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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23章 破局(三合一)


    强悍灵流一瞬爆开,烧出一道纵贯天地的炽烈灵火,将那乌云蔽日的天穹撕出一道裂缝,整座幻境在暴动灵力中震颤不已,无数星子闪现,自天际划落坠于宣府城外蜿蜒的河流中。


    季向庭长身立于漫天流火之下,双眸一色灿金,在这天地倒悬的异象之中显得分外妖异,舌纹光芒流转,发起烫来。


    “别动。”


    阴差阳错间,同样的话语如数奉还,三分灵力被季向庭催动到极致,随着字句滚落悍然扑向天子身上盘踞的黑气,金光四溅爆破,瞬息之间便已对撞过数十回!


    天子双目赤红,敕令之中的力量太过凶悍,竟连主宰幻境之人都被其束缚片刻,他僵硬地抬起手臂挥出一道黑雾,却是直冲夜哭几人而去。


    “蚍蜉撼树!此地唯我独尊,不想着保全性命,竟还敢当那救世之人!”


    “凝障!”


    季向庭偏头一瞥,分出一道灵流护在几人面前,却也因此被伺机而动的黑雾震得喉头一甜。


    锐利逼人的金芒黯淡下来,天子见状嗤笑一声:“优柔寡断!”


    夜哭咬紧牙关,唇齿间皆是血腥气,身上灵力鼓动强冲着身上的禁锢,却被反噬得越发厉害,黑气袭来时已至绝境,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却无任何惧意。


    他只恨无法保全家主,是他的失职。


    直到那泛着金光的坚实屏障将自己护在身后,夜哭才回过神来,满面冰霜的神色有片刻动容,闷咳几声吐出淤血,低声开口。


    “别管我们,保全自己与家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季向庭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角血迹,金瞳盯着同样形容狼狈的天子,不屑地笑起来。


    如此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对自己说这四个字?


    体内如海般浩瀚的灵力正被极速抽空,却又在呼吸间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灵流填补上。


    这股气息太过熟悉,季向庭顶顶犬牙,感受着脊骨处愈发鲜明的疼痛之意,讶异之下眉梢一挑,旋即一双金光熠熠的桃花眼便兴然弯起。


    “不若我试试?”


    天子自得的笑声还未散去,眼前金光骤然大盛,季向庭抬步朝天子走去,每踏下一步,周身金芒便亮上一分,气旋自他脚下升起,黑气似是被过于灼目的灵光蛰痛,不甘地被挤压着往后退。


    天子此刻已全然不复方才游刃有余的模样,整张脸扭曲起来,带着满盘皆输的恼意与不甘,挣扎着于置屏障之后的夜哭几人于死地,却又被那双金瞳钉在原地。


    怎么可能?!


    幻境余威尚存,眼前这位修士在压制下分明灵力不继,又怎会在顷刻间灵气暴涨?


    他乃千古一帝,如何会输!!


    季向庭伸手去捏眼前人的下颚,打量半晌皱起眉,有些嫌恶地叹了口气。


    “啧,让你用这张脸当真暴殄天物……”


    “家主,既然你还不愿醒来,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放肆!你竟敢……!!!”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自应寄枝体内响起,一团黑雾被一道银光生生从他体内扯出!


    应寄枝眼中的清光重新凝聚,指尖银光闪烁,一缕极细的银线划过将幻境之主缠绕绷紧,那没有形体的神识竟被银线绑于其中,再动弹不得。


    形势顷刻倒转,遮天蔽日的黑云开始消散,那银线似是极为恐怖的东西,勒紧之下让困在其中的黑气挣扎尖叫不已,遍布幻境的黑气被迫收回本体,才能保存三分力气。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


    应寄枝倒是能耐,竟能拆出弓弦带入幻境。


    “不留名剑!”


    季向庭五指一收厉喝一声,金光自应寄枝身上抽离,手腕翻转间握住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身刻着无数咒文,在灵力灌入下亮起暗金色的纹路,精准地贯穿了整团强弩之末的黑气。


    不留名剑嗡鸣不已,似亦在兴奋,随着剑主灵力翻转剑身,将那几欲凝成实体的黑气搅碎!


    “唉,我可是说了,让你别动。”


    季向庭握着剑柄,熟悉的剑气流淌过全身经脉,浊气一扫而空,叫他畅快不已。


    自方才他的灵力靠近应寄枝开始,便有一道熟悉的灵力复苏呼应自己,填补着周身灵力缺损。


    那是上辈子陪他征战半生的不留名剑。


    他分明将此剑赠予应寄枝,不留名剑本该不再认自己为主,可眼下他们之间的联系却仍旧紧密,只要他想,便能让不留名剑为己所用。


    上辈子定然还有他不知晓的事。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自己本命剑的剑柄,将心中疑问按下。


    长剑流光溢彩,黑气被灵力寸寸吞噬,幻境之主却在极痛中狂笑不已:“里应外合,欲擒故纵,你们的确比我想得厉害许多。”


    幻境崩裂声震天撼地,衬得他虚弱的声音忽隐忽现,却越发阴森诡异。


    “可我与他本就是要死的人,明陵如此喜爱你们,便让你们来为我与他陪葬如何?”


    将神识尽数归拢的幻境之主虚影胀大到极致,在支离破碎的幻境中升起一道可怖的漩涡,无数附身于百姓身上的修士神识被他吞吃殆尽,他低下头瞧着眼前满目疮痍的景象,似与千年前的记忆逐渐重合。


    彼时他汲汲营营,自认为国牺牲良多,却仍走至身死国灭的下场,百姓与京官在蛮夷的铁骑下同样痛苦不堪,一边怀念着昔日北疆军战无不胜的模样,一边又扭头痛斥起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来,入夜潜入丞相府邸,将与天子狼狈为奸的丞相割下,扔在了宫门前。


    这天下早便烂透了,也只有明陵这等痴人妄想求个圆满。


    当真无趣,好在最后,亦有明陵会陪着她。


    幻境之主最后瞥了眼死状凄惨的芸芸众生,百无聊赖地一挥手,整个虚影便随着幻境一同爆开,惹得整座蓬莱岛都震动两下。


    幻境之外,唐意川正坐于树下与长渊对弈,感受到震动蓦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天际,神色并不好看。


    靠在一旁,形容狼狈的云天明眼中顿时一亮:“想来应家主找到破局的关窍了,真是万幸。”


    “闭上你惺惺作态的嘴。”


    耳边陶器碎裂的声音炸响,只差分毫便能把云天明开瓢,云家主却分毫不惧,端着一张温和的脸,在一片酒香中无奈笑笑:“意川,我们之间何必如此?”


    长渊起身,恰到好处地打断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垂下眼眸朝唐意川一礼:“家主,应家岁安已至。”


    唐意川闻言哼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篓。


    “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


    运转千年的幻境爆裂,狂暴的灵力飓风非常人能挡,位于风暴中央的季向庭皱起眉,毫不犹豫地将身上半数灵力输给不远处护着三人的屏障之上。


    纵然他修为再高,在千年神识同归于尽的灵流中也无法护所有人周全。


    自己受伤倒是好说,好不容易发现的苗子若是在这狂风中被连根拔起,可就再难找了。


    倒是意料之中,绞尽脑汁与这千年狐狸斗了这么久,到头来若是毫发无伤,说出去都丢了蓬莱幻境的名声。


    他运起灵力正欲提剑硬抗两下,右眼眼下的鲤鱼奴纹猝然亮起,心神松懈之际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栽去,摔进应寄枝怀中。


    这一瞬似被一道无形的手拉长,四散的灵力旋流在季向庭眼中停滞,一双冰凉的手捏住他的手腕,取下符文暗淡的不留名剑,手腕转动朝那漩涡中心斩去。


    绚丽银光闪现,磅礴剑光直冲天际,将风暴中心同幻境一同撞散,又在顷刻间收回,不留一点踪迹。


    应寄枝面上仍是那副淡然模样,手指一松将手中长剑收回,若非亲眼所见,便要认为这惊为天人的一剑,只是幻境未破而产生的错觉。


    幻境已破,寒冬不再,天光乍现,季向庭在应寄枝不甚暖和的怀抱中合上眼眸,漫天桃花飘落,沾了一身花香。


    身上禁制已除,夜哭恍然回神,匆匆赶至应寄枝面前:“家主可有大碍?”


    自应长阑葬礼前,他便知晓眼前这位年纪尚轻的少主修为是何等深不可测,可直到眼前剑光散去,他才明白自己追随的新主,是怎样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眼前的应家主对下属焦急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冰冻三尺的眼眸中只映出一道身影。


    “季归雁。”


    季向庭有气无力地哼了声,权当是应答。


    在幻境中每过一日,施加于自己神识上的压迫便越重一分,即便应寄枝分去了不少注意,频繁的神识对撞仍让季向庭疲惫不堪,此刻心安理得地埋在应寄枝怀中,不愿再动脑子去想应寄枝话语中的深意,只随口调笑。


    “家主,此番出尽风头,您可还满意?”


    等了许久也未见反应,倒是身上一轻,被人打横抱起,季向庭唇角一弯,满意地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前走。


    “小友,且先别睡。”


    迷蒙间季向庭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他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哭与他身后两位弟子欲言又止的神态。


    触及季向庭戏谑的目光,夜哭眉头一跳,如此伤风败俗的景象着实让他无法直视,只好偏过头去冷硬地抱拳:“多谢。”


    季向庭唇边弧度越发明显:“可真是不容易,先前大人还想拔剑杀我呢。”


    话语中的愉悦快溢出来,惹得夜哭青筋直跳,眼不见为净地扭过身去。


    逗完木头,季向庭才将视线落在一旁明陵的虚影上:“前辈。”


    明陵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此局能破,还当多谢诸位。”


    “我不过是一缕残缺的神识,无以为报,只好将这幻境之源赠予你们,许是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我亦有私心,此物所拥有的力量绝非凡世所有,若落入他人手中怕又起风雨,交由你们保管,我也算安心。”


    季向庭蓦地开口道:“前辈,幻境之中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你凭何如此相信我们?”


