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瓷引
作品:《碎碎平安》 炉膛里的柴火早已熄灭,崭新的窑炉经过三次烧制,已逐渐展示出年富力强的从容底气,它不声不响地趴在谢家窑炉房里,蓄势待发地看着房外的众人,今日多了许多生面孔,探头探脑地递来好奇眸光,这不免使它疑惑——
没见过炉子么,一个个的都在看什么呢?
窑炉外的众人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炉子,成瓷率七成往上,这要是确实,管他多少工费都得搭一个!
吴渭今日也起了个大早,他以小人之心揣度半天,觉得自己必须得找几位好友一起来见证见证这所谓的新琅窑,谢家窑小门小户的惯会做那些颠倒黑白的事,不可不防。
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到,欧阳备作却是后脚也跟着到了。
当时打赌,虽说欧阳备作站出来说愿做见证人,但吴渭哪敢真拿他当见证人用,大定坊的欧阳官人在定州瓷行是很说得上话的人物,每逢京中下达造作令,哪家瓷坊不盼着他点到自家的刻瓷师傅?那可是“镶金边”的差事。
玉音瓷坊当初也是借着“为官家做瓷”的名头一举跃升,靠的就是被欧阳备作邀去刻瓷的那位师傅,可怜不过昙花一现,那刻瓷师傅后来很是飘飘然,不再精进技艺,险些闹出晚节不保的笑话。
如今,玉音瓷坊其实已算得外强中干,做出来的白瓷不到佳品,勉强够得上中等,平头百姓嫌贵,高门大户不入眼,卡在不上不下的夹生饭位置,照这情势发展下去,恐怕不容乐观。
然而,像吴渭这样风光过一阵的瓷坊主,最难做到的便是归零,他经过荒野,也行过鲜花着锦的坦途,叫他回头再走一趟无人问津的泥泞土路,那是万万不能。
故而一看到欧阳备作来了,他立刻迎上前,客套两句后,迫不及待地就提起上回欧阳瑾到他店里时询问的事。
就是那口扎满锔钉的大缸。
“哎,自上回您走之后,我又让坊子重新烧了一口新的大缸,惭愧,瓷胎塌陷,几乎整窑炸了,这瓷缸烧造真是命数,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欧阳瑾面色淡然地微一点头,“瓷缸烧造确属不易。”
吴渭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敷衍意味,紧跟着道:“下一窑我还打算再试试,到时欧阳备作若是得闲,不知可否到我玉音瓷坊做客……”
欧阳瑾脚步一顿,低头看着他道:“吴坊主客气了,瓷缸若能烧成,即便你不请,我亦自来。但是今日,我受谢娘子所邀,只前来做个见证。”
他真是来做见证人的!
那姓谢的小丫头片子竟然虎头虎脑地跑去请他了!
听出这两种讯息的吴渭莫名心头一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秦行老一副坐山观虎斗的世外人派头,这欧阳备作又莫名其妙地如此热心应邀,莫非谢家窑个小破坊子真有点猫腻在里头?
欧阳瑾没给他和他的好友太多寒暄的空间,很快走到窑炉房前,他与谢家两位长辈见了礼,又同沈闳打了招呼,而后就在窑炉房门口摆着的小方桌边坐下了。
这次开窑,按照谢织星和王蔺辰商量出来的结果,准备进行半公开式的展示。
沈闳父女二人与欧阳瑾坐在小方桌边镇守窑炉房大门,在打开窑炉前,由前来观窑的众人一一入内查看,确认窑炉处于冷却完毕的状态,而后众人退出,站到外边的平地上等待开窑,所有成品都将从匣钵里取出来,搬到空地上供大伙检阅。
大伙都不太明白这通操作的深意,但有欧阳瑾作为见证人,没人提反对意见。
待大伙各就各位,谢正晌站在门边中气十足地大叫道:“开窑!”
这回,谢烈雨开得格外熟练,众人在外头听得那利落的开窑声音,随后谢家几个哥儿连同小娘子与瓷坊的帮工一起把窑炉中的匣钵都搬了出来,在清脆的敲打声中,一件件瓷器被一趟趟地从窑炉房里送出。
有碎裂的,有吸烟变黑的,有胎体变形的……但这些竟都只是少数。
它们被单独放在旁边,摞起小小的一堆,面对一排排严阵以待的完好瓷器,怯怯地露出了以一敌十的孤弱之态,众人越看越是心惊,忧虑和喜色同时爬上吴渭的脸颊,左半边热,右半边凉,一时间把他搅和得浑浑沌沌。
欢宴楼的席面无声地卡着他的脖子,使他有点透不过气,可越来越多的完好瓷器摞到眼前,又从他心底勾出一种名叫“希望”的热意,要是有这样一个炉子……玉音瓷坊一定可以重新恢复几年前的辉煌!
