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结】
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117章 迎日
“应寄枝……!”
“……家主……”
模糊的呼喊声夹杂着熟悉的称谓,在坠海之前,季向庭手指一颤,一缕银光便追随而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他的指尖,抚平了大半伤痛,无比柔和的气息包裹下惹得他想睁眼去看。
纵使意识模糊,本能也先一步察觉出来者的身份,眉间紧皱的痕迹不知不觉便被松开。
应寄枝……如何了?
可一切声息都在坠入汪洋的瞬间远去,仿佛有一双手自海底深处拖着季向庭往下拽,他眼睫几番颤动却无力睁开,最终归于一片黑暗。
愚者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并未注意到那一闪而过的灵力,半晌轻嗤一声,袖袍一挥赤色红线便直冲那忽隐忽现的灵墙而去,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一青一银两道灵光拦下。
“归雁兄还在海底下,我得出去将他带出来!”
亲眼瞧见季向庭掉入海中,杜惊鸦本就绷紧的神经此刻空白一片,那抹红色身影消失的瞬间整个人便瞬间窜至灵墙前,抬手凝力便要穿墙而出,却被骤然出现的身影拦下。
“应家主,你如今重伤未愈,此地战局便交由你指挥,我当还能与伪神拖上一阵……”
话音未落,应寄枝侧首看了杜惊鸦一眼,指尖灵光一窜便没入杜惊鸦灵台间,掐断了杜惊鸦接下来的话,也让他从那一瞬的茫然之中挣脱而出。
灵墙之内尚且风雨飘摇,他们若再失去第二个人让这灵墙倒塌,那才是真的功亏一篑。
“他有他该做的事,灵墙尚在,他便能回来。”
应寄枝难得说了如此多话,他垂下眼眸,五指一拢蛇骨弓便寸寸展开落入掌心,银白色灵力迸发而出,竟是将满城照亮,刺目白光将那些随着红线再度蠢蠢欲动的傀儡们震得后退一步,让惊惧无比的枯荣军与百姓们得以喘息片刻。
夜哭收回手中长剑,剑柄上挂着的剑穗滴着血近乎看不出原本模样,还未开口便被身后人扶住。
“夜哭副使,需要我帮忙么?”
他偏过头去,望见一双含笑的眼睛,被剑柄勒出红痕的掌心被岁安握住,尾指安抚似地一勾便一触即分。
李元意抬脚将扒在江潮身上的修士踹开,一抹浅蓝色灵力便紧随其后扫过,赶紧利落地将他身侧一周的傀儡尽数绞灭。
少年随手抓了一把汗湿的鬓发终于喘上气来,他仰头同远处与夜哭并肩而立的岁安对视片刻,像是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惊醒,伸手拍了拍江潮的肩,像是对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应家主都来了,季公子……不会有事的。”
白玄持剑站在不远处正胡乱挥砍着,没听见李元意的话,更没察觉到应寄枝的到来,显然被什么东西魇住挣脱不得。
李元意心中一跳,连忙唤道:“凝神……”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双手一左一右将两个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人钳制住,江潮摇了摇头,腰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渗血,如此牵扯下更是钻心地疼,他皱了皱眉将闷哼咽下,扫视四周后神色反而越发凝重。
“你有见到十一师兄么?”
李元意闻言一愣,回头望向战旗处,却只见被血色染红的旗面,而不见握旗的人。
他呼吸一滞,口中喃喃:“……什么?”
自季公子与十一师兄夜谈后,他们便常常见到师兄愁眉不展的模样,加之方才愚者对十一模棱两可的话语,关于师兄的身份他们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季向庭失去踪迹已让他们心神大恸,在如此情状下十一失去踪迹,便是从前种种再坚不可摧,也难免冒出几分怀疑来。
尚不及细问,一旁垂着脑袋没有动静的白玄突然挣动起来,分明是血战了两日夜不曾歇息的人,一瞬间力道却大得吓人,江潮只匆匆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眸便倒抽一口冷气,青筋暴起差点没将人抓住,情急之下近乎是吼出声来。
“你爹未必有事,你……!”