    明陵的目光落在季向庭身上,瞧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曾经也有人闯入幻境将我唤醒,那人性情与你……很像,他曾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只是彼时我仍有些执迷不悟。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无路可走,便当我是盲信罢。”


    季月……


    季向庭自然明白明陵曾经遇到的人是谁,长袖之下的手本能收紧,垂眸不语。


    场面一时有些冷凝,便听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位前辈,不知那位陛下设出如此幻境,到底是为了守护何物?”


    季向庭寻声望去,便瞧见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自夜哭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道。


    少年察觉到季向庭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脑袋:“将军……我便是李元意,也不知为何,幻境之中的名字和我一样。”


    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还没醒过神来,被一旁年纪稍长的少年用剑柄一敲脑袋。


    “哼,出息。”


    冷面少年数落完李元意,转身红着耳根朝季向庭一拜。


    “季大人,我唤江潮。”


    两人心性,倒是与幻境之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许是因为即将消散,明陵看着眼前死里逃生,却仍没个正形几位少年,并未出声催促,眼中满是留恋之色。


    待几人打闹完,明陵的虚影才飘上前去,在落英缤纷的山谷中引路,一行人绕了许久,在在岛中最大的桃花树前停下。


    “此地没什么奇珍异宝要守,不过是我与谢安的墓地罢了。”


    桃花飘落下中,一座简陋的石碑立于树下,上头隐约刻着字迹,却又在经年累月的春风吹拂下只剩些许痕迹,而石碑之上,靠着一具白骨,指尖仍维持着抚摸碑面的模样。


    季向庭看着桃花树下的白骨,垂眸无声一笑。


    这事他上辈子便知晓,当时只觉这皇帝不是个东西,这辈子再闯一趟,才懊悔当时骂得太轻。


    冷情得不彻底,又多情得太淡薄,于公愧对于家国,于私辜负知己,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当真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纵使如此,临了头来竟还要靠在明陵墓前,故作情深。


    李元意与江潮同时噤声,瞧着眼前的墓碑与白骨,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着实可恨,却又有些可怜。


    明陵飘上前去,低头看着那具白骨良久,终是叹息一声,拨开他紧握的双手,将里头的物什取出。


    季向庭接过明陵手中之物,迎着日光一瞧,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镜片。


    应寄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不知为何,昔日我在宣府自刎,神识却未散尽,困于谢安身边逗留许久,看着他最终……国破,新君仁慈,并未对他赶尽杀绝,他便横渡江海来到此地,将我的尸骨埋葬,便开始四处云游,寻找能让彼此神识长存的办法。”


    “我本就受创,神识并不稳定,尸首入土为安后便困在此地不得外出,数十年光阴半梦半醒,直到最后我才看见垂垂老矣的谢安回来,手里握着的正是这枚镜片。”


    “他同我说他来还债了,之后的岁岁年年都会与我在一块,可这世上不会有长生之法,用这枚镜片制成的幻境保留的不过是谢安的恶念,一遍又一遍在这些往事中轮回,我力量微弱,多数时间都在沉睡,才让他在千年中又害得许多修士丧命。”


    “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因果报应,我也总算可以……休息了。”


    明陵俯身靠坐在桃花树下,伸手一指:“此树之后便再无机关,朝前走便能出去。诸位,有缘再会了。”


    季向庭看着身影越发浅淡的将军,握紧手中镜片。


    许是戏演久了还有些放不下,又或者是那些往事例有三分像自己,他难得开口劝道:“前辈,早些往生才是上策。”


    明陵摇了摇头:“我已无憾,此地的恶念仍需镇压,我走不得。”


    “去罢。”


    终是木已成舟,转圜不得。


    目送几人身影逐渐消失,明陵靠在桃花树下,看着幽幽山谷中飘扬的花瓣。


    纵然只是一缕神识,在终末之时,他却似乎闻见了那沁人心脾的香气。


    桃花虽好,可他心里念的总还是北疆的雪。


    他看见两位少年牵着马踩雪而来,鼻尖脸颊皆冻得发红,却是相视一笑。


    彼时一个是马贩之子,另一个不过是母族没落,不受宠的皇子。


    “下回我定能跑过你!”


    “殿下再跑,可是要生病了!还是早些回去喝杯热茶罢!”


    “可是明陵泡的?旁的我可不爱喝。”


    “只最后一次,下回再要可就要收钱了!”


    记忆中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明陵眼尾弯起,一阵暖风吹过,卷起花瓣片片,待万籁俱寂时,却再无那虚影的痕迹。


    *


    这一路走得寂静无比,季向庭埋在应寄枝怀中,被几道时有时无的视线盯得毫无睡意,终于无奈地拍了拍应寄枝的手臂,翻身跳下,低头呕了口血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李元意更是神色慌张,三两步窜过来一把扶住季向庭:“将军,你怎么了?”


    效果好得出奇,季向庭无声挑了挑眉,抬起头时又变成一副虚弱模样:“方才能侥幸赢过那幻境之主,全靠明陵将军出手相助,我不过三脚猫功夫,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他仰头对上夜哭半信半疑的视线,煞有其事地开口道:“夜哭大人,还是家主要紧,他方才强行运功,怕是受伤不轻,您不若瞧瞧?”


    他语气严肃,模样又着实有些气若悬丝,着了几次道的夜哭此刻也不敢再赌,伸手去扶应寄枝:“家主,还是快些离开此地。”


    应寄枝冷然瞧着一本正经的季向庭,唇角紧抿,却未曾将夜哭的手拂去。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掩去满目幸灾乐祸的笑意,无声张口向应寄枝传音。


    “家主,为了大业,还是多多忍耐罢。”


    风平浪静的山道并不算长,不过数十步的功夫,几人眼前豁然开朗,瞧见正在岸边神色各异的几人。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唐意川与云天明同样有所负伤,正坐在一旁调息,云天明见应寄枝缓步走出,神色一瞬复杂,却又在转瞬间换上温和笑意,走上前去寒暄。


    “应家不愧是仙家之首,我与唐家主联手也只能堪堪闯过两关,手下子弟便折损大半,不得已只好退回远处,不成想应家主竟能将这千年幻境破解,如此实力,实乃仙门四家之幸!”


    唐意川拎着酒壶,一双眼眸停在几人身上,蓦然开口道:“昔日仙门大宗师独闯蓬莱幻境,亦身陨其中,想来应家主这些年来,深藏不露,竟是要比宗师还强上不少。”


    此话一出,仙门四家子弟才回过神来,疑惑的目光纷纷落在应寄枝身上,窃窃私语起来。


    “我瞧这几人脸色都吓人得很,怕是受伤不轻吧?”


    “应寄枝修为低微一事人尽皆知,我观他内府灵力,已是所剩无几,此番能出来,许是误打误撞得高人相助也说不准。”


    “既然破了这幻境,那剑圣的寒洲剑又在何处?”


    “连这毫无修为的男宠都活下来了,看来铁树开花的传言不假啊!”


    应寄枝对耳边诸多猜测充耳不闻,更不在乎唐意川尖锐的话语,他漠然扫过人群,在夜哭的搀扶下抬步便朝应家楼船上走去。


    季向庭眼眸一转,面露担忧地追上去,任由唐意川探究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唇角处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上。


    “家主,小心身体——”


    唐意川瞧见应寄枝目中无人的模样,不悦地皱了皱眉,正欲开口,探究的目光却被岁安挡住。


    模样俊秀的青年展开折扇,朝两位家主俯身一礼,温和开口道:“蓬莱幻境凶险,仙门三家皆有折损,如今迷障已破,不若速速折返,方能**门中,此间后事,再缓几日也无妨。”


    “家主空缺多日,怕是要生变故,不是么,唐家主?”


    迎上岁安别有深意的目光,唐意川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地悠然一笑:“岁安大人所言极是。长渊,走了。”


    独留云天明的话语被撂在半空,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骤然空了一片,好脾气地笑了笑:“真是无妄之灾。”


    原本满满当当的应家楼船此刻空旷不已,几百名应家弟子,皆随着幻境碎裂葬身于这片桃花林中。


    李元意瞧着一旁搁在桌案上的发簪,心中刚升起几缕怅然若失,便见岁安走入船中。


    这位向来温和的副使此刻浑身冒着寒气,一边伸手替应寄枝把脉,一边笑吟吟地扫过李元意与江潮。


    两人顿时被吓得一抖,什么伤春悲秋都没了,齐齐看向季向庭,在对方的暗示下头也不回的扭头走入舱室,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又丢了性命。


    应家中人各怀心思,此刻岁安孤身前来,连医官也未曾带上,眼下探明应寄枝除却轻伤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与几人一同走到楼船顶端。


    楼船缓缓启航踏上归程,本就有些疲惫的季向庭只觉脑中昏沉一片,眩晕感一阵阵往头顶窜,他揉了揉眉心靠在围栏上,半睁着眼眸等着几人开口,心中恨不能抽出不留名剑飞回应家才好。


    陪应寄枝出来一趟,当真是折寿。


    应寄枝脚步一顿,抬手止住岁安的话语:“先回应都原。”


    岁安一愣,扭头看向已然有些站不稳的季向庭,满腹话语顿时咽下,干脆利落地行过礼后便拉着夜哭便往外走。


    屋门合上,楼船内顿时寂静一片,岁安将一头雾水的夜哭拽入自己屋内,捏着他的手腕把人按在座位上,把不住往主屋偏的脑袋掰回来,无奈开口道:“主上无事,倒是你的身体更糟些,好好待着,我去替你煎药。”


    夜哭顺从地将手腕搭在桌上,木着一张脸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可是主上……”


    话还未说完,额头便被折扇重重一敲,他瞧着眼前笑得有些咬牙切齿的岁安,默默闭上了嘴。


    “主上好的很,到应家之前你若再敢提一句修养之外的事,我便在你的汤药里加三勺黄连!”


