18. 水中影

作品:《草木青

    或许是没有等到想要的回复,也或许是还记得她的行程,亦或单纯只是为了维持着两家人交好的体面。直到周四上午,那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又一次跳了出来。


    狗男人:【还不加回来?】


    短短六个字,带林荞驶向了过山车的最高点。那一瞬间,她明明俯瞰的是整片风景,却只觉得四周空旷得叫人心慌。


    她盯着那条短信许久,脑中翻涌着无数话语,却始终没敲下一句。


    深吸一口气,林荞索性摁灭了屏幕,装作漫不经心地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可下一秒,她轻轻哼起一段旋律,音调随着心思飞去了九霄云外,连自己都没察觉。


    她开始收拾行李。


    ——这次去南城,她等了太久。


    行李箱摊开在面前,空荡荡的。林荞只觉得它孤单的可怜,于是蹲在地上思考,怎么才能填满它。这次虽然只待两个晚上,但这趟旅行的分量,决定了她要准备的东西需与上次大为不同。


    她翻了翻备忘录,上面整齐列着行程:


    周五晚,周六午,周六晚,周日午。


    整整四场饭局。


    也就是说,至少需要准备六套不同的衣服,应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甚至她不同的心情。


    衣帽间整面衣柜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她一件一件拎起来,又一件一件放下,在镜子前转了无数个圈。


    这条蕾丝吊带太短,显得张扬,不行。


    那条亮片礼服太艳,不够端庄,不行。


    一袭酒红色长裙,也不行,剪裁过于束缚。


    最后,她挑出几件颜色温柔、过膝长度的裙装,乖巧又得体。


    还有一件青绿色真丝旗袍,线条流畅,裙摆轻轻一晃便能衬出腰身的曲线,含蓄却诱人。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就你了。”


    高跟鞋也换了几双,从鞋跟的高度到鞋面的材质,都经过了反复权衡。甚至连出席的长辈们大概身高,她都提前在脑中比对过,最终放弃了几双气场过于强烈的“恨天高”。


    手指在一排艳丽的口红上停住。那支最喜欢的正红色,像德国冬夜里她孤身一人时打火机突然点燃的火焰,明艳、热烈,却太过锋芒毕露。


    林荞犹豫片刻,还是把它放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低调的豆沙色、裸粉色,以及几支亮晶晶的唇蜜。


    天真、乖巧、无害——这是她今晚的底色。


    她表面看似冷静,心里却翻涌着一串串粉红色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如果她有尾巴,此刻大概早就摇成暴雨天里的雨刷了。


    “咔哒——”


    行李箱扣上,密码锁归位,林荞整个人如释重负。


    那种即将见面的心情,让她连诉说都需要先深吸一口气,才把心里那些欢喜与激动压进眼角眉梢。可身体的感受不会骗人,那是一种捂住胸口,心也能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感觉。


    林荞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小锦小锦明天下午我到南城!】


    【晚上要和哥哥他们吃饭凌晨咱俩偷偷见一面?】


    【小猫招手.jpg】


    江锦的回复几乎是与她最后一条消息同时来的。


    【随机应变荞荞】


    【明晚我也有个饭局老头竟让我必须参加】


    【你知道的他一般不怎么给我下命令不知道这次抽什么风了】


    林荞看到内容后,心里一阵重重的叹息,立刻收住了热情。毕竟她知道江锦的家庭组成复杂,早几年更是暗流涌动。


    江锦极少提家里的事,林荞虽好奇,却从未追问。


    这些年,她从江锦只言片语里,拼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时候,江锦的生活里没有父亲,她一直和母亲住在宜市。虽然过得不富足,却自由自在。直到初中那年,江家才派人把她们母女二人接回南城。


    江锦走的那天,林荞瞒着家里的大人,向老师撒了个谎。她从舞蹈班里偷偷溜出来,独自打车去了机场。她本想悄悄看着江锦走,结果没忍住在好友即将过安检时探出了脑袋。


    机场大厅,两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紧紧搂着对方,哭得稀里哗啦。


    那时的她们,天真地以为相隔很远就是再也不见。


    江锦回到南城后,才发现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没有什么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戏码,她与他接触得还算愉快,只是年纪与经历横亘在他们之间,二人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些年过去,兄妹俩的相处只能用“相敬如宾”四个字来形容。