下一刻还在拼命挣扎的人猝不及防地软下来,江潮一愣,便见岁安将晕过去的白玄扶住,朝两人点了点头。
“他眼下情绪动荡,不宜再呆在战场上,你们清点一下人数,带着百姓与枯荣军也一同去后方休息罢。”
李元意一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排镇定的副使:“这么多斩杀不尽的傀儡,还有连季公子都对付不了的伪神,我们若都去休息了,岂不是……”
岂不是这些重担要尽数落在杜家主与应家主,以及两位副使身上了么?!
江潮更是斩钉截铁开口道:“我做不到,枯荣军们也不会同意。”
岁安有些无奈地扫了一眼两人身上的大小伤口:“你们不信我,也该信你们季公子,让你们回后方也只是为了养精蓄锐,待你们首领自海中出来,便能重整旗鼓。”
岁安顿了顿,复又开口,只是这次声音显然轻了不少:“将精力耗在这些傀儡身上,并不值得……季公子带你们来此,不是为了让你们送死的。”
两位少年满腔不赞成便被岁安最后一句话里再吐不不出口,仿佛在此刻终于有了知觉一般,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疼得要命,后知后觉地、近乎慌乱地觉得委屈。
岁安的话语虽轻,却也足够竹林之内仍在奋战的人听得分明。
总有人……总有人不将他们视作蝼蚁。
江潮猛地偏过头去用袖管蹭了下眼眶,他默不作声地将一旁歪斜的战旗重新插直,与李元意一起扶着白玄缓缓往后退。
在身影隐入竹林之前,李元意脚步一顿,犹豫片刻又开口道:“若是两位副使见到十一师兄,可否劝一劝他?”
岁安一愣,只来得及点了点头便回身架剑,蓝色灵气随着剑锋荡开,那些张牙舞爪的傀儡便被挡在他身前,再无法前进一分。
越来越多的刀剑入鞘声响起,灵墙之外的愚者看着底下仍在负隅顽抗的愚民忽然停下动作,如潮水般朝竹林深处渐渐褪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四人站在眼前,他的视线落在应寄枝一片血色的衣襟处,不免挑眉。
季向庭都已葬身大海,应寄枝更是重伤未愈,他们竟还要主动往后撤,失去最大的依仗,便是再有后招也不足为惧。
唯一需要忌惮的便是……
他朝阴沉沉的天上望一眼,层层乌云之上的九重天内,归一仍靠在床边毫无动静,身上灵力正飞速流逝涌向灵墙处,已是连孩童身形都维持不住,宛若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虚影。
他什么时候这么在乎这些芸芸众生了?
愚者垂下眼睛扯了扯唇角。
也罢,若是能一举两得,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满天红线如浪花般在天边翻涌,在灵力涌动间化作一只遮天大手,朝灵墙无情压下,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浓郁到近乎有实质的灵力下,连海水都开始倒灌,整片大地在重压下颤动不已,不断有碎石滚落没入掀起万丈波澜的深海中。
杜惊鸦胸前的留影珠正不断旋转榨取着他体内的灵力,修补着灵墙出现的每一寸裂缝。
而在他身后,一蓝一黑两道灵光翻飞,所到之处炸开片片雪花,短暂交错之后又迅速分离,将仍不愿善罢甘休的傀儡们挡在身前。
应寄枝指节扣紧,无数银色灵箭便离弦而出,阻挡过伪神的灵墙亮起,似是极为熟悉他的灵力气息,锐利的箭矢直直穿透灵墙,绕过巨手直冲愚者而去。
箭光破开云雾撕开数道口子,绕过红线组成的巨手直指愚者而去,却又被他身前灵力挡在三丈之外,在他挥袖之间,又反被弹射回来,叮叮当当砸在厚重灵墙之上。
杜惊鸦被巨大的灵压震得面色发白,他随手拿出怀中的伤药一口吞下,药瓶跌落在他脚边打了个圈,同散落一地的空瓶相撞。
即便如此,红线织就的巨手仍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下压,惹得山岩崩塌,摇晃不已。
他分出心神去看波涛汹涌的海面,却始终不曾看见他牵挂的身影破水而出。
伪神显然已没有多少耐心,若再如此被动,便是能将身后的傀儡屠戮干净,这道灵墙也怕是撑不到半个时辰。
他对季向庭的灵力太过熟悉,只是靠近灵墙便能察觉到其与季向庭生机的紧密联系,几乎是他用命在延续时间,若是碎裂,便当真……
“他剽窃了天道的力量,仅凭这些挡不住他。”
熟悉声音自应寄枝身后炸响,话音未落灵力凝成的银箭便凝在他眉心处,杜惊鸦回神望去,便见十一神色未变,反而上前一步,应寄枝对准命门的箭尖下一刻便刺入皮肤留下一条血痕。
血珠滚滚而落将锐利箭头浸染出一片血色,他抬手一挥,眨眼间钉在他命门处的长箭便直射向天空中的巨手,原本仍在施加力道的大手便被似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灼出了一个大洞,杜惊鸦顿觉压力骤减,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红线才又将那烧出的洞口补全。
杜惊鸦松了口气,回身看向对方,皱了皱眉:“以你的身份,何必如此拼命?”