    屋门被重重关上,夜哭瞧着那无端受罪的木门,若有所思地断了点头。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好脾气么……


    阖门声着实不小,若是平时季向庭定要好好笑话一番气急败坏的岁安,只是眼下他陷在一片冷香中,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为何,一闻到应寄枝身上的味道,他便觉得累得要命,人还未躺到床榻上,便已靠在应寄枝的怀抱中睡沉下去。


    昏沉之间,他只觉被一片柔软温和包裹,缓和的味道极为好闻,让他久违地想起幼时岁月,本能靠了上去,发丝在厮磨间散乱下来,同身侧之人的发丝缠绕在一处。


    分明心事重重又有些苦船,季向庭却难得睡得这般好,仿佛任何血海深仇混入那浅淡的冷香之中,也变得安适起来。


    他难得做了个梦,梦见上辈子在蓬莱幻境中的岁月。


    彼时他尚且年轻,修为不足,强破幻境后远比现在狼狈得多。


    他趴在地上往外呕血,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干净,季向庭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地。


    他早该与父母死在十年前,死在应家人的刀光下,如今落得这局面,也算是意料之中。


    季向庭没有忘却自己曾在雨夜中立下誓言,要替父母报仇,可应家着实是个庞然大物,他不过孤身一人,如何能做到?


    他想,反正自己都要死了,便算了罢。


    可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在滂沱大雨中醒过来,他躺在原地不愿动弹,不知是何滋味地笑起来,笑得出了眼泪。


    他命太硬了,连地府都不愿要。


    注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


    他笑够了,才握着手中的不留名剑,艰难地撑起身子,还没走两步,便踢到了一具尚且温热的身体。


    季向庭庭下脚步,俯身看清了脚下之人的模样。


    他认得这少年,是应家唯一的少主,模样与他的母亲更肖似,却未有他父母任何一人惊才艳艳的天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废物。


    因为应寄枝没有本命剑,他根本不能修炼。


    季向庭冷眼瞧着脚下被烂泥污了半张脸的应寄枝,手中长剑在电光中亮起寒芒,抵上他白皙的脖颈。


    若是在此处杀了他,旁人也只会以为是这夺命的幻境要了应寄枝的性命,如此应家后继无人,即便应长阑再如何叱咤风云又如何?


    大雨滂沱,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将昏迷着的应寄枝唤醒。


    他一双眼眸漠然又无神,看着季向庭抵在自己命门处的长剑,毫无波澜地开口:“你要杀我。”


    季向庭像是骤然惊醒,盯着应寄枝的眼眸咬紧牙关,将手中长剑移开,默不作声地把人扛起来,握着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即便在此地将应寄枝杀了,以应长阑的能耐定然有所察觉,自己必死无疑。


    眼下自己势单力薄,若是救他一命能让他记份人情,对自己更有利。


    他心中想了无数理由开脱,却始终不敢想那唯一的缘由。


    他心软了。


    父亲只交过他安身立命之大道,却没有教过他如何杀人。


    “你为何不动手?”


    “闭嘴。”季向庭恶狠狠开口。


    彼时他还不会用漫不经心的笑意掩盖自己真实的情感,他粗暴地拖拽着应家少主往前走,对应寄枝的恶意几乎昭然若揭。


    被他拉着往前走的应寄枝再未说过一句话,连神情都未曾变过。


    “真是块木头……”


    季向庭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怨气发泄不得,只好愤愤地喃喃一句。


    两道身影渐渐走远,从远处看,更像是两条从泥里滚过一圈,搀扶着往外跑的丧家之犬,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暖意融融的屋内,靠坐在床榻上的应寄枝陡然睁开眼,听见季向庭在睡梦中的喃喃呓语,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季向庭连睡觉都不太安稳,眉头总是皱起,仿佛有无限心事,此刻更似被什么魇住,手脚无意识地挣动起来。


    应寄枝伸手将人往上提,毫无所觉的季向庭整个人便完全嵌在他怀里,手腕被人牢牢扣住,就连踢动的双脚也被人夹在腿间,彻底动弹不得。


    应寄枝看着睡梦之中的人眉头皱得更紧,动作间力道越发大,像是要与自己斗气一般,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那道温热的束缚并不让人感到难受,却也全然不肯放松半分,似要将自己锁在身边才罢休。


    寂静屋内只剩床榻上布料蹭动的响声不断,过了许久,季向庭才似妥协般停下来,低声叹了句。


    “麻烦……”


    如同平日里他从不曾认真的安抚一般。


    应寄枝的目光锁住怀中之人,惯常的冷漠在袅袅白烟中褪去,露出其中厚重到让人心惊的狰狞情愫。


    他松开季向庭的手腕,转而捏住他的下颚,指尖用力不容抗拒地逼迫他抬起头,俯身吻下。


    季向庭眼前的幻梦骤然褪去,鼻尖冷香越发鲜明,熏得他整个人都透不过来气。


    怀中之人眼睫不住颤动,却因疲惫始终无法睁开,应寄枝垂下眼眸看他,唇齿间的掠夺越发强硬,逐渐攀升的热意让季向庭的眼尾蒸出一丝红意。


    季向庭眼前场景再变,此刻他正立于应家庭院的梧桐树下。


    他耳尖地听见狸奴熟悉的叫声,唇角扬起笑意,正欲悄无声息地探身去逗它,便见从前向来对他爱答不理的狸奴从树上扑下来,将他生生撞倒在草地上。


    嘶,今天怎么没挠自己?


    “祖宗,这又是发什么脾气呢?”


    他整个人被狸奴压得喘不过气来,唇角一片湿润,似是被这小东西舔舐着。


    季向庭向来纵容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狸奴,倒在地上笑弯了眼,任由它舔个尽兴,伸手去捏它柔软的后颈。


    这小祖宗舌头长刺,唇角被它刮得生疼。


    平日里还是太惯着它了,才叫这小东西如今这般重,让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不妄我疼你这么久,知道和我亲近了。”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便觉唇边一疼,脾气差劲的狸奴狠狠挠了他一爪,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小东西晃着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去。


    真是求仁得仁,这么差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季向庭抽了口气,摇头闷笑起来。


    应寄枝松开被吻得艳红的唇瓣,一道银丝滑落,他低头按在季向庭被咬伤的唇角,血珠连带着涎液一并抹去。


    他自然听见了季向庭在睡梦中调笑一般的话语,眼中温度冷却下来,良久低声冷笑,起身欲离去。


    “你懂什么?”


    带着暖意的冷香骤然离去,季向庭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本能地伸手去抓,扣住了应寄枝的手腕,他这一下用得力气不小,将应寄枝硬生生又拽回床塌上。


    他双眸紧闭,垂着头咕哝一句。


    “祖宗……消消气……”


    也不知在与梦中的谁说,应寄枝闭了闭眼,终是拉起被衾将两人盖住,伸手将季向庭重新拥入怀中。


    屋内熏炉白烟袅袅,一阵风自缝隙中吹过,便将这梦境罅隙间的亲昵吹散,无人记得。


    季向庭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屋内烛火昏黄,一时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他揉了揉脑袋有些回不过神来,总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梦,却是一个也不记得。


    被衾中热意尚存,神识所受的伤还没好全,季向庭整个人都有些犯懒,即便醒了也不愿起身,半阖着眼眸出神,困意便似潮水般朝自己涌来。


    纱帐被人挑起,半梦半醒间季向庭侧身望去,还没瞧清来人便被吻住。


    “家主……?”


    他哼了声,神志尚不清醒,便被应寄枝身上的热意蒸得越发混沌。


    和这人接吻总是让人受不了,也不知应寄枝怎么长的,季向庭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冷淡模样。


    唇齿交缠让季向庭头昏脑胀,忍不住伸手去捏应寄枝的后颈,细碎的字句吞没在彼此口中听不分明。


    “等……这是哪儿……?”


    绵密的亲吻终于短暂停歇片刻,季向庭脸色被吻得有些泛红,衬着蜜色肌肤在烛火下,更显三分惊醒动魄的俊气,他一口气终于顺上来,听见应寄枝的回应。


    “应府,主殿。”


    季向庭挑了挑眉。


    当真是累得狠了,这一觉竟睡了如此之久。


    还未接着往下想,脑中思绪便又被应寄枝打断,狠重的亲吻再次落下,搅得季向庭整个人都燥得厉害。


    舌尖都被咬得发麻,季向庭朝后仰去,不耐地皱起眉,眼中金光浮现。


    这人被谢安夺舍了?


    犬牙狠咬他一口将人推开,正欲开口将应寄枝轰飞出去,他脸颊便被人掐住,对方用的力气极大,竟一时半会无法合上牙关。


    应寄枝冷淡的视线往下落,最后顿在他唇齿之间,冰凉的手指探入,将那截惯爱甜言蜜语的红软扯出。


    繁复的咒纹自舌尖蔓延至舌根,随着呼吸金光流转,应寄枝指尖蹭过黑色纹路,感受到其上若隐若现的烫意。


    啪嗒——


    有水声滴落,晕出一道湿漉痕迹。


    季向庭眼下是当真恼了,一双桃花眼中笑意不见,攒力抬脚便要往应寄枝身上踹,口齿不清地开口道:“滚……”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整个人便被人扑得后撞去,脑袋重重磕在梨木上,疼得他一眯眼睛,脚下也失了准头,没踹中人。


    季向庭整个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气得胸口闷疼,运气还未骂上一句话便又被应寄枝扣住后颈,再次堵住。


    他还亲个没完了?!