    而在此之前,江锦从未出席过跟江家有关的任何聚会。外界只知道江父有个能干的儿子,负责打理他母亲遗留下的巨额遗产。至于女儿,则还在异地求学,神秘得杳无音讯。


    而如今江父让她在饭局上露面,无疑是明示,江锦即将被推上台面。


    林荞揣摩着其中的意味,总觉得这至少对江锦来说,不是件好事。


    -


    周五,天气晴。


    北城的机场,有架飞往南城的航班滑行出跑道。


    前排的林伟民和纪向兰闭目养神。


    后排的林荞则安静地靠在舷窗边,耳边塞着降噪耳机,整个人缩在座椅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着。


    相册里,一张张照片缓缓掠过。


    有的模糊得连轮廓都看不清,有的因光线过暗而颗粒感明显,却是她唯一为那段秘密保留下来的证据。


    那是她短暂拥有过的一方月光。


    林荞盯着屏幕,眼底一寸一寸暗下来。


    她心中似乎有一串灯,系在遥远的南城。


    照片里男人孤单的背影,在无边的夜色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没。


    “嘀——”


    安全带指示灯亮起,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的提醒声。


    飞机开始下滑,南城的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显现。从高空俯瞰,星罗棋布的城市灯火此刻一点点亮起来,像她心口原本昏暗的小灯,被一盏一盏重新点亮。


    黑色的商务车早早等候在机场停车场。靳文礼安排的司机上前,动作利落地接过三人的行李箱,言行举止带着南城特有的周到。


    林荞先一步跨上车,坐进后排,撩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指缝洒在掌心,温热,柔软。


    原来今天,全世界都是好天气。


    车子一路驶过熟悉的街道,她看到了熟悉的地方,和靳杨走过的那条街。商场门口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如常。


    那座高耸入云的酒店,隐隐约约地挂着“兴南集团”的牌子,隐在南城最繁华的商场之后。


    那些隐秘的记忆像走马灯似的又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


    然而车子没有停留,径直驶向了路那头。


    -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了他们下榻的酒店。与林荞曾经住的那家相比,整体更简单低调。一如这晚赴宴的人,各个深谙中庸之道。


    进房间前,林荞终于将那个被她拉黑了许久的号码解封。


    “狗男人”从她的黑名单中,刑满释放。


    她指尖飞快敲下一行字:


    【晚上在顶层包厢,定位信息你应该早就收到了】


    这一次,他回得比以往都快:


    【收到了。我会提前过去。你靳叔叔下午有会,晚些到,记得跟伯伯说一声。】


    紧接着又一条:


    【消气了?】


    林荞盯着屏幕,嘴角轻轻一勾,却没回。


    她是真的没心思与他在此刻周旋。


    她的箱子摊开在窗前,所有衣服都被仔细整理一遍后有序挂进了衣橱里。她指尖拂过不同面料时,陷入了纠结。


    林荞的房间正对着江,屋内一整面落地窗足以让整个人被嵌进窗外模糊的江景里。远处的天色是灰白交错的,像她忽晴忽雨的心情,此刻谈不上明亮。雾气化为一层薄纱,从天边最高点缓缓垂下,让整座城,和城里的每个人,都被拢进这不真实的柔光里。


    江上是沉默的水汽,沉默的跨江大桥。


    屋内安静得出奇,厚实的地毯把她微微凌乱的脚步声吞了个彻底。林荞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坐在镜子前,慢慢铺开所有的化妆品。


    梳妆台上摆好各色的眼影腮红,刷具更是被排列的整整齐齐,什么样的颜色用什么样式的刷子,硬是用出了排兵布阵的架势。


    先用刮刀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再仔细用粉扑拍进皮肤里,铺匀每一处肤色。


    眉笔在眉间慢悠悠地游走,一点点调整弧度,让原本凌厉的眉峰变得更加柔和。


    米杏色用来作为眼影的主色调,最后再加点细闪。


    眼线极细,只需贴着睫毛根部勾出一条记棕黑色的线。


    而睫毛微微烫一下,再扫一层定型,便仿佛天生般纤长微翘。


    灰棕色的粉扫过鼻梁两侧。


    一层一层,一寸一寸。她将自己打磨成一块没有棱角、没有瑕疵的玉料。像手腕上唯一的一只玉镯,圆润,贵气,完美无缺。


    她为即将到来的饭局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房间的座机电话响了两声,林荞走到衣橱前,拎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出来,裙身有浅浅米色镂空。


