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宏大的世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望不到尽头一般，村落庄田也都有，乍一眼看上去似乎也和人间没什么区别。除了零星几个有明显的伤痕淤青，其余的人似乎都是垂垂老者，但行动俱敏捷了许多。


    “来此的亡者，都不复生前的苦痛，当真算是解脱。”祁苍道。


    许枝影没有说话，目光从他们麻木的神情，挪动到昏暗的天地，远处混沌的暗色透露着死寂和衰败。


    有人途径他们，似乎闻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翕动着鼻子嗅闻。许枝影想起鬼魂都馋生人气息的故事，心虚的缩着脖子屏住呼吸，下一刻祁苍的袖子就挥了过来。


    那人刹那间不见，祁苍：“走吧。”


    许枝影不敢在这里离开他半步，立刻要跟上去，抬脚的瞬间却觉得双脚似乎被粘黏在地上一般，骤然失去平衡，挥舞着双臂往前扑去，又被冰凉的手拽回去站好。


    “活人来此地会无法行动，但你沾染了我的气息，多走走就适应了。”


    听着他的话，许枝影俶而想起了那个转瞬即逝的亲吻，他冰凉的指尖挪走，她却觉得后脖颈上被碰过的地方灼热得发烫。


    “还不走？”祁苍回头，不耐烦的挑眉。


    许枝影立刻板正着脖子往前走，果真如他所说，没几步后她就逐渐适应了，步伐越发轻松。


    亡者的世界也有市集，祁苍不紧不慢的略过了那些庇佑后人的符纸和返魂一日的丹药，又嫌恶的瞥了眼看上去倒胃口的汤锅，总算有了饲养人需要的铺子。


    许枝影也错愕的瞧着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她认真思考着庇佑子孙的符纸有没有效力，又想了想她爹娘的样子，默默歇了买的心思。


    “这铜镜还行。”


    这个铺子的东西她熟悉，感觉像镇上的杂货铺子，尤其那个胭脂盒，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


    “一金锭。”


    她就是见过这个胭脂盒！还在客栈做工的时候，那次做梦醒来就是和这一模一样的！怪不得颜色那般艳丽，看一眼老板死人的脸色，许枝影悟了。


    “我要了。”


    什么就要了？许枝影立刻回头，手疾眼快抓住了祁苍付钱的手，用看纨绔子弟的心痛表情瞪他一眼后，不满的看向老版，“不过一面铜镜，你敢要一锭金子，狮子大开口了吧。”


    谁知面对她义正言辞的质疑，老板非但没羞愧，反而上下鄙薄的看了她眼，“买不起快走。”


    顿时心头发怒，许枝影想要抄起袖子说道说道的时候，柔软冰凉的袖子笼罩住了她，湿冷的香味直窜进她的鼻子，许枝影被祁苍整个笼在了袖子里。


    她瞪大眼睛，祁苍凑近她耳朵压低嗓音，“这里市价就是如此，再乱声张，被鬼抓走了我可是不管你的。”


    仿若要验证他的话一般，身旁有人递过来了一把银钞，只带走了盒香粉。


    尚且没能从腐臭夹杂着香粉的味道冲击中回过神来，许枝影又看到有人花百两银子换了一把木梳。于是在祁苍的手刚伸向一枚带钩时，死命的把他往一旁拉。


    等到了鬼少的角落，对上祁苍不悦的表情，她难得硬气了起来。“祁苍，即便这里能花钱买东西，也太贵了些。”


    “又如何？”恶鬼祁苍不屑一顾。


    许枝影心平气和，“你是否只有给我的那些银两？”


    “是又怎样？”恶鬼祁苍不甚在意。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许枝影顿了一下，尽量委婉语气，话语却直白，“祁苍，你其实是个穷鬼。”


    按照这里一锭金子才只能换面铜镜的算法，他那两箱钱财，是真不够看的。


    穷鬼祁苍愕然瞪眼，看着她张口又闭口，随后哼的一下甩袖转身，背过她去了。


    许枝影哈哈讪笑着找补，“当然了，您毕竟是鬼，鬼又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穷点就穷点呗。”


