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作品:《缄默之春

    穆青青被梁跃东带回家的时候,才刚过十五岁生日,来年就生下了梁穗。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个头儿太高,身板太结实,胸脯跟屁股鼓囊囊的,没什么小鸟依人的柔弱感,皮肤也不白,是常年在田间地头奔波劳碌的农家少女惯有的小麦色,模样生得土气,但眉眼间颇有些韵味,青春正好,也算是个蛮可爱的姑娘。


    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梁跃东对她也稀罕了一阵子,非常短暂的一阵子。


    梁跃东年轻时候就不是个东西,喝酒,赌博,跟人街头打架,偷盗抢劫,三天两头蹲局子,在春城是个人尽皆知的祸害。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给穆青青买些廉价的衣服首饰,心情不好就把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小娇妻往死里打,打得穆青青的哀嚎声响得街坊四邻都夜不能寐,他亲妈都拦不住。


    尤其是得知穆青青生了个跟她一样的劣等Omega之后,梁跃东一时气上心头,把生产后虚弱得无法下床的女人硬生生拖下来,用皮带将她抽得满身是血地在地上打滚、边哭边爬地拼命求饶。


    “青青,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梁跃东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自己脚边,连连叹着气。


    他打老婆时下手狠,但表情跟语气都还挺和气,从来没露出过什么凶神恶煞的丑态。梁家基因不错,梁跃东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里头再是一团污糟烂泥,外面也裹着一层光鲜皮子,要不是外人天天都听到这家里头的打骂哭喊声,谁也不信他是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生不出Alpha也就算了,至少也要给我生个中阶以上的Omega吧?你这个贱货生个跟你一样卖不上价钱的小贱货,将来怎么办?哪个冤大头愿意跟我似的娶个栓不住的婊子回家?我留着你们娘俩在家里吃一辈子白饭啊?”


    那时还没睁眼的梁穗差点被亲爹抱出去扔了,但他奶奶拼死不肯,抢过襁褓就跪在地上冲儿子磕头,引得周围邻居都来看热闹。


    梁跃东再不是人也怕折寿,再加上他自己等级也不高,生育能力有限,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第二个孩子,最终只好妥协,捏着鼻子留下了这个赔钱货。


    从那之后好几年,穆青青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他打老婆就打得更理直气壮了。


    梁穗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梁跃东骗来的、拐来的还是买来的,记忆里的妈妈总是浑身带伤、以泪洗面,他觉得她不可能自愿进入这样的婚姻中。


    小时候梁穗不懂事,一见到妈妈挨打也跟着哭,把梁跃东哭烦了就连他一起打,才三岁的孩子被亲爹一脚踹得磕在桌角,额头鲜血直流,哭都哭不出声。


    穆青青尖叫着爬过来护住儿子,用身体替他挡下所有的拳打脚踢。


    梁穗昏昏沉沉地靠在她温暖的胸口,落在妈妈身上的踢踹钝响闷闷地传过来,每一下震动都有如触电一般,母子俩像是两只相拥取暖的小动物,瑟瑟发抖地度过狂风暴雨的寒夜。


    后来,一到梁跃东快回家的时间,穆青青就把梁穗藏到衣柜里,叮嘱他千万不要出声。


    梁穗很听妈妈的话,乖乖坐在散发着霉朽气息的衣柜中等。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面前的缝隙中透过一丝光亮。他在这微若游丝的光亮中看着妈妈被打得满脸是血,裸露的皮肤上绽开大片大片的狰狞青紫,新伤叠旧伤,永远都没有愈合的那一天。


    他很安静地流着眼泪,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慢慢地说不出话了。


    等梁跃东打累了,发泄累了,带着一身酒臭摔到床上呼呼大睡,梁穗就从衣柜里爬出来,飞快跑到妈妈身边,想把妈妈拉起来。


    穆青青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动不动,胸脯很微弱地起伏,脸上糊满了眼泪与鼻血,眼睛肿得像是核桃。梁穗看不清她是睁着眼睛还是闭上了眼,拉着妈妈的手,怎么用力都拉不起来,只好放开她,自己也躺到地上,一点点挪蹭着偎进妈妈怀里。