    房间门敲响,她稳稳地踩上一双不算高的裸色高跟鞋,拿了件宽松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好啦。”


    打开门,林伟民和纪向兰正站在外面笑眯眯地望着她。


    林伟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儿今日的装扮,满意地点了点头。纪向兰注意到她上半身的配饰只有一对珍珠耳夹,其他地方空空如也,忍不住皱眉:“宝贝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素?”


    她一向不喜欢小姑娘扮成熟,装大人的样子。


    林荞挽住她的手臂,朝她撒娇:“晚上要见这么多许久没见的叔叔伯伯,而且不是还有我领导嘛,幼稚了不好。”


    她抽空看了一眼屏幕,下午五点半整。


    离他们出现的时间,不远了。


    -


    包厢内,雨前的潮湿气顺着脚踝,逐渐蔓延到林荞身上。她坐在沙发上,脚下高跟鞋不自觉地在地毯上摩挲。


    门第一次被推开。


    来的是几个叔叔,林伟民的朋友。林荞悄悄舒了口气,穿上外套,换了个乖巧的笑脸去打招呼。


    “叔叔好。”她的声音软糯,恰到好处,既礼貌又带着一丝亲昵。说话分寸拿捏得极好,像一只安静骄傲的布偶猫。


    应酬一阵后,她退到一旁,静静看着众人寒暄,指尖下意识地捏着裙角。掌心的手机微微发热,她心底像有一面紧绷的鼓,随时可能被敲响。


    她想,今晚才是她与靳杨正式的、真正意义上的,时隔四年的第一次相见。


    林荞在心中默默盘算:她该沉默,还是该疑惑?该对他的一切表示好奇,还是该拘谨面对这位“爸爸朋友家的哥哥”?要如何掩盖那些不怎么光明的小心思,悄悄地不让所有人察觉?又如何要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杆,把自己放到与他能平起平坐的位置?


    林大小姐不想承认心中的不安,也不愿戳破那一丁点儿可笑的虚荣心,自认为伪装的足够好。


    即使不好也没有关系,因为即使在南城,今天这也是她的主场。


    包厢门第二次打开。


    靳杨到了。


    依旧是足够随意的衣服,他看起来镇定的让人恼火。


    休闲的衬衫干净利落,简单到近乎敷衍的打扮,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松弛又随意,饶是她这么挑剔的人,此刻都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只是他走进来时,步伐轻松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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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仿佛这是场再正常不过的重逢。像仅仅是一场十字路口的擦肩而过,只是恰好有两个人回了头。


    命运的天平慢慢往他那边倾斜。


    林荞忽然心里酸酸的。


    “好久不见啊伯伯!”


    他笑着跟林伟民打着招呼,清润的声音罕见带着几分少年气。


    “来了啊儿子。”林伟民满面笑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全是欣慰,“成熟了,也长大了!”


    靳杨笑嘻嘻地回应道:“可是伯伯风采依旧。”


    林荞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幕,让他有些恍惚。


    此刻的靳杨,活脱脱像个初出茅庐从未踏足过名利场的年轻人,带着几分青涩与放松。这与那天站在演讲台上的,冷静自若指点江山的晶扬老板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年,他一直是这样吗?他也是个需要在不同场合,精准带上不同面具的人吗?