与他同来的几个瓷坊主也看得眼神齁亮。
比起打赌的意气,这摆到眼跟前的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正经事。
其中一两个瓷坊主走上前,仔细查看了烧好的瓷器,瓷质尚算洁白,虽说其中的大部分算不得佳品,可供应百姓之家已然足够,就是这些碗的口沿摸着不太顺溜,似是有芒。
此时,大伙初见覆烧的成品,又没能见到那些在窑炉房里被尽数敲碎的支圈,短时间内自然无法摸透这瓷器的烧造方法。
覆烧时,瓷器口沿的釉水都会被刮掉,以免同支圈粘连,因此烧出来的瓷器就如同王蔺辰说的,刺嘴巴,也就是口沿不够光滑,这种属性在文献中被称为“芒”。
但眼下,这个“芒”字在众人心中显然就是本意——刺目的光芒。
直到窑炉内的匣钵搬空,所有瓷器都被放置到外头的空地上,谢小妹站在门槛附近悄声同谢织星道:“阿姐,那么多东西都打碎了,好可惜。”
谢织星半蹲着身子,同样悄声解释:“不要紧,那些支圈本来就只能用一次,不打碎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谢小妹恍然,看向阿姐的眼神中又增添了不少崇拜。
原来,一切都在阿姐的掌握之中!
外边的空地上,欧阳瑾亲自清点这一窑瓷器的数量,他做事严谨细致,甚至叫人带着纸笔跟在他身侧,前前后后清点了总共两遍,最终朗声宣布:“此窑共计烧造六百八十七件,废品一百一十六件。”
成瓷率超过八成!
心算能力差的,尚未意识到事情发展到何种境地,呆头鹅似的左看右看;心算能力好的,已经逐渐表现出血压升高以及心率加快的征状。
吴渭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心里却没皮没脸地想:他打的是七成的赌,那就得正正好好的七成,现在成瓷率超过八成,这严格来说……得算他赢。
好在他理智尚存,也仍想在定州瓷业这个行当里继续做下去,几经权衡后,他痛彻心扉且悔不当初地接受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眼瞅着谢家小娘子就要往前迈出一步,吴渭心一横,率先举出一面识时务的白旗。
“谢家此窑真叫吴某开了眼,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吴渭拜服。”心头血已经以奔腾之势哗哗直淌,台面上的脸却还得要,他双手轻轻哆嗦着,“愿赌服输,欢宴楼的席面请谢小娘子开口就是,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大伙与欧阳先生都在,不如就今日由我做东,请大家伙儿到欢宴楼一聚,不醉不归,如何?”
王蔺辰扫了眼在场的人,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他侧过头,低声对谢织星道:“这家伙算盘珠子成精来的吧,今天在场的也不算有多少人,就是全部都去欢宴楼,也不过三四桌席面顶了天,还顺便拍个欧阳备作的马屁,得个愿赌服输的大气,最低成本接住赌约输家的惩罚,这货不去做账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谢织星暗暗翻了个白眼,“我就奇怪呢,他竟然这么大方就认输。”
“认输认得快,后头找咱们‘取经’,咱们自然不好太下人家的面子,到时再来一通道德绑架,都是同行,相煎何太急?回头要是沈如琅不同意给他们挛窑,他找几个瓷坊主联合起来说是我们在暗中使坏,只顾自己挣钱……呵,到了那会,谢家窑就是众矢之的,怀璧其罪。”
谢织星听得心里冒寒气。
一旁谢大哥也听着了,他看了王蔺辰一眼,忧虑道:“他都这么说了,阿爹一定不会让他去欢宴楼摆席。”
知父莫若子,话音方落,谢正晌就站了出来,“吴老兄客气了,我叫我家大哥去请你来观窑时就说过,赌约不算什么事,小女不懂事罢了,此话不再提。今天我谢家本就准备了席面,大伙来了就是客,一起坐下喝一杯,薄酒淡饭,诸位可莫要嫌弃我招待不周……”
谢织星仰起头,“那接下来怎么办?”
王蔺辰看着站在前方人堆里的欧阳瑾,“别担心,有招。”
谢大哥领着众人往谢家院子去入座,谢正晌看了眼正走向欧阳备作的谢织星,顿了顿脚步,转头同谢大哥一起招呼客人,他拦住又要去“闲谈”的吴渭,“吴兄这边请,玉音瓷坊名声在外,咱哥俩坐下来喝几杯,我也想向你请教一二。”
于是,欧阳瑾这块“香饽饽”终于流转到了谢织星面前。
她拎着一个尚未砸碎的支圈,“欧阳先生,我要给你看的好东西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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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支圈。”
欧阳瑾只听了她简单几句介绍,眼神就变了,“这是你想出来的?”