    季向庭忍无可忍地伸手把人推开半分,终于听见应寄枝沙哑的声音响起。


    “谁给你印上的舌纹?”


    季向庭抽着气对他不知所谓的提问冷笑一声,伸手掐着他的脖颈按倒在床塌之间,神色凶狠地用力。


    “我给你脸了?”


    应寄枝只是冷然看着眼前恼怒不已的人,仍由呼吸逐渐被剥夺,曲腿压在他衣摆下滚烫的一处,张口吐出三个字。


    “你……了。”


    第24章 印记


    这话太过直白,衬着应寄枝冷淡的神情显得越发别有深意,季向庭压着他无声骂了句,身上烫得越发厉害。


    心头火气还没消,又有邪火窜上来,季向庭终于觉得殿中熏笼烧得太旺,让他渴得要命,忍不住去舔干涩的唇面。


    一点若隐若现的暗金色纹路烙在上头,在应寄枝眼前一晃而过,他视线落在季向庭的唇面上,指尖微微一动。


    他仿佛仍能感受到舌尖的柔软触感,那带着流光的纹路粗糙,蹭在指腹留下一道水痕。


    应寄枝耳畔又响起季向庭于幻境之中说的话语,漫不经心的便将他的性命送给无关紧要的人。


    让人恨得骨头都作痛,恨不得让季向庭被更多东西堵住,直将人明白疼了,才再说不出一句冷情的话。


    在一些事上太过契合,有时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譬如眼下,应寄枝分明顺从地仰起脖颈,将命门送到季向庭手中,然那眼神却让季向庭觉得自己要在床榻上死无葬生之地。


    季向庭的脑袋仍有些作痛,只是这痛意在美人的注视下也渐渐变了味,他松开掐着应寄枝脖颈的手,俯身张口咬在颈线指印上,犬牙嵌进肉里力道毫不留情,在那白皙皮肤上留下更为凄惨的印记。


    “这叫礼尚往来啊,家主。”


    他一寸寸往上吻着,最后贴在应寄枝的耳垂上,带着沙哑的尾调吐字,看着那薄薄的软肉被蒸红。


    “掐你的时候在想什么?烫得这么厉害。”


    “这可不像你,应寄枝,下回再做这些,我便要烦了。”


    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应寄枝有反应,季向庭皱起眉撑起身瞧他,却见应寄枝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唇面上。


    啊……


    他哼笑一声,盯着应寄枝良久明了他的意思,身上烧得让他有些顾不得再去教训人。


    也不知是否是幻境中的谢安“珠玉在前”,季向庭如今再看应寄枝,倒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耐。


    瞧,人的忘性就是这般大,重来一次,自己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真以为应寄枝是什么良善君子。


    但季向庭亦不是什么好货色,一遇上应寄枝容易色令智昏,如今箭在弦上,若是生着气还要被折腾,那才叫不划算。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地做了决定。


    季向庭指尖点了点唇角,带着薄茧的手指伸下去:“家主,那你得欠我一次。”


    帷幔错落,季向庭束于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晃动不已,发梢蹭在应寄枝身上,痒得勾人。


    他满口都是冷香的味道,并不讨厌,却也说不出话。


    季向庭不常做这事,自己难受也存心不想让应寄枝好过,牙齿毫不留情地磕上去,便听见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


    应寄枝气息微不可查地乱了,手臂青筋浮现,低头去看季向庭,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今半眯着没有焦距,眼角一抹红被泪珠一浸,无端显出几分深情来。


    仿佛这似有若无的泪珠,才是应寄枝如今能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抬手扯住季向庭的发尾向后轻轻一扯,着实有些辛苦的季向庭便从善如流地抬起头,张口欲让应寄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本就没什么耐心,这人的定力又着实好得出奇,季向庭反悔了。


    只是才哼出一声,他便觉后颈被人冷酷无情地往下压,激得季向庭面无表情地掉了两滴泪。


    ……就不该指望这杀千刀能干出什么好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一动都不想动,全凭应寄枝发疯,只觉整个人都麻了半边,这场酷刑才堪堪结束。


    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眼前金星直冒,喉结滚动一抹唇角,哑着嗓子开口。


    “你最好别再给我玩什么花样……”


    应寄枝看着眼前人比想象中还要可怜的凄惨模样,眼珠黑沉,伸手握住季向庭的手腕将人按倒。


    大雨滂沱。


    季向庭的喘息声淹没在滚滚而落的雨珠里,仰头去亲应寄枝,将口中的味道尽数渡过去。


    他精力不继,在汗水之间有些半梦半醒,半阖着眼眸往上看,烛火摇曳之中却没见应寄枝那在床榻之上总是晃得让人口干舌燥的耳坠。


    季向庭皱了皱眉,伸出汗湿的手去摸应寄枝的耳垂,却被人按住双手,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耳廓处便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本就快至终局,随着痛意剧烈的刺激在脑中炸开,季向庭猛然睁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像是被什么东西自魂灵中穿透了。


    唯有应寄枝感受他掌中柔韧的腰腹抑制不住地往上抬,贴在自己身上颤抖不已,又脱力地摔在被褥之中。


    他只看着季向庭耳垂上的一点血迹,沿着细细的链子划下,最后坠在那红玉做就的鲤鱼上,与季向庭眼下不受控亮起的奴纹交相辉映。


    是人间难以有的艳色。


    应寄枝俯身吻过那受创的耳坠,终于开口道——


    “纵使我身陨,它亦会跟着你一辈子。”


    “季归雁,你没得选。”


    季向庭自然听不见这两句话,他被刺激地太过,阖眼全然失去了意识。


    血线蜿蜒,应寄枝盯着眼前人许久,才讲那浸透鲜血的红玉耳坠取下,重新戴回自己身上。


    季向庭的血珠与应寄枝的体温合在一处,缠绵得无法分离。


    他直起身,在散乱的衣衫里寻出那枚破碎的镜片,指尖探出却又顿在原地,良久才收回手,折返将季向庭抱起,抬步绕至屏风后。


    季向庭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抬脚去踢人,只是被衾中属于应寄枝的温度已冷,他坐起身心里换着花样把应寄枝骂了个遍。


    丢人,太丢人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被这属狗的东西弄成这副模样?


    感情他还记得应寄枝在幻境里也受了伤,没想到干起事来倒一点不含糊。


    季向庭揉着额角沉下气息,自视内府。


    丹田有一缕不属于自己的灵气正缓缓流转,帮着梳理紊乱的灵流,是以季向庭眼下除却身上酸疼、说不出话来,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


    人都被他拆散架了才知道良心作痛了,呸。


    季向庭坐在床榻上恶狠狠啐了句,视线落在散乱的衣衫上停顿一瞬,眯了眯眼才起身轻车熟路地去衣架上拿过崭新的衣衫恢复成先前的人模狗样,推门而出。


    此刻春光明媚,柳条拂动下应家子弟三两成群地自回廊上走过,瞧见熟悉的人影纷纷停下步子,打量片刻便像是被烫到一番,有些面红耳热地垂下头去。


    无他,季向庭衣襟叠得并不严实,一截锁骨露在外头,上头尽是层叠的痕迹,咬得极深,像是要将人吞入腹。


    有弟子忍不住又瞧了眼,仿佛能窥见床笫之上的三分热度,不敢再猜,做贼心虚地快步离去。


    家主可真是……


    季向庭慢悠悠地走在回廊上,在众人微妙的注视下恰到好处地红了耳根,一边装模作样地羞怯一边又不着痕迹地让人仔细瞧了个清楚,才径直朝书房走去。


    书房处没有守卫看守,整座宫殿皆设着层层禁制,一点声响也漏不出来,外人若是擅闯,更是在自寻死路,季向庭却如过无人之境般拾阶而上,将一众窃窃私语抛在脑后。


    “嘶,家主连书房都让这男宠进了?”


    “你可不知道,这男宠对家主情根深种,一路上不知替人家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才得家主宠幸。”


    “这蓬莱岛如此凶险,家主看上去却是毫发无损,真是奇也怪哉。”


    “嘘,家主有事哪是你能瞧见的?眼下应家内忧外患不断,应寄枝再倒,那可当真是大祸临头了!”


    书房之内,立于应寄枝两侧的夜哭与岁安齐齐抬头,看着来人恭敬一礼。


    自蓬莱岛后,即便夜哭再如何迟钝,也明白这位男宠在应寄枝心底的分量,以及他深不可测的实力。


    季向庭随意摆了摆手,敏锐地闻到这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清苦药味。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岁安,戏谑问道:“这是打架了?”


    夜哭闻言顿时一愣,难得抢在前面开口:“没有。”


    季向庭笑吟吟地看着两人,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言,终于将视线落在应寄枝身上,瞧着他脖颈处显眼的痕迹,暗自磨了磨犬牙,敲了敲桌面。


    “家主,我辛苦了一夜,眼下还有点气您,烦请您动动身,别逼我把您踹下去。”


    岁安与夜哭眼观鼻不关心,没脾气地看着自家家主被赶下椅子,任由恶霸鸠占鹊巢,将腿架在桌案之上,一副大爷模样。


    季向庭手指无意识碰着耳垂,自晨起此处便隐隐做疼,如今伸手一摸,只揉到一处细小的孔洞。


    他一揉,昨晚记忆便翻涌上来,让他有些腿软。


    爱往人身上打印记的臭毛病还是没改。


    他腹诽一句,却未放在心上。


    季向庭身上的伤处这么多,也没有哪个能让他记住,多一处少一处也无所谓。


    他心思飘出去,想起昨夜应寄枝问的话。


    “谁给你印的舌纹?”


    他回过味来,也察觉到其中蹊跷。


    哪有重活一遭,便平白多了这世间独有的能力?


    前世记忆纷涌而来,季向庭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才发现些许端倪。


    他似乎遗失了部分记忆,一些片段承转间并不全然合理,只是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为何?