    穷鬼祁苍周身都开始围绕黑色的戾气了。


    许枝影闭嘴，老实了没多久后，犹豫着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如何？”祁苍没好气的出声。


    “祁苍，你们的钱财，都是阳间的人烧给你们的吗？”


    也就是说，在他死后的这些年里，从未有过人祭拜他，也从未有过人心疼他。许枝影倏尔想起了那本游记，那般畅快恣意的少年，怎的死后会这般惨淡。


    要是老陶知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祁苍本要恶语相向，抬眼看到她眼底的情绪后，转而道：“不过钱财而已，我还能让你为难？”


    语音未落，他便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径直往一个方向飞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宅院，若是许枝影有点见识，便能看出已比得上公侯的庭院。里面有奇珍异宝，更有奴仆无数，细看就能瞧出这些面无表情的奴仆们俱是纸人。


    “这应是附近最有钱的鬼了。”祁苍目标明确的停在了卧房门口，随后直接一脚将门踹开。


    力道十足，整个纸糊的房子都抖了抖。


    一肥头大耳的老头正在啃肘子，被这动静吓得浑身肉一颤，被煮的软烂的肘子就脱了骨，一半在他嘴里，一半掉回盘子里。


    许枝影直勾勾盯着盘子里的油花，止不住的吞咽口水。


    “你们是什么鬼？”吸溜一下吞咽了嘴里的肉，老头站起来，石墩子一般叉腰质问。


    “给钱。”


    祁苍理直气壮的话，终于让许枝影艰难移开眼，她怔愣的看着祁苍，没想到他的生财之道就是这般蛮横。


    “凭什么！”老头也回神气恼。


    “不给，杀了你。”


    许枝影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往他身后挪了两步。没错，他就是能这样蛮横的。


    见老头还是没有动作，祁苍蹙眉，寒霜就像蛇一样从门缝里爬了进来，冰枪呼啸着现身，对着老头的脖子蠢蠢欲动。


    “嗝。”老头被吓得打嗝，肘子味的。他立刻挪动着肥硕的身体，像球一样滚去了床头的木柜。哗哗一阵响后，又滚了回来，“给给给，都给你。”


    左右他儿孙没两天又给他烧钱了，这点算什么，死过一次的人就要更惜命，老头睁着豆豆眼。


    许枝影探头瞧了眼，整整齐齐两箱金锭。“这也没多少呀。”


    “可不是，现在东西越来越贵了，儿孙们又不知道。”老头就像是遇到知音，连连点头，“我这都是削减了开销，才攒的这些，本都是我应急的。”


    将钱先收了起来，祁苍收回冰枪，拽着许枝影就要走。没多少，再抢几个不就多了。


    谁知那老头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竟还恋恋不舍的追上来念叨，“我看你们俩是年轻鬼，没生孩子就死了吧，没儿孙祭拜是吧。小老儿就不一样了，那孙儿可是孝……”


    “嗖！”


    锋利的冰枪插在他身后的柱子上，顷刻间，他的卧房灰飞烟灭，冰枪外还包裹着幽冷的鬼火。


    “啰嗦。”


    从老头家离开后，祁苍步履未停，极速带她穿行往前，寻觅着下一个倒霉鬼。


    打量着他阴沉的侧脸，许枝影欲言又止，许久后才小声：“祁苍……”


    可话还没说完，祁苍突然蹙眉猛然把她拉着后撤，巨大的雷劈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电光散去，地上一片焦黄。


    祁苍抬头，冷瞧着天上汇聚的浓云。


    许枝影仓惶抬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如同都被施展了定身术，千百个鬼都僵站在原地，木然空洞的表情，渲染冰冷的死意。


    “有逃脱恶鬼。”


    一声吟唱，像是从遥远的天际响起。


    “有逃脱恶鬼！”


    所有鬼开始齐声吟诵，像是得到了指令，他们翻着白眼纷纷动了起来。


    “走！”祁苍一把提起许枝影，越上空中，飞快并指切割着看不见的空间。


    许枝影低头，赤红的火焰像是从地底下升腾起来，火舌张扬飞舞，被燃烧着的死人们没有挣扎呼唤，只是沉默着朝他们伸长双手。


    视线最后，是密密麻麻的想抓住她们脚的手。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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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骤然跌倒在地上，手掌触碰着踏实的地面，清风吹动她的发丝，闻到悠悠槐花香气，许枝影才惊觉已回来了。