他并不了解十一与季向庭之间的羁绊,却也明白其对十一的信任,可事到如今,他不敢赌身为伪神傀儡的十一为了反叛愿付出多少代价。
十一并不答话,此刻他重伤未愈,抬眼时便是扑面而来的颓丧,然察觉到愚者骤然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实现后,终于掀了掀嘴角,难得露出快意的表情来。
“在我的血放干之前,愚者便进不来。”
应寄枝垂下眼睛,再抬眼时瞳孔已全然被暴动的灵力染成银白色,他难得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此刻便是迟钝如夜哭都能察觉到其汹涌的怒火,他竟是以爆破自身七成灵力为代价,连手中的蛇骨弓都都开始震颤起来,拖出长长的银色焰火。
杜惊鸦摇了摇头,却也明白自己眼下的状态比应寄枝好不到哪去。
岁安咽下喉中滚烫的血,小臂曲起手腕翻转将沾满鲜血的长剑一擦而过,眨眼又削掉了一人的脑袋。
“还撑得住么!”
回应他的是不远处高高溅起的献血。
他不由失笑。
若是当真没了胜算,死在此处到也算修得一世圆满。
无数长箭自应寄枝手中凝出,十一浑身上下被砍出了数道伤口,血珠涂抹过箭头,对准了愚者。
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来战。”
竹林之后的村庄内。
矮屋前面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坐着从战场上退下战士们,被安置在村庄内的妇孺老人穿插其中,脚步匆匆地替伤者包扎,而在他们不远处,稻草铺了一地,上头放着的是他们从竹林里带回来的同胞们。
白玄脱力地瘫坐在地上,他的身旁躺着的是他从尸海中背回来的城主,他低头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撸起袖子替他爹把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净。
激烈的情绪早已在竹林之中消耗殆尽,此刻便是触碰到对方僵冷的皮肤上都再难有什么起伏,他发着呆,只觉得周遭一片空茫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就是所谓的神么……”
他仍记得自己离开家只是为了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可到头来闯出了些许名堂,回头却再得不到父亲的奖赏。
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愚者的挥袖之间便化为乌有,他头一回觉得如此无力,此刻举目皆望中,面露茫然之人不在少数。
“白玄。”
一点温热蓦然靠上他的后背,熟悉的灵力涌入他体内,舒缓着过度紧绷的身体,他回头看见李元意与江潮,扯了扯嘴角苍白地笑了笑。
李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灵力化作流水覆盖上城主满是血污的脸上,不过片刻,对方身上的脏污便被尽数抹去,连原本狰狞的面容都重新平和下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若一人不被万民敬仰,如何能称得上是神?”