    “家主,应家二百余名叛徒已尽数死于蓬莱幻境,属下审完英府残党,认为乃是唐家所为。”


    季向庭被话语拉回心神,垂下眼眸,并不意外。


    踏入蓬莱岛前便有五分怀疑,到了岛上便是确信。


    若此地当真有什么寒洲剑,他们哪会如此不急不慢地赶来?


    云天明虽不敢,却多数也是在暗地掺和了一脚。


    他们这对师徒倒是一脉相承。


    夜哭低头接过岁安的话茬:“此外……家主?!”


    话还没说完,便响起一声惊呼,季向庭回过神来,便有一抹温热溅在脸上。


    有人重重摔在自己身上,血腥气混着冷香漫开萦绕在鼻尖,平添诡异。


    季向庭伸手将人揽住,指尖微微一勾,书房禁制便被破开一条口子,他再抬头时,眼尾已红。


    第25章 机锋


    阳春三月,应都原城中一片车水马龙之态,商贩吆喝声顺着春风传遍大街小巷,最后落于杯盏之中,惹得茶叶轻晃,泛起一道涟漪。


    杜惊鸦端起茶盏喝下第五杯茶,正要叹气,便觉得眼前日光一暗。


    他抬眼看着季向庭神态自若地坐于自己身侧,行云流水地抓了把瓜子放入唇齿之间,嗑得掷地有声。


    杜惊鸦的视线自他疲惫的脸色一路流转到衣襟处的红痕,最后默默将搁在一边的纸包推了过去。


    “应家主就算貌若天仙,你和他也……节制一点,应寄枝毕竟眼下重伤,要是闹出人命,你怕是也落不着好。”


    季向庭将杜惊鸦递来的包裹打开,里头整齐码着药材,个个名贵,他挑了挑眉,将东西推回去。


    这要是给应寄枝补了,下回他可真要和人在床上打一架了。


    “临熙兄有心了,我与家主皆是小伤,否则夜哭那煞神也不会容许我与他这般胡闹。”


    杜惊鸦压低了嗓音:“消息都传到我这来了,现在人人皆知应寄枝在书房骤然吐血昏迷,若非应家实力雄厚,眼下怕是早便去那阴曹地府了!”


    季向庭笑了笑,并不答话,反另起话头:“一月前唤你来应都原,可不是为了应家主发愁,而是来一道赏春的。便当庆贺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知杜家主可否赏脸?”


    他说话间,不经意朝角落处一瞥,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


    杜惊鸦愣然看着他,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纠结半晌终是洒然一笑,将那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勾心斗角抛至脑后。


    也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有何魔力,让他在对方面前总想不起自己是赶鸭子上架的家主。


    只是少年踏春时幸得知己的杜惊鸦。


    “自然,我本就未帮到你什么,已着实过意不去。如今便陪你在此地嗑一日瓜子,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季向庭眉眼弯起:“若只是吃茶,未免太过无趣,不若我邀临熙兄与几位朋友一道听一场说书,如何?”


    杜惊鸦闻言眉梢一挑,便见眼前一阵残影刮过,两道人影眨眼便坐在两侧,正是李元意与江潮。


    两位年纪稍小的瞧着面生,只是余下这位冒着冷气的……


    杜惊鸦抿了口茶,在夜哭冷然的视线中差点呛到。


    “夜哭大人怎么也会对这不入流的闲话感兴趣?”


    夜哭抱剑,目光扫过眼前的摞起的瓜子壳,额角一跳忍下了转身离去的冲动。


    “奉家主之命,护他。”


    季向庭摊了摊手,在三人惊奇的目光中忍笑,面上一派正经:“怕我睡完人跑了。”


    几人交谈之间,茶馆里喧闹之声逐渐停下,便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台,施施然坐于屏风之后,将手中醒木一敲,便惹来一片掌声。


    “铁嘴,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儿都来听你说书呢!”


    “整个应都原,可就属您最敢讲,连两位应家主的奇闻异事都敢编排,真是过瘾!”


    屏风后的老者摇头不语,只听那醒木再拍,便将那故事绘声绘色地道来。


    故事说长不长,讲的是百年前一户家道中落的仙门小家出了位模样漂亮的小姐,即便她身上并无本命剑的气息,却仍让家里喜爱无比。


    只是世事无常,仙家小姐二八年华,胸中天地广阔,还未大展拳脚复兴家族,便先等来了家族灭亡的消息。


    那时候世道乱,仙家间彼此吞并,一日灭了多少小门小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尚且还算锦衣玉食的仙家小姐就这般沦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红颜落难,出手相救,是那些显贵子弟最爱干的事,他们宅中后院深深,已是姹紫嫣红,却仍要多摘一朵,好得个圆满。


    仙家小姐看着那些虚情假意之辈,拿剑把人收拾了一遍,拎着自己家的剑谱,转身便朝那乐楼走去。


    “趋炎附势之人,可笑。”


    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癔症,宁愿做那卖艺献笑为生的奴,也不愿做养尊处优的妾。


    她身上打下了无法去除的印记,只为换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晃便是十年,仙门混战的局面终于安稳下来,乐楼之中的仙家小姐虽无剑骨,却仍能耍一套极为干净漂亮的剑招,即便只是卖艺不卖身的乐楼,亦能引来无数权贵一掷千金,与其共度良宵。


    她亦在这寒来暑往中看透了世态炎凉、人心丑恶。


    老板娘瞧着大把大把的银两从指缝里漏出去,愁得只揉眉心。


    “祖宗,这里头未尝没有对你情真意切想青年才俊,你到底想要什么?”


    仙家小姐拿软布擦着剑,一点寒芒落在她昳丽的眼尾。


    “我要万人之上。”


    她日复一日地登台舞剑,台前搁着壶酒,在万众瞩目下只冷着脸自顾自地出剑,待舞尽了兴,便提起酒壶灌上一口,撂下满堂宾客离去。


    没有本命剑又何妨?


    直到第十四年春,漫天柳絮之下,她收剑去拎酒壶,却听得一温和声音响起,盖过满天不知所谓的调笑。


    “姑娘有剑心,便是无剑,亦能自成天地,不该留在此处。”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俊秀温和的青年坐在台下,茶盏正热,被他递了过来。


    “你愿入我门下么?”


    这故事没头没尾的便说完了,众人被醒木惊醒,议论纷纷起来。


    “这……既无情爱,又无惊险,这故事可真无趣。”


    “铁嘴,你怕不是黔驴技穷了吧!”


    “怎么说话只说半截……后来呢?这仙家小姐如今又在何处?”


    唯有零星几人神色不安,却又不敢开口所言,皱眉瞧着那屏风后的说书先生。


    杜惊鸦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拽住季向庭的手腕:“这说书先生怎么敢谈及此事,这说的可是……唐家主啊!”


    这段往事从前流传甚广,更在唐家异军突起,坐稳四大仙家位置后愈演愈烈。


    没人愿意看到从前卑贱的奴隶踩在他们头上,更是为没本命剑的女子,言辞几近羞辱。


    只是后来这些知晓唐意川从前身份的人都失去踪迹,自然也就无人再记得这段往事。


    出手之人昭然若揭,即便仍有知晓此事之人,也不敢与旁人多说一个字,生怕第二日便成了那众多孤魂野鬼中的一个。


    如今在应都原内旧事重提,若无应寄枝的授意,怕是无人敢碰唐意川的逆鳞。


    城门失火,但愿别殃及池鱼。


    这边愁云惨淡,一旁的李元意却浑然不觉,手里抓了把瓜子都忘了嗑,摇头叹息不已。


    “这姑娘如此心性,将来必成大器!”


    季向庭指尖敲着杯沿,余光处那道身影终于站起,他端起茶盏笑道:“谁说不是呢。”


    “季公子,杜家主。”


    一道女声响起,清凌凌地落入几人耳中,杜惊鸦糟心地扶额,许久才应声:“长渊副使怎么也会来应都原?”


    长渊神色不变,将手中三道请柬递给季向庭与杜惊鸦,开口道:“家主生辰将至,特令我邀各家前来观礼。”


    季向庭展开手中第二份请柬,瞧见应寄枝的名字一挑眉:“长渊副使,家主的请柬我可不能收,不若给夜哭副使带去?”


    长渊一双眼睛落在季向庭身上:“还请季公子务必将其送到应家主手中。”


    季向庭弯着眼收起请柬:“好说,家主在院子里闷久了,我亦忧心不已,如今能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长渊俯身一礼,衣摆晃动间一道灵光朝台上的说书先生飞射而去,呼吸间只取其命门,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另一道灵光截住。


    两道灵力撞在一处消散开来,只余掀起一阵风,惹得桌面茶盏震荡不已,撒出点点茶水。


    茶客们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说书先生早就跑没了影。


    “奇怪,今天的风怎的这般大?”


    “来来,吃茶吃茶!”


    不过片刻波澜,激不起茶客们片刻兴趣,唯有茶馆一隅的木桌上,夜哭垂下手收起灵力,桌案上多了道入木三分的划痕,他冷眼瞧着方才欲致人性命的长渊。


    “此地是应都原,长渊副使,还请三思而后行。”


    长渊旋身,眼中亦是寒芒凌冽:“夜哭大人,亦是。”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茶楼,杜惊鸦与李元意才齐齐松了口气,摇头苦笑。


    这茶今天是谁都喝不下去了。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早些回去罢,下回再请你。”


    杜惊鸦无可奈何地瞧着眼前青年:“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是为了杜家……也罢,谁叫我仍是那杜家主,而非杜惊鸦。”


    他话语一顿,终是低声开口:“多谢你了。”


    唐、应两家一触即发,云家惯爱从中挑拨,杜家若再不置身事外,怕也是要被搅入这浑水中。


    他这位知己倒是神机妙算,早早便等在这提点自己。


    此间事了,几人分道扬镳,季向庭懒散地缀在最后,瞧着眼前交头接耳的两人,低声开口:“还在想方才的故事?”