    她觉得,她似乎遇到了一个能跟她搭戏的好演员。


    “来,儿子,跟你这些叔叔打个招呼,饭前打一局,先热热身!”林伟民说着,手里不知从哪摸出两副牌。


    “好嘞!不过我得先跟阿姨和妹妹打个招呼。”靳杨笑着应声,简单跟在场长辈寒暄问好后,径直朝她和纪向兰走来。


    林荞心头一紧,下意识垂下眼睫。


    “阿姨好,好久不见了。”


    纪向兰眼中带着喜色:“是啊,这么久没见了,靳杨倒是没怎么变呢。”


    “阿姨怎么越来越年轻了?”靳杨笑着接话,声音带了点调侃。短短几句轻松的寒暄,便将纪老师哄得心花怒放。


    随后他转向林荞,扬了扬眉,“诶!好久不见。”


    言语自然,语气熟稔,仿佛昨天刚和她见过。


    林荞硬是逼着自己抬起头,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胆战心惊地回应道:“靳杨哥哥好,好久不见。”


    可那一瞬间,她分明对上了一个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她小碎步往后撤了撤,慌得不行,又听到靳杨低声带着笑问她:“怎么没回我消息?”


    那调侃的语气,只有她能听出深意。


    “呃,我没看手机。”她答得磕绊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但下一秒,很快又调整好心态,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像在无声威胁——你敢告状试试。


    靳杨笑了,眼神分明在说:你猜我敢不敢。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纪向兰却只觉女儿和从前一样,心底暗叹:这孩子,还是没变啊。


    林伟民适时拉走靳杨:“来,打一局先热热身。”他拉着靳杨去凑牌局。只是再过去时,他颇为郑重地向众人再次介绍:“靳家公子。”


    这四个字,分量十足。


    “几年前的春节,我和我姑娘,老靳和儿子,我们四个还在一起打牌呢。”


    果然靳文礼的儿子这一头衔比“晶扬老板”还好用。在他们这里,或许是天才太多,年轻有为的创业者如过江之鲫,而成为可遇不可求的佼佼者,在这儿不过是刚过一道端茶倒水的门槛。


    靳杨附和道:“哎,太久不打了,怕拖叔叔们后腿呀!”


    林荞闻言,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明明之前还听沈南星说起,他说“靳哥这几年牌打得多,偶尔工作忙了,放松的唯一方式就是约着他们几个一起打牌”。靳杨的牌技更是在圈里出了名的厉害,谁都想跟他一伙。


    瞧这男人,进入社会就是不一样了,变得嘴里没一句实话。


    “别在这傻站着,看你靳杨哥打牌去。”纪老师走过来推了推她。


    “知道了。”林荞应下,乖巧地走上前去。


    看什么打牌?她心思才不在这上面。


    她站在靳杨身后,眼神却没有聚焦在他打出的牌上,而是时不时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懵懂地看向一旁的长辈。在他们讨论起某个话题时,她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再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容。


    她没有上牌桌的机会,那就好好发挥“花瓶”的作用。机会慢慢等,但现在至少要让人看得心满意足。长辈嘛,总要给个台阶,让他们有机会施展那些好为人师的风范。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临时有会,让儿子先过来了。”


    人还未出现,声音先到的。


    靳文礼推门进来,气场沉稳,举手投足间自带威压。


    “这小子没给我丢人吧?”


    林荞眼睛一下亮了。她忽然觉得靳叔叔跟以往相比,此刻格外亲切。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儿,往靳杨的方向挪了一小步,甜甜地叫道:“靳叔叔好。”


    “哟,姑娘都这么大了,还越来越漂亮了。”靳文礼见到她,也愣了愣。


    四年未见,这丫头已经从青涩少女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当然知道林荞来找过靳杨,也明白她的心思,但此刻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是许久不见的寒暄。


    林荞心中微酸,四年前种种涌上心头,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老友相见,林伟民和靳文礼他们打开了话匣子。不再是官场上那些你来我往的虚言,而是真诚地互相问候。


    包厢门第四次打开。


    又是一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南城这个点太堵车了,你们都开打了吗?”


    “来,丫头和儿子过来。”林伟民闻言,知道是江振华来了。他招呼着林荞,同时也示意对面的靳杨过去,“来和你江叔叔打招呼,还有哥哥姐姐。你这俩哥哥姐姐被江叔叔藏得好好的,我从前都只是听说,今天真是第一次见。正好你们这帮小孩也能凑一局了!”


    林荞见到江家来人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当然,她也在对面人眼里看到了惊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