江潮抱着剑朝着大海方向极目远眺,话语说得缓,一字一句随风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打败他,我们就能做自己的神。”
察觉到白玄眼底重新凝聚的光,李元意捏了捏她的肩膀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枯荣战旗扛起。
“走吧,是输是赢也该有个了结了。”
天色渐晚,在巨手的遮挡下更显得暗无天日,可竹林之中却蓦然亮起一点星芒,犹如一颗火星落入草原,越来越多的烛火亮起,星星点点蔓延至身后数里,汇聚成了燎原之势,似是一只怒发冲冠的雄狮,跑动着朝前途未卜的前方直冲而去。
深海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被伪神撞碎剑尖的不留名剑蓦然亮起一点金芒。
九天之上的十一睁开眼睛,向下瞥了一眼,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最后的转机给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海浪拍打着礁石卷起雪白浪花,似是将躺在岸上的人的衣角也一并打湿,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不醒的人终于被海浪声吵醒,缓缓睁开眼。
季向庭堪堪清醒,下意识去捂腰腹处的伤口,才惊觉本该鲜血淋漓的地方此刻却全然不觉痛意。
记忆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上一刻才被愚者打入海中命悬一线,此时来到陌生的海岸边,却生不起多少警惕,连同心里那点焦躁也连同阵阵海浪消失殆尽。
他若有所感地扭过头去,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瞧见一道斜靠着的身影,季向庭微微一滞,反而是对方先弯起眼睛笑起来。
“你可算来找我了,倒也不算全然没救。”
季向庭垂下眼睛,过了许久才将一口五味杂陈的气探出来,踩着细软的沙子缓缓走向对方。
真是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对方的长相,可此刻看到蓦然出现的人,却又觉得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过往种种逗被他看在眼中。
礁石之上放着两坛桃花酒,季向庭伸手接过男子抛来的酒坛,却先往对方肩上捶了一记。
“你倒是潇洒,扔下那么多谜团给你儿子,现在我打不过人家,这账得算你头上。”
季月伸手揉乱了季向庭的头发,对他的蛮横无理有些无奈又好笑。
“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呢?回头我定要拖个梦给应家那小子,让他看看你这不讲道理的土匪样。”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半天嘴,一坛酒见了底,才将不知道偏到何处去的话题扯了回来。
季向庭沉默了一会,仰头躺在沙滩上看着眼前被夕阳染红的浪潮。
“我要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他身体却不曾一动,便连投向海面的视线都不曾移动半分,难得呈现出与话语截然不同的犹疑来。
季月看了眼他的神情,转瞬便明白了他的心思,哼笑一声:“话都没问完就急着走,便是醒了也没有胜算,我何时教你说话藏头露尾的了?”
季向庭轻啧一声,翻身盘坐在地上盯着眼前这缕残魂:“活着的时候没说几句真话,现在死了还能告诉我些什么?”
两人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季月磨了磨牙忍住想把这小兔崽子揍一顿的冲动,心平气和地开口。
“我和天上那两位有过交集,甚至能算半个朋友,后来的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技不如人,连累了你娘亲。”
“我这些事都过去了,想来你也没什么兴趣,你如今瞻前顾后只是在怕,怕再来一次仍保不住百姓,保不住你的枯荣军。”
季向庭唇角惯常的笑终于不见踪影,这么多年过去他难得有被人直截了当看穿的时刻,却又没什么脾气,舌头顶了顶脸颊的肉开口:“是啊,对面可是半个天道,我再无所不能,这仗也是五分靠赌,我自己也没底给所有人一个圆满的结局。”
季月摊了摊手:“所以道理你不是都懂么?非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所以才一叶障目落得眼下要来找我哭鼻子的地步。”
长者抬手一挥,竹林之中的景象便倒映在海面上:“你看,你不在了天也没有塌,他们自己便能与半神对抗,不用你来做这个英雄。”
季向庭的目光落在正奋力抵抗的几人身上,紧皱的眉头终于有松开的迹象,在季月的话语中原本云雾迷蒙的内心此刻仿佛有一点灵光乍现,不由口中喃喃:“所以他们只靠自己……”
季月侧头看了眼长高了不少的青年,眼中终于有真切的笑意划过。
“还不算无药可救,战胜伪神的答案你已经有了。”
“万民信仰才算做神,被百姓抛弃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上便没有神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飘渺起来,季向庭站起身来,看着越来越虚化的身影,眼神却不再躲闪,与季月相视一笑。
“等我打赢了回望尘山看你。”
无数金光自万丈霞光的天际处脱离坠落,化作温暖的流光涌入季向庭的体内,清越的嗡鸣声自远处传来,他抬手一招,自红彤中一柄漆黑长剑便贯日而出,季月留下的灵力终于在此刻破开所有封印,与季向庭的融为一体,带着星芒与日辉划开天穹,奔向季向庭的掌心。
流动的风自季向庭脚边升起,带来季月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整个幻境摇摇欲坠,终于在此刻尽数崩塌,他睁开清明双目,破水而出!