    李元意点了点头:“公子,我想到如今这世道,许是每日仍有这样的故事,便有些……我说不上来。”


    江潮嗤了声:“朱门酒肉臭。”


    季向庭瞧着两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一笑。


    也不枉他煞费苦心演这一出戏,可算养出两个叛军苗子。


    夜哭步子一顿,回身看向季向庭:“家主在等你。”


    季向庭应了声,拍了拍两人的脊背,也不答话,快步离去。


    等他们想明白了,总会来找自己的。


    主殿内熏笼徐徐燃烧,应寄枝坐于桌案前看着信笺,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望向来人。


    季向庭脱了外袍靠在桌案上,俯身靠近应寄枝。


    他内袍系得松垮,俯身时胸前便空了一块,应寄枝一垂眸,便能将痕迹斑斑的春光一览无余。


    季向庭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尾音拉长挑起,带着几分戏谑。


    “家主,演戏怎可如此敷衍?重伤之人还是好好歇着,别乱看。”


    一语双关。


    第26章 对弈


    眼睫扫在掌心有些发痒,季向庭尾指一蜷便抽回了手,将怀中的请帖拿出。


    “唐家主生辰,不去凑个热闹?”


    木门吱呀一响,岁安端着汤药走进,极为习惯地将其递给季向庭,接上话语。


    “家主虽仍与往常无异,然其重伤消息业已传开,唐家宴请来得如此巧,想来便是要试探家主的情况。”


    “家主,此招太过凶险,此番前往,唐家必会出手,其余两家形势不明,便是腹背受敌。”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瞧着苦药旁搁着的果脯碟,行云流水地拿过据为己有,咬着一块细细思索。


    他能如此笃定眼前种种皆是唐家所为,亦是因为她前世便是如此野心昭昭又极为自负之人。


    上辈子她一手谋划,应寄枝没死在蓬莱幻境,却让应长阑提前出关,没卧薪尝胆多久便转向矛头,对准了昔日的师父——云天明。


    可惜暗杀未果,反成了应长阑借机讨伐的由头,盛极一时的唐家就这般在应家军的铁蹄下成了猝然长逝的流星。


    而这一世应长阑尸骨已寒,应家这块香饽饽,唐意川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唯一的变数,便是应寄枝。


    应寄枝在书房的变数让池水越搅越浑,各方消息混杂,唐意川能否动手,自然要眼见为实。


    季向庭心思转过一圈,坐于桌案上神情悠然:“应家如此强盛,家主亦是威风无比,有何可惧?”


    这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打腹稿,岁安叹了口气开口道:“既然家主心意已决,此番便让夜哭随家主同去。”


    季向庭挑了挑眉:“夜哭副使才从虎口脱险,还是让他在应府修养,你来亦是一样。”


    “季公子,我修为不如夜哭,此番去平川原还是……”


    “不必,夜哭留于应府,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应寄枝将桌案上的汤药一饮而尽,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眸望向岁安。


    这便是心意已决了。


    岁安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年岁不大的青年,陈年旧事浮上心头,神情变换一瞬终于开口道:“家主,您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话一出口,岁安便觉得有些逾矩,顿时冷汗泠泠,正欲跪地,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扶了一把。


    应寄枝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唯有扶起他的季向庭朝他眨眨眼,他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岁安陡然回过神来,端起托盘朗声开口:“家主早些休息。”


    直到走在回廊之上,岁安脑中浮现出季向庭那副笑语晏晏的模样。


    家主身上骤然生出的生气……会是因为他么?


    对于应寄枝许是好事,但终归与老爷与夫人的愿景南辕北辙。


    他向来敏锐,隐约对家主的转变感到些许不安。


    应寄枝如今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应家着想么?


    岁安有些心神不宁地折身,眼前便蓦地一黑,被人稳稳扶住。


    夜哭按着他的肩膀,皱眉开口:“发生了何事?”


    “无事,只是觉得夫人与老爷当年做的事,太过无情了些。”


    岁安摇摇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夜哭面上疑惑之色越发浓烈,见其欲走,便抓住岁安的手腕。


    “等等!此番去唐家,务必小心季向庭。”


    夜哭想起茶楼中季向庭几乎昭然若揭的心思,沉声开口:“虽不知家主为何默许他的种种作为……但他有二心。”


    岁安脚步一顿。


    屋内仍是暖融融一片,季向庭伸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闲书随意翻看着。


    唐意川能与如今仙门三家分庭抗礼,少不了云天明从中斡旋,如今唐家有多少仍掌握在云天明手中,怕是唐意川自己也说不清。


    早先年是情势所迫,如今唐意川自觉站稳脚跟,在与云天明决裂后更是不愿受其摆布,这些年来想壮大唐家的野心才如此急迫,这一世竟直接想将应家一口吞下。


    此番相邀杜惊鸦,便是为了保证杜家隔岸观火,如此一来,以应家的实力,对唐意川来说便是必败之局。


    届时他只需顺势而为,趁乱俘获人心便可。


    季向庭五指收拢,明陵交予他的镜片便被他捏在手中。


    他眼下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探查过镜片之上的力量,却似碰到了重重阻碍。


    以季向庭如今修为,只要他想,没有任何人能将其拒之门外。


    不是凡尘之物,他却毫无来由得觉得熟悉。


    会与自己丢失的记忆有关么?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望向应寄枝。


    他唯一想不通的事,便是上一世的应都原之战。


    “家主,既然唐家一事安排妥当,不若我们来聊聊别的。自蓬莱幻境带出的碎片上灵力磅礴,非人力所能企及,家主见多识广,不知有何高见?”


    应寄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对季向庭察觉此事并不意外。


    “你想听什么?”


    季向庭笑了笑,伸手捏住应寄枝的手腕,金光在指尖一闪灵力便窜入对方体内,却又被应寄枝反手制住。


    他弯起一双桃花眼凑近了,模样端的缠绵,语调却冷。


    “那便取决于家主想说什么了。”


    彼此僵持许久,终是沉默。


    这是连戏都不愿作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冷凝下来,分明鼻息交缠,却是再无热意。


    季向庭无端想起岁安离开之前发出的感慨,视线落在应寄枝脖颈处仍未褪去的牙印上,冷笑一下轻声开口。


    “应寄枝,你还真是分毫未变。”


    真是在幻境中呆久了,竟生出几分错觉来。


    借着谢安的由头,便以为他们两个当真是共进退的盟友。


    即便有了不留名剑,怪物仍是怪物,家主与剑奴,怎可化干戈为玉锦?


    他们终究会走向无可转圜的终局,他等着来取应寄枝的项上人头。


    木门重重合上,应寄枝垂眸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


    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一道血红色的纹路自长袖之中蔓延出来,闪烁片刻又消失殆尽,无人察觉。


    突如其来的宴请让整个应家忙碌起来,虽说家主下令一切从简,然礼数断不可缺,更何况应家与唐家一北一南,其中路途遥远,要赶在一旬之后到平川原,时间更嫌不够用。


    季向庭作为备受家主宠爱的男宠,自然落得清闲,一清早正从庭院的树上摘了梨叼在口中,另一只则被他往树下扔,片刻便听到一声恼怒的猫叫。


    他一跃而下,不顾狸奴反抗一把抱起,对着绵软的肚子便是一顿乱揉。


    也不知为何,重活一世这小东西竟还在此处,模样还圆了不少,显然被人养得精细,若非脾气仍是糟糕,季向庭差点认不出来。


    耳畔突然响起敲门声,季向庭分神的功夫,便如愿以偿地挨了挠。


    倒是比他预料之中来得早。


    木门之外,李元意如同做了贼般收回了手,瞪着眼睛望向江潮:“说不准季公子还在家主屋内,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江潮瞥他一眼,冷酷无情地拆台:“你半个时辰前便呆在此处,看着季公子逗猫摘梨,如此行径,除却做贼,我想不到别的。”


    李元意顿时泄了气,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靠着木门:“我这不是……没想好嘛。”


    话还未说完,木门便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内打开,少年毫无防备地往后摔,又被人稳稳接住。


    “来都来了,躲什么?”


    江潮无语凝噎地捂住眼睛后退两步,不愿与这冒失鬼扯上关系。


    春风拂面,三人坐在庭院梨树下,乱七八糟的零嘴摆满了桌面,狸奴兴致缺缺地跳到桌上,团成团伴着花香入眠。


    李元意见其可爱,正欲伸手揉上一把,还未凑近,便被猫尾狠狠一抽,手背上顿时多了道印子。


    ……怎么季公子便能摸得?


    他撇了撇嘴收回手,开口道:“季公子,你实则并非应二公子的男宠罢?”


    除却剑奴外,充作奴籍多数是没有本命剑的凡人,季向庭分明身上没有本命剑的气息,却能在幻境中爆发出如此强悍的灵力,绝非常人能做到。


    两人皆是聪明人,季向庭先是坦诚,又是两次相邀,图谋太过明显。


    他们不过是应家低阶子弟,比起拉拢他们,显然是引诱家主更为有利。


    可这两位少年到底年轻,看着幻境中一意孤行的将军,便以为这亦是季向庭的品性,心中仍有敬重。


    因此李元意纠结半晌,也只问出这样一句试探之语。


    季向庭看着两位神色警惕的少年,唇角一弯:“的确,但我真实身份也不比男宠好上多少,否则又为何不换条更简单的路子走?”


    李元意皱起眉不为所动:“那季公子费尽周折潜入应府,究竟所为何事?”


    季向庭三两口咬完梨,又去拿碟子里的糖糕,不急不忙地开口道:“我先问你们一句,应家待你们如何?”