    妈妈身上一直有股好闻的味道。


    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就是能让他安心地睡上一整夜。


    Alpha也很喜欢这股味道。


    有一阵子梁跃东像是突然转了性,不再打老婆,每天把穆青青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她逛街、跳舞、下馆子,带她去见自己那帮兄弟,众人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笑,梁跃东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再也不动她一根指头。


    穆青青脸上身上的淤青渐渐消了下去。


    她对于丈夫的转变简直受宠若惊,消失已久的笑意怯怯爬上眉梢眼角,脸上洋溢着形容不出的幸福。


    直到梁跃东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说自己被人设计背了一大笔债,只有她能帮他还上。


    他想送她去当地有名的夜总会上班。


    那是梁穗第一次见一向逆来顺受的妈妈发疯的模样,她指着梁跃东的鼻子破口大骂,像个疯子一样扑上去撕打着这个畜生,眼泪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披头散发,双眼充血,嘶哑着嗓音大吼大叫,像是一头被逼上绝路的母兽,宁死也要对手持猎枪的猎人做出最后的反击。


    “我不去!死也不去!”


    被装不下去恼羞成怒的梁跃东一巴掌扇倒在地的时候,穆青青依然倔强地挺着脖子,仇恨地瞪着这个妄图更进一步毁灭自己的男人,“有种你就打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宁可烂死在泥里死在野狗肚子里也不会去卖身!你要是不怕我惹事连累你就送我去吧,我死也要拖你这个畜生不如的玩意儿一起下地狱!”


    那是穆青青自从嫁进梁家以来挨得最狠的一顿打。


    梁跃东指望妻子卖身替自己还债的算盘落空,眼看被催债的人逼得无路可走,气得失去理智,发狠地用衣架凳子铁条各种刑具毒打了她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人都快没气了。要不是梁奶奶不顾儿子的威胁强行叫了救护车,半死不活的穆青青恐怕真的就要被直接扔到荒山的坟地,供野狗分食。


    穆青青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还没等到出院的那一天,她就消失了。


    证件,行李,钱,什么都没带,包括梁穗,她将梁家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悄离开医院,从此不知所踪。


    “别怕,别怕啊穗穗,你妈走了,还有奶奶呢,奶奶护着你。再忍几年,等你大了,奶奶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就能享福了。”


    奶奶将趴在妈妈的病床上默默抽泣的梁穗抱到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一老一小同时掉着泪。


    “穗穗,你别怪你妈心狠,她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再跟你那个混账爹耗下去,她就真的没活路了,你妈也舍不得你,她给我留了号码呢,你把号码记住,以后想她了就给她打电话……你别怪她……”


    梁穗不怪她。


    没有成为妈妈的拖累,阻拦她奔向更好的人生,他已经知足了。


    他从来不怪她。


    -


    梁穗没有主动给穆青青打过电话。


    直到近几年,才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和妈妈有了联系,得知她当年辗转到了临安市,跟一个开超市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男人是个Beta,忠厚老实,前头结过一次婚,膝下有两女一子,因此也不嫌弃穆青青被打坏了身子没法怀孕。一家人相处得还行,但听说男人的大女儿跟她这个后妈不是很对付,青春期闹过好几次不愉快。


    梁穗很担心妈妈会在人家家里受气,手头宽裕的时候给她转过几次钱。穆青青有时候收,有时候不收,她对儿子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但梁穗听得出来,妈妈的第二段婚姻也并非尽如人意。


    这么晚了,突然打视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心里惴惴不安,拎着大包小包四下张望了一圈,实在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只好又绕了个圈回到酒店后门,在少有人来的台阶上坐下,按了接通键。


    “穗穗,怎么这么久才接?”


    对面传来一道沙哑柔和的嗓音,画面里的两人在见到对方后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巴。


    穆青青:“啊,我忘了你那边是晚上了!把你吵醒了吗?不好意思……咦,你是在街上吗?”


    梁穗看着她身后的蓝天白云跟一望无际的海滩,同样有些迷茫。


    出乎意料,穆青青看起来状态很好,脸上笑意盈盈,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连眉眼间的愁苦之色都散了不少,更增添了一股属于成熟女人的温柔妩媚。


    “我在澳洲呢,”她喜滋滋地说,“哦,老郑前两天脑血栓走了,超市以后就不开了。”


    梁穗沉默地听着这两句似乎并未包含什么前后逻辑的话,不明白妈妈想表达的意思。


    老郑就是她嫁的第二任丈夫。


    依靠没了,难道不应该伤心吗?为什么她这么开心?