“小雁子,愿你旗开得胜。”
令人心悸的震动自海面传来,愚者眼眸瞪大一瞬,反应过来时已本能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海底。
深不见底的深海此刻却被金光照亮,海水翻滚咆哮,细看之下其中竟有金色闪电蔓延,不过转瞬便冲出水面,追着伪神身影而去!
陌生却又爆裂的灵压铺天盖地,满天红线被迫回撤阻挡在愚者身前,下一刻金芒一闪,红线被齐齐切断,鲜血高高溅起。
愚者瞳孔紧缩,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被贯穿的肩膀,千百年来不曾感受过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将他脸上的虚伪傲慢彻底撕碎,露出内里狰狞来。
“季大哥——!!”
“季公子回来了!!”
“太好了……”
已然变成血人的十一艰难地抬起头来,苍白都唇角扯了扯,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
不留名剑流淌出的灵力将一方天地照亮,似是天地之间的第二道日光,流光化作甲胄铺撒在季向庭身上,身上伤痛不再,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回过头去,先对上的是应寄枝的眼睛,季向庭未语先笑,整个人柔软下来,涌动灵力便顺着一脉相称的不留名剑同样传入应寄枝体内,修复着他亏空撕裂的灵海,命定的羁绊如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两端,紧密得无法分割。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目光在心上人身上直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朝灵墙之后千千万万的战士们投去。
“季向庭——!!!”
近乎狠厉的怒吼自愚者喉头挤出,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而复生,无论如何折断他的自傲都不愿低头,桀骜得近乎冒犯。
当真……当真是不敬至极!!
两世对垒的终局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高高在上的伪神终于失去了所有理智,发红双眼此刻只看得到一人,神力直冲天际,无数红线化作见血封喉的箭雨落向季向庭。
季向庭举起长剑,高高马尾在狂风之中摇摆,却吹不倒他挺直的脊背,他弯起眼睛,尖尖的犬牙随着笑容露出来,是历经苦痛、无常之后仍一如当初的少年意气。
“枯荣军听令——”
“随我破开这天地!!”
万千怒吼声应声响起,竟也能震天撼地,在言修灵力的加持之下,火光化作的雄狮咆哮着撕咬上前方不知疼痛的傀儡们,而在空中,应寄枝与杜惊鸦相对而立,青绿色的剑光与银白色的箭雨交织,直奔密密麻麻的傀儡而去。
不远处一黑一蓝两道灵光仍在不知疲倦地收割着被蛊惑的修士。
灵墙之外,红线化作的夺命之刃已至季向庭近前,下一瞬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他脚步轻踩,剑光便随动作如鬼魅般穿梭在箭雨之中,三步之内便已贴至愚者近前,他手腕翻转,力若千钧的一剑兜头斩下!
形势顷刻逆转,愚者疾步后退,而剑光却如影随形地落在他下一处落脚点,直至最后他不得不抬手收回红线,不详的暗红色长剑终于被逼得化形,咣当一声死死架住不留名剑。
他额头见汗,为了卸去剑上的力道手臂青筋暴起,连声音都似从喉咙口挤出一般。
“归一自身都难保,还有……还有余力来助你?”
季向庭嗤笑一声,反手回剑,旋即又是比先前更为爆烈的第二剑、第三剑,失去桎梏的浩瀚灵力像是没有极限一般肆意宣泄,在被神力遮蔽的天空砸出一串又一串的金光。
“你觉得我还需要天道相帮么?”
一种比技不如人更为可怖的恐惧在一瞬攥住了愚者的心,让他呼吸都停顿一瞬,落在九天之上用来监视归一的神力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并无动作。
那他身上属于天道的气息是从何处而来的?!