    一旁的江潮冷哼一声:“我们的本命剑品阶皆不高,自然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但东西要挑他们用剩的不说,干的活还要比那些高阶弟子多,若非……”


    他话说到一半,便恹恹闭上嘴,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若非应家引心蛊牵制你们,你们怕是早就能靠自己闯出片天地了,是也不是?”


    无形的神识铺开,将此地牢牢罩住,季向庭将他未尽的话说完,伸出干净的手揉了揉柔顺的猫毛,徐徐开口。


    “若我说能替你们解了这蛊呢?”


    第27章 蛊毒


    话音落下,院中顿时一静,江潮拦住正欲开口的李元意,盯着眼前的青年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幻境里带出的那几分似有若无的亲近,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好处前,化作了惊疑不定的警惕,季向庭垂下眼眸,神情却是难得的坦然。


    “昨日的事你们亲眼所见,也明白应家与唐家之间一触即发,届时交战伤亡不轻,若你们受制于人,怕是凶多吉少。”


    “无论我有何打算,至少眼下此事对你们有利无害。”


    江潮咬着牙与季向庭对视,僵持着不愿松口。


    倒是李元意费劲地拨开江潮的阻拦,喘了口气才开口道:“季公子别理他,他最是嘴硬心软……蓬莱幻境中若非您护着我们,我与他怕是活不下来,就算为了您的恩情,我们也不会不答应。”


    江潮松开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身旁人一眼,方才冷凝的气氛便在两人的眉来眼去见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般好说话,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分明是见你快松口了才与季公子说的!”


    当真还是孩子。


    季向庭看着眼前一会功夫便吵起嘴来的两人不由失笑。


    “放心,真到那时候,来去皆由你们决定。”


    一股血气顺着吐露的字句往上涌,浑身经脉刺痛不已,季向庭面不改色地将谎言成倍的反噬忍下,取了三只小碗来,在两人的手腕上割划了一道。


    李元意看着滚滚而出的鲜血,有些发愁地皱起眉:“实不相瞒,这蛊毒我们暗中也找过一些卷轴,只是只言片语中皆是无解,这寻常的解毒之法怕是无用。”


    季向庭讽笑一下,泛着寒光的刀刃对准自己,干脆利落地便往心口扎,刀尖顿时被一片血色浸染。


    庭院中响起一声惊呼,李元意惊骇地瞪大双眼,下意识便要去捂那血流不止的伤口。


    “季公子!你这是……”


    少年正冒血的手腕甫一靠近季向庭,李元意便觉胸口骤然一疼,一阵鼓噪之意自心脏升起,衣衫间便隆起一块,不住地朝正汩汩冒血的伤口蠕动。


    李元意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看着这怪异景象正欲抽回手,却又被季向庭钳住手腕,直到那蛊虫自伤口爬出,挣扎着挤入季向庭心口,那磨人的痛感才渐渐消散。


    “引心蛊无解,却能转移,再过三日,你便能安然无恙。”


    主殿之内,闭目调息的应寄枝陡然睁开眼,下一刻木门豁然洞开,若非禁制未解,怕是要惹来应家子弟张望不已。


    李元意眼睁睁看着那模样丑陋的蛊虫噬咬着季向庭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处,整个人感同身受地一颤,还未张口制止,便见对方已干脆利落地将江潮的蛊虫也如法炮制。


    狸奴被血腥气惊醒,竖起耳朵浑身炸了毛,冲着伤口低吼了声,被季向庭好笑地拍了拍脊背。


    还知道护主了。


    少年难得磕巴了一下,随即便猛然站起身:“季公子!我、我去给您找医官!”


    季向庭一把将人按下来:“你这是要让应府上下都来我院中,看我触犯应家家规啊。”


    被季向庭这么一提醒,李元意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季向庭有些狰狞的伤口,皱紧眉头,看着对方含笑的唇角。


    曾经被种下蛊毒时那让人生不如死的痛楚仍记忆犹新,如今季公子将其强行剥离,想来所受折磨当是千百倍不止。


    如此竟也能笑得出来?


    江潮瞧着这如同酷刑般的场景同样牙酸,默默从怀中拿出伤药来搁在桌上,极为别扭地开口道:“你这般若是被家主瞧见了,可真是百口莫辩。”


    季向庭满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拿着药瓶一掂便知道这药金贵,随手撒在伤口上,不过片刻便止了血。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朝天边看了一眼,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便将人推了出去。


    “一月后我回来还有场硬仗要打,这些天家主不在,好好玩。早点回去,别撞见人了。”


    两人在门口对视一眼,自然明白季向庭的言外之意,运起灵力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季向庭叹笑一声轻抽了口气,将哈气的狸奴抱在怀里顺毛,小东西踩了踩人,便泄了气窝在腿上,耷拉着耳朵不肯动弹。


    身上的疼劲还没过去,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有些走神,不由想起上辈子的事。


    彼时他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待在应寄枝身边见缝插针地学些本事提升修为,晚上还得夜探应府找些合格的苗子,拐来给应长阑找找麻烦。


    他年岁尚轻,心里装下的天地不多,只是想让应长阑付出代价。


    应家实在是个庞然大物,但好在季向庭年纪轻天分高,加之应家中也并非如世人所言那般团结,徐徐图之便可。


    虽天沛流离了许多年岁,但季向庭明白自己万里无一的天资,仍有心气。


    只是几个月的鼓动毫无进展,便如一记闷棍砸在头上,叫他挫败不已。


    这些人分明如此怨恨应家,却又在自己的诘问中陡然沉默下来,如潮水一般褪去,除却阖上的木门,再不留一点痕迹。


    后来他才知晓,每个人进入应家时,都被种下了只忠于一人的蛊毒,唯有自己是例外。


    而那蛊,根本无解。


    在明白此事之后,季向庭在床榻上彻夜难眠。


    应长阑定是发现了自己是季月之子的身份,才对自己如此特殊。


    他想要自己的剑。


    想到此处,季向庭便忍不住想笑,又是惧怕又是鄙夷。


    这么多年过去了,应长阑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引心蛊……”


    “你要解蛊带他们走。”


    一道平静到极点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季向庭警惕抬头,手中银光飞射而出,在月色下看清了应寄枝那张极为漂亮的脸。


    “我帮你。”


    “为什么?”


    季向庭愣了一下,皱眉思索片刻回过味来,顿时饶有兴味地笑出声。


    “你等不及想要应长阑的位置。”


    应寄枝不置可否,他只是向季向庭递来一只药瓶。


    “吃下去。”


    一片漆黑中,唯有两双互相凝视的眼眸闪着光,季向庭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瓶,一口吞下。


    他看清了藏于应寄枝皮囊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头毫无情感的怪物。


    欲将人撕裂的疼痛如凶兽般咬上季向庭,他无声睁大了眼睛,踉跄一步倒在床上,张口咬住了被褥。


    引心蛊。


    季向庭曾听无数人说起过,这蛊虫带来的痛苦,如今亲身体验一番,却只觉要比之还难受数倍。


    可他不能出声。


    昏沉之间,他听见比他年纪稍长的青年开口:“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剑奴。”


    季向庭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句话听得模模糊糊,咬着牙心里发笑。


    父子俩一个德行。


    黑夜漫漫。


    季向庭不记得自己何时失去了神志,被蛊虫支配的本能让他一双眼眸血红,扑在应寄枝身上,将人按在地上。


    他跪坐在应寄枝身上,鼻尖蹭在颈窝处,神志不清地嗅着对方皮肤下流淌的血液,露出一对尖尖的犬牙便咬了上去。


    月色如水,笼罩在似纠缠得密不可分的两人身上,应寄枝颈边淌着一条血线,伸手将身上之人推开些许,指节卡在季向庭犬牙之间,毫无理智的人便只能从喉间滚落含混的低吼。


    身上的焦渴得不到解脱,季向庭还未练出足够的忍耐功夫,挣扎间硬是在混沌中寻出一线理智。


    “应寄枝……放手……”


    桎梏陡然消散,季向庭却没了力气,在体内肆虐的蛊虫尝到了味道,终于安静下来,他浑身是汗,脱力地倒在应寄枝怀中,沉沉昏睡过去。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应寄枝真不是个东西。


    庭院的木门被推开,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面带霜雪的应寄枝,笑意吟吟地回望过去。


    “家主,小院简陋,恕不招待。”


    院中梨花片片,一点血腥气被压在花香之下,没于红衣之上,遍寻不得。


    季向庭胸口的蛊虫尚未全然平息,遇到母蛊后更是躁动不安,在皮肤下挣扎翻涌着想靠近,连带着宿主也心神不宁。


    两人对方才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却谁也未曾开口,季向庭眼底一片猩红,懒得再管来自己院中当木桩的人,闭上眼调息起来。


    灵力反噬尚未好全,蛊虫又在噬咬着经脉,一时新伤叠旧伤,即便他这种受伤惯了的人,也着实不好受。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不请自来的冷香才渐渐散去,季向庭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揉了一把怀中的狸奴。


    这般为人所控的事,一次便够了。


    第二日,浩浩荡荡的应家车马便向着平川原而去,队伍虽长,随行的应家子弟却只有零星数十个,护着贺礼一路南下。


    为表对季向庭这位男宠的看中,连单独的马车都未准备,摆明了要日日陪着家主,一时间应家流言纷纷。


    “莫非那男宠便是未来的家主夫人?”


    “胡闹!若老家主与先夫人还在,怕是得气晕过去!”