王蔺辰上前一步道:“她爱琢磨,有时灵光一现就想试试,多试几次,就总有些新花样出来。”
他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做了自我介绍,分外丝滑地从谢织星手里接过了话头。谢织星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已很是熟知,晓得她嘴里吐不出那么底气十足的一句“就是我想出来的”,干脆主动替她滑过这个话题。
欧阳瑾和王蔺辰聊了会,很快就领悟到他这个‘合作伙伴’的不可或缺,显然,谢小娘子讲不利索的那些话,都由他代劳了,不止于此,他还提出个颇使人侧目的做法。
覆烧这种做法,欧阳瑾作为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来,实乃提升产量的利器。
眼下定瓷诸作坊的窑炉做得都不大,走的是沈闰那个路子的样式,寻常来说满窑烧制三百到四百件瓷器最为多见。可谢家这炉子,就大小而言,与先前的差不了多少,却能烧造近七百件瓷器,委实惊人。
前来观窑的大家伙多数都被成瓷率暂时震慑,但想来一定有小部分人注意到了烧制瓷器的数量多寡,覆烧这回事终究是瞒不住。
可谢家若要效仿沈闰把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的,成为某种家传技艺,也不太可行。窑炉搭建关涉的细节更多,图纸样式只消不外传,外人凭借自行摸索,至多搭个中不溜的炉子出来,还得面临老化塌窑的风险,想与沈闰一争高下,几乎是不可能。
覆烧却不具备这样的复杂性。
就算谢家捂着不说,等到那些芒口瓷器流通入市,有心人买上几个碗回来稍加琢磨,指不定就能试验出烧制方法。
王蔺辰据此提出“匠艺学堂”的构想。
“趁着这回事还算新鲜,不若就由官府出面将其买断,这烧造法由谢四娘整理成文,请知州与通判大人指定教学先生进行授课,瓷坊主们花钱上课,结业之后由定州府衙颁发覆烧瓷引,得引者方可烧制生产,如何?”
欧阳瑾忍不住多看了王蔺辰几眼,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却懂得如何把官府拉下水来一起盈利,可谓上谋。
如此做法,不仅能让第一个想出这办法的人挣到钱,对于诸瓷坊而言,本质不过是花钱买瓷引罢了,只是这瓷引如何定价又如何同官府商谈,却仍需细细思量。
本朝盐酒铁茶走的都是官卖法,但实在容易滋生腐败,到头来不免两败俱伤,而王蔺辰提出的法子,刚好介于官卖和私商之间。
官府卖的是技术许可,这要价高了,瓷坊主们不会答应;同时官府无力对瓷器这样的日常物什实行官卖法,也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垄断覆烧技艺,那么,浅尝辄止地从中盈利些许,对各方都是最好的选择。
谢织星见欧阳瑾思索半天不说话,紧跟着加码,“现在的支圈只能用一次,主要是碗盘的口径长短不一,支圈需要配合口径使用。但……我正在尝试,之后可以做出来反复使用的支圈,窑具的耗费就能减少。”
欧阳瑾的眼神在两个少年人之间来回逡巡,最终,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好,好,后生可畏。谢小娘子的想法将对我定州瓷行产生翻天覆地的效力,王小郎君的提法我也会再考虑一番,若是要与官府商议,还得找瓷作的秦行老出面才更合宜。”
谢织星激动地与王蔺辰对视了一眼,“那欧阳先生是答应我们了?”
欧阳瑾轻声笑了,“是,明日我便去找秦行老商议此事,若是王小郎君能随我一同前往,那是最好。”
“他去,他去的。”谢织星立刻拍板同意,一双星星眼看着欧阳瑾,脱口道:“秦行老那里,要带什么礼物给他吗?”
王蔺辰拉了拉谢织星的手,尴尬又纵容地看着她,“这事,我们私下商量就是,你这么问欧阳先生,你叫他如何回答?”
“哦,对不起,那就当我没问。”
欧阳瑾笑得肩膀耸动,“秦行老爱喝茶,尤其喜欢城东茶叶铺的香云团。”
王蔺辰当即一拱手,“多谢指路。”
眼看着他把谢织星拽到旁边悄声嘀咕,欧阳瑾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主动跳进了这两个少年人一唱一和的剧目中,还是那些圆滑周全的世故里仍存着稚气未脱的天真。
罢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欧阳瑾有预感,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与这两个少年人打交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