一声脆响骤然响起,神剑再次架住季向庭的攻势,可剑身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那不可战胜的神力仿佛终于被顶开一道口子,让剑身伤出现了第一条裂缝。
季向庭闷咳一声,面不改色地将口中淤血咽下,此时他双眼一色灿金,眼瞳环环相扣,竟是让人直视片刻便觉得晕眩不已,连同身上都出现了金色的咒文。
愚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再开口时却只剩下嘶哑与无法自控的颤抖。
神力也有穷尽之时,连衣袍都遮不住愚者身上的裂痕,他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这具血肉之躯。
“停、停下……!你以为如此行事不会付出代价么?!你想要的神都可以给你,只要……”
愚者终于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神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红线织就的巨手在慢慢垮塌,便连灵墙之内被他操控的傀儡动作都慢了下来。
“哈。”
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垂死挣扎的话语,季向庭长剑高举,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世间所有光芒凝聚在剑锋之上,带着无数平凡之人的祈愿贯穿对方的胸口。
“因为你从未低下头听过你眼中蝼蚁的话语,所以抛弃了又何妨?你和归一……都不是神了。”
愚者猛然喷出一口血来,血肉之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坏崩塌,而他耳边却嗡鸣作响,划过的全是陌生的声音,吵得他不得安宁。
幼稚至极,人力如何胜天?
他最后一点清光终于消散,腐败的身体转瞬化作飞灰,而一点微弱的灵光却在不引人注目处逃窜而出,直奔九重天而去。
只要再找到一具身躯,不要多久,他便能卷土重来。
“好罢,谁叫我心善,最后一回便让你看清了再走。”
季向庭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残魂惊恐地欲扭头,却被一只手扯住身躯碾碎,于是残留在他眼中的便是那些身无灵力的百姓用铁耙砍下了最后一只傀儡的脑袋。
大厦倾倒。
红线随着愚者神魂的消失而渐渐消散,初生的朝阳终于破开束缚撒向大地。
是这个春天难得的晴天。
“赢了……”
“我们赢了……”
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喃喃出声,铁器丁零当啷落了一地,有人脱力地跪在地上,终于痛哭出声。
这是一场无比惨烈的胜利,甚至让人算不清是得到更多还是失去更多。
季向庭踉跄一下,跌跌撞撞地飞向竹林,即便天赋异禀如他也难以承受这股太过磅礴的力量,浑身筋脉再度被撕裂,最后近乎受不住力要摔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意料之中地落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抱,让他不由笑起来,依赖地蹭了蹭对方的衣襟。
急急赶来的杜惊鸦猛然停下脚步,被此地怪异的气氛激得嘴角一抽,又后退两步扭头就走,没迈出两步又见到靠在一起不省人事的两位应家副使,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只剩下自己这个煞风景的了。
“说过不会再骗你,所以让我先坦白。”
“海里出来先想的是亲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灭威风了?”
应寄枝低头看着眉眼弯弯的人,春光落在他垂下眼尾,这一点暖意便随着相拥的动作传到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就软和了面容。
他扣住季向庭的后颈一压,在春光之下,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中,终于能正大光明地亲上对方的唇角。
他指尖一动,在众人的见证下,烙在季向庭身上两辈子的奴印也一并脱落,随之而来的是和缓的灵力将他身上的伤痛分走。
“归雁,一切如你所愿。”
季向庭唔了一声,牵起应寄枝的手在脸侧蹭了蹭。
“还有最后一件事,然后我们便回望尘山罢。”
三年后。
经竹林之役元气大伤的凡间终于重新繁荣起来,四大家族子弟死的死伤的伤,随着应、杜两家家主的相继退位,终究化作一盘散沙,再不复昔日荣光。
与此同时,以碎叶城为首的大小城镇开始兴起,自白玄继任后,短短三年便已空前繁荣,然他却主动与其他城池结契,不再对外扩张半步。
昔日战功赫赫的枯荣军则似江河入海,悄无声息地散入天下各处,重新成为贩夫走卒中的一员,唯有见多识广之人瞧见这些人腰间挂着的枯荣令,才知其中一二。
若令主有召,曾经的神勇之师便会再度显现于人前。
又是一年春日。
杜惊鸦拎着一坛酒沿着登山小径缓步而上,山顶不远处一清幽小院掩在蹭蹭枝杈后,他走至院中的桃花树下,抬手接过一枚桃花瓣。
“竹叶青?”