    还有澳洲……她怎么出的国?


    穆青青离家出逃时并没有跟梁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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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办离婚,严格来说,她跟梁跃东还是夫妻关系,跟老郑只是同居。她也离不了婚,劣等Omega从来不享有婚姻自主权,人身自由同样受限,没有丈夫首肯,她不可能成功办理签证。


    难道,是被什么诈骗团伙……


    眼看着儿子表情越发紧张,穆青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连忙解释:“不是的,小婕工作的研究所给了移民福利,她就把我跟静静明明一起接了过来……不是偷渡!手续都是合法合规的,小婕找人帮我办了新的身份证明,我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


    她不算美丽,但明眸善睐,笑起来十分动人。梁穗从未见过她这样明媚的微笑,一时看呆了神。


    他很迟钝地想到,小婕,就是她那个叫郑婕的继女吧?听说是个很优秀的Alpha,虽说有些叛逆,不服管教,但从小到大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名牌大学毕业后就收到了国外某生物科研所的offer,一直是连高中都没念完的父亲的骄傲。


    因此,在穆青青刚来到郑家那几年,每当跟继女起冲突,不管究竟是谁的错,老郑都会不假思索地偏袒自己的女儿,要求她向郑婕道歉,两人的关系也因此一度闹得很僵。


    梁穗想象不到她怎么会愿意在父亲去世后继续供养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穆青青甚至都没有跟她爸领证,两人连名义上的母女都不是,更不存在什么义务。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穆青青笑得很乐观,“我在郑家的这十几年,敢说自己对老的小的都问心无愧,我是真心实意跟她们一家人过日子的,小婕不是是非不分的坏孩子,心里早就把我看作亲人,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穗穗。”


    她依然在笑,眼里却闪起泪花,温柔眷恋的目光一寸寸扫视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轻声问:“当年我抛下你,把你一个人丢给那个畜生……你也恨过我的吧?我这么自私的女人,怎么配当妈妈。”


    梁穗摇头,摇得很用力,他从来没有恨过她。


    他很感激穆青青当年的孤注一掷,感激她自己拯救了自己,没有让他的妈妈如同世界上大多数劣等Omega一样腐烂在泥淖中,连灵魂都无法解脱,感激她至少为自己保留了妈妈能够得到幸福的可能。


    妈妈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真的吗?穗穗,你不恨我吗?”穆青青哽咽着问,“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无数次想回去看你……我不知道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已经得救了,你呢?你过得好吗?我那两个外孙的爸爸有没有来找过你?他愿意负责吗?”


    梁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没有反应,像是被她的问题问住了,穆青青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穗穗长得像她,不漂亮,体格也壮实得不像个Omega,还是这样低下的等级,怎么会有Alpha愿意娶他。


    没有Alpha的保护,他就是一块搁在纸盒子里的肉,谁都能咬上一口。


    可是,有Alpha就一定靠谱吗?


    万一遇到第二个梁跃东,穗穗的人生只会更加万劫不复。


    梁穗眼圈红通通的,穆青青懂唇语,她在他小时候刚刚出现失语症状时就强迫自己学会了这种沟通方式,他可以很轻松地对妈妈说出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但他不想说。


    过去已经成了伤疤。


    不刻意回忆的时候,好像连疼痛感都消失了,他可以当作一切都不存在,专心致志地过自己的生活。


    但这并不是愈合。


    穆青青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但他的还没有。人生在世,执念难消。


    或许,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这些刻骨的伤痛才能随之一同进入长眠。


    “不说这些了,”穆青青用手掌抹了抹眼睛,重新露出笑脸,“穗穗,你先把钱收了,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也有十来万,等我在这边站稳脚跟了,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们也接过来,你不知道,大洋洲周边这几个国家今年刚更新了人权法案,劣等Omega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她一说起话来就絮絮叨叨的。梁穗也努力撑出一个笑,试图让妈妈不要担心自己。


    余光不经意上瞥,他忽然呆住。


    在对面那家已经关门的水果店的玻璃门上,倒映出一张苍白浓丽、形如艳鬼的脸。


    目光幽幽如磷火,不知已经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了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