    她抬眼，祁苍负手站在她身后，瞧不见表情。“那是什么？”


    “要抓我回去的鬼差。”


    眨眨眼，许枝影爬起来，“他们是怎么发现你的？”


    “动用的法力。”


    祁苍不以为意，“明日我再去，会弄来足够的钱财，你只需告诉我要买什么。”


    “我既养了你，便不会让你费力生存。”


    他表情淡漠，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话，许枝影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想的却是若他被捉住了，会不会也留下那里成为神智不清的尸体。


    许枝影没吭声，走到屋里翻找了好一阵，终于翻出了方未动过的墨。她说也没说，揣了墨就走。


    等许枝影再回来，已是日头西沉，她穿过游廊，见祁苍还负手站在原来的地方，像是尊孤寂石像，平静而沉默的瞧着她来往。


    许枝影便很想和他说话，“我刚刚是下山去了，用你的墨换了点东西。”


    石像活了，祁苍转动眼眸，无声盯着她。


    “别说，你的墨还很值钱，许多人争抢着看了很久，也换了不少东西。”


    祁苍看到她身后拖着的包裹，“自然。”


    听到他的声音，许枝影弯了弯嘴角，笑着打开包裹，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纸钱，全是金锭和银票。


    没再解释，她引来火苗，直接一把火全点燃。


    肃容理了衣裙，许枝影看到所有纸钱都快烧完，只剩最后一点灰烬后，笔直跪了下来。


    青烟升腾，隔在祁苍和她的中间，烟雾穿透祁苍的身体，边缘交织，他真的淡如一缕孤魂。


    “祁苍，祁苍！”


    祁苍不解，仍下意识应了，“嗯。”


    那些烟就全部飘散在他身上，祁苍骤觉如清水灌入，焦躁空虚的体内都被轻轻润过，那些腐肉也舒展开，他不觉发出一声喟叹。


    下一刻，那些被烧尽的纸钱，全部掉落在他周围。


    心中的想法成真，许枝影笑起来，隔着飘渺烟雾冲他歪头。


    “祁苍，你不必涉险，往后我来供养你。”


    嗵。祁苍恍如听到了一声沉重的跳动，他看着她的笑颜，视线里像是有人擦着灰，一点点擦出她的颜色。


    她手腕上有条红线，她穿了件水绿的裙子，头发黑黝黝的，脸颊是生机的红润。在黑白两色的天地间，生动无比。


    “祁苍。”烟雾散尽，许枝影站起来，搓搓手笑，“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太过柔和的语调，许枝影惊讶的瞥了他好几眼，才又笑着贴过来，“你帮我存点呗，等我死了，我也就有笔存款了呀！”


    “……”祁苍咧嘴笑起来，苍白的脸上笑意鬼气森森，他伸出手，露出锋利的指甲，“上一个要麻烦我的人，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许枝影撇撇嘴，不仅是个穷鬼，还是个小气鬼！她嘁了声，摸摸奔波一天饥肠辘辘的肚子，打算先去搞点吃的。


    走了没两步，她突然回头，四下瞧着。“虎子呢？”


    怎的这么久了，再也没见那只胖肥猫。


    祁苍是不在意的，挥袖把钱都收好后，又懒洋洋躺在了藤椅上。


    “虎子！”许枝影只好自己找起来，沿着院子叫了一圈后，她忽然听到一声猫叫。


    “喵。”


    循声回头，一个黄胖影子就窜了进来，可不就是虎子。但它没立刻跑过来撒娇，而是瞧着自己身后。“喵喵。”


    叫的短促轻柔，像是在呼唤催促什么。


    片刻后，它身后就又窜出了一只猫，许枝影看乐了，委实没想到虎子也能拐来朋友。


    那是只银白色的猫，个头比虎子稍小点，匀称纤细的身形，干净柔软的毛发。它优雅的收拢前肢坐下来，尾巴圈在身侧，端庄的面向许枝影。


    “喵，咪迷路了，你们要给咪找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