杜惊鸦被这一声咕哝缓回神,便见多日不见的友人此刻懒散地躺在心上人腿上,显然是刚刚被酒味勾醒的模样。
杜惊鸦牙酸地移开视线,酒坛往他怀中一抛。
“你倒是潇洒,这几年多少人想来看看昔日英雄风姿都寻不到你的踪迹,现在我们几个来找你,你倒是在外头躲懒。”
季向庭眼巴巴地看着酒坛划过弧度,还未伸手去接便被身旁的人截了胡,他咽了咽口水,只好求饶似地拽了拽对方的袖口。
“我当真养好了……就一口。”
接收到应寄枝冷淡瞥来的视线,季向庭才耷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回了杜惊鸦的话:“我都忙了两辈子了,也该好好歇歇了罢……我们杜家主不也不务正业,天天去茶楼听书?”
有这两位珠玉在前,杜惊鸦耸了耸肩显得格外理直气壮,他随意坐在树下,不知从何处摸了个瓷碗来,将酒坛打开自顾自替自己倒了一碗,澄澈的酒液撒在土地上,像是在祭奠着那些无名的英灵。
“白玄说碎叶城这几日几位渔夫忽然有了灵力波动,是那日你与天道谈的事?”
季向庭摆弄着应寄枝的手指,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在他脸上,让人瞧不分明他的神色。
“只要本命剑存在一天,先前四大家族作出的那些丑事便不会消失,既然如此,不若让这天地换种活法,天赋不足者,亦可勤能补拙。”
杜惊鸦闻言一愣,旋即有些哑然失笑:“说得轻松,那日废了不少功夫罢?”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啊……归一若是不答应,左右不过再打一架,看看愚者的前车之鉴,他也该老实些答应才有的谈。”
“你想这么多,只要修为有高低,这世间不平事便不会少。”
话音刚落,一股诱人香味便从庖房内传出,夜哭端着饭菜面无表情地放在庭院内的石桌上,岁安在疱屋内笑眯眯地看着,还未开口便被夜哭按着仔细擦净额头沁出的汗。
李元意与江潮一左一右站在石桌两侧,一人抱着养胖不少的狸奴,一人拿着鱼干晃来晃去逗着小家伙,不过片刻便被挠了好几爪子,大呼小叫地躲在白玄身后,全然没有从前的师兄架子。
白玄无奈地扶住石桌,他的视线落在石桌上多出来的一双碗筷,默不作声地替人斟满酒,酒壶与之轻轻一碰。
“十一师兄……爹,又过一年了。”
话语呗春风吹散,狸奴终于挣脱江潮的桎梏,轻巧地跳到地上,迈着步子奔向桃树下犯懒不愿动弹的季向庭身边,熟练地窝进他怀里舔了舔爪子。
“季大哥!”
季向庭一手将毛团子抱起捞在怀里站起身,此刻像是才察觉到身旁骤然明显起来的视线,空下的手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对方的指尖,熟练地与应寄枝十指相扣。
他眉眼弯弯拉着人往前走,一红一白袖袍贴得极近,却还要贴在对方怀里放轻了声咬耳朵。
“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爱吃醋?”
话还未说完腰便被捏了一下,季向庭轻抽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戳了戳应寄枝的肩膀:“今晚你别想和我一道睡了。”
李元意离得近,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么一句,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季大哥怎么还未同应……公子成亲,莫不是要反……”
季向庭额角一跳,心中按倒不妙,连忙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你不如先问问对面那两位副使……”
岁安摸着腰间的玉佩,轻飘飘地开口:“家主,我忽然想起季公子前些日子在我这放了几坛……”
这下当真按下葫芦浮起瓢,季向庭轻啧一声,回身双手捧住应寄枝的脸,理直气壮地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没听见,你敢没收我就让我爹托梦骂你。”
杜惊鸦仍站在桃树下,看着眉目舒展的友人,心中那点疑虑与忧愁似乎也随着春风一并消散,他无奈摇了摇头,在季向庭迭声催促下迈步走去。
经历过这样波澜壮阔的日子,怎的还会如此庸人自扰?
总会有人再站出来的。
千山万水,万死不辞。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