    “此去唐家山长水远,危机四伏,用一介男宠做掩护,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相较于外头的喧闹,马车之内则安静许多,本该如胶似漆的两人此刻各坐马车一侧,泾渭分明。


    坐在马上的岁安叹了口气。


    这是吵架呢。


    第28章 山楂


    虽说两人如今面和心不和的关系岁安皆看在眼中,可眼下情势严峻,还是得抓紧时间让他们床头吵架床尾和。


    当副使真是天生的劳碌命,自己还打着光棍就得给主子想办法。


    岁安脸上挂笑,心里毫不留情地将两人损了一遍,才转身走入马车内。


    “家主,舟车劳顿,吃些山楂解解乏。”


    季向庭终于睁开眼,指尖一勾便将纸包捏在手中,握着红红的果子便咬了一口,酸味直往上冒。


    寻常人奈不了酸,要做成山楂糕才能下口,季向庭却天生喜酸,上辈子在山里打仗时,总会摘了吃着玩。


    成色漂亮的新鲜果子被他抛起又接住,季向庭看着一旁正翻着书卷的应寄枝,终于开了口。


    “家主有心了。”


    那点龃龉对于他们如今的关系来说全然不算大事,季向庭也不过借着由头绕开夜哭岁安在应家坑蒙拐骗。


    唐家尚且横在两人面前,季向庭不会想不开为了这点事同应寄枝一刀两断。


    应寄枝亦是如此。


    没有人气的目光终于从书卷移到季向庭脸上,应寄枝搁下书,抬手拿出棋盒布了局。


    岁安松了口气。


    虽说回不到先前的伤风败俗,但好歹也算是相敬如宾,真是可喜可贺。


    他正欲转身做回那马车夫,耳旁便传来季向庭的声音。


    “夜哭在蓬莱幻境同我说了些话,有关你的,想不想听?”


    风度翩翩的岁安公子差点脚步一错,差点毫无形象地摔下去。


    那三棍子打下去都不见得能喊出一声的木头能在季向庭的感化下突然开窍了?


    可要万一是真的……


    季向庭管杀不管埋,饶有兴致地看着岁安魂不守舍地离开,才转回视线。


    好巧不巧,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应寄枝搁在桌案上的卷轴上,一眼便看清了上头的字。


    这天杀的记仇胚看的哪是什么公务,分明是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医书!


    “牙痛者少食”几字直直落入眼中,刺目得很。


    刮骨之痛他亦能受的,唯一受不了的便是牙疼。


    上辈子几次酸食吃多了犯了痛,被岁安一边不动声色地嘲笑一边忌了一月口,对他这平日里零嘴不离手的人来说,可真是要了命,只觉人生无趣,恨不得一头撞死。


    也不知眼前这人如何知晓的。


    季向庭顶顶发酸的犬牙。皮笑肉不笑地拿过棋子,黑子直指天元。


    “家主,比试比试?”


    路行得急,一路上也自然没有什么新鲜事,季向庭百无聊赖,每日能做的也就是与岁安你来我往地试探一番,再同应寄枝对弈打发时间。


    车轮滚滚声终于在城门前停下,季向庭将手中棋子一扔,抻了抻僵硬的腰腹,随手搅乱了棋盘上错综复杂的棋局。


    “同家主下棋,真是忒没意思。”


    两人太过相熟,棋风更是相像,只攻不守后路全断,拼的便是谁更不要命,几番厮杀下来也分不出胜负。


    为数不多的和局,还是同归于尽的惨烈。


    他掀开布帘,湿暖的风便扑面而来,直将人的骨头都吹酥。


    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江南景象,古人诚不我欺。


    应都原常年积雪,若非应府常年灵气笼罩,季向庭院中的梨树怕是活不过一个月。


    他眯了眯眼睛喟叹一声。


    “日后身有闲钱,得在此地买处院子……也罢。”


    有没有命等到归田卸甲的时候还说不准呢,不如多买些粮草来得有用。


    话语极轻,风一吹便散开,在他身后的应寄枝却蓦然抬起头来,长袖下的手指无声一收。


    外头是一副草长莺飞的景象,进了城亦是香风阵阵,小桥流水,瓦屋鳞次栉比,一派祥和之意。


    季向庭垂下眼眸,视线不着痕迹地在来往的行人间滑过,心念几转。


    路上修士倒是不少。


    唐家鼎盛不过百年,如今实力却已是仅次于应家,这也是唐意川敢如此觊觎应家的原因。


    上辈子应家与唐家的战役季向庭不过是做了浑水摸鱼的杂兵,不知全貌,只是其中关窍,他仍能猜到几分。


    即便应长阑的修为足以傲视群雄,可他到底因重伤闭关,又为了剿灭唐家强行出关,无法使出全力,两项权衡下两家差距并不悬殊。


    可上辈子应家几乎战无不胜,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来势汹汹的唐家灭了干净,其中定有其他蹊跷。


    应家眼线遍布天启大陆,既岁安并未来报,那便是极为隐秘的异样,若要瞧清其中门道,怕是要在这街巷上走上一日才是。


    杜家家主称病,只送来了贺礼,平川原另一位贵客——云家主云天明,早已在唐家安排的住处落塌。


    初来乍到,总要拜访一番才算不失礼数,季向庭跟在应寄枝身后,刚瞧见唐府的门扉,便看见那屋檐下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云天明与长渊。


    知晓唐意川过去的亲信向来对云天明不假辞色,只是眼下长渊副使虽冷着一张脸,却难得没有直接扭身离去,而是听着云天明说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接过对方手中之物。


    如此态度倒显得暧昧异常。


    两人虽皆用灵力将声息隔开,季向庭仍轻易听清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无非是一些悔过之语。


    往年唐家宴请,云天明可是一次没来过,这次显得这般殷勤,绝非只是想再续前缘这般简单,如今这番会面,也定然另有深意。


    两个心怀鬼胎之人,只要稍加挑拨便会分崩离析,即便有所勾结,也不过是为了那点相同的利益。


    只是如今形势未明,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来得光明正大,云天明定然有所察觉,只是他仍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匆匆离去,不愿与应寄枝撞个正着。


    季向庭看戏的目光便晃悠悠飘到了应寄枝身上。


    他倒是忘了,这位在云天明这边,也不太受待见。


    长渊神色自若地仍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密谈被发觉的惊慌,对着应寄枝行礼。


    “应家主,家主正处理公务,不便见客。”


    应寄枝颔首,岁安便捏着长长的礼单上前,同长渊对起了贺礼。


    夜幕降临,长渊看着慢悠悠点完最后一箱物什的岁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岁安副使,可否让我回禀家主了?”


    岁安晃着折扇说得口干舌燥,脸上仍是笑吟吟的模样:“长渊副使辛苦。”


    真是同那云天明一般叫人厌恶的笑面虎。


    两个相看两生厌的人彼此折磨了一日,终于能回去交差。


    烛火摇曳,唐艺川眉头紧锁地斜倚在窗框上,桌案上搁着半壶冷酒,被她拎着便往口中灌。


    还未尝到酒香,酒壶便被人夺了去,胀痛不已的脑袋被一双手力道适中地揉着,唐意川终于放松下来,闭目靠在一边,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回来了?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长渊自然不理眼前人插科打诨的话语,皱着眉温和却又不失气势地数落着。


    “冷酒伤身,今年开春头疼了几回,还是不长记性。”


    唐意川举起手来讨饶:“长渊姐姐,你可饶了我罢,这几日可有的忙了。”


    长渊瞧着她避重就轻的耍滑头,眉间褶皱却没有半分消退,终是心疼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云天明可是说了什么?”


    长渊垂下眼眸,眼睫在烛火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他答应了。”


    唐意川不知意味地哼了声:“他对谁都有三分真心,此事别太上心,看着点便好。应寄枝呢?”


    “探子回报,说是带着季公子往赌坊去了。”


    唐意川终于睁开眼眸,揉了揉眉心:“此事隐秘,应家探子看不出端倪,应当是不知晓的,先别打草惊蛇。”


    她思索片刻,复又开口:“他身边那位男宠的来历可是探明了?”


    长渊托着唐意川的下颚往上抬,将人半拢在怀里,手指力道不停,放轻了声音:“查过了,的确另有身份,且与应家有不小的仇。”


    唐意川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此番不容闪失,想个法子让他死在平川原。”


    长渊应声,偌大屋内便寂静下来。


    她感受到怀中的呼吸逐渐绵长,唇角弯了一下正欲离去,却又被人抱住。


    “长渊,若我们赢了,我便……”


    话说到一半,人便睡沉了下去。


    长渊抱着怀中人看着徐徐燃烧的烛火,慢慢等着天明。


    能想什么呢?什么都不敢想。


    比起这厢寂静,平川原另一处地方便显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模样美艳的赌坊老板娘正熟练地在街上拉客,无意间瞥到两道身影,顿时眼前一亮。


    站在前头那个模样一等一的好不说,周身更是贵气逼人,只看那金线织就的衣衫,便知家底丰厚,出手阔绰。


    “二位公子,可要进来玩玩?”


    折扇一合敲在手心,富家公子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轻轻一眨便能将人的三魂勾了去。


    “姊姊如此盛情,我怎可煞风景推拒?只是家父给我的侍卫模样长得凶,怕是要扰姊姊的生意。”


    嘴还生得这般甜,赌坊老板娘简直笑弯了眼,手指轻佻地点了点富家公子的胸膛。


    “无妨,里头多的是五大三粗的莽夫,倒是小公子莫怕才是。”


    富家公子俊朗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红晕,似是被哄得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便被女子带了过去。


    “好罢,今日没瞧见好玩的物件,不如来赌坊看看!”


    立于他身后的侍卫半张脸隐于面罩之下,一言不发地跟着富家公子往里走。


    错身而过的瞬息,老板娘陡觉周身一凉,忍不住回身一望,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人声鼎沸中,一道含笑的声音混入其中,无人察觉。


    “家主,收收脾气,否则可不讨人喜欢,日后怕是无人敢来做这家主夫人了。”


    第29章 黄雀


    赌坊最是鱼龙混杂,什么机密在此地,也不过是茶余饭后,明码标价的货物。


    自季向庭踏入门中,便觉有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观察着自己,他不动声色地晃着折扇,好奇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似是头一回来见世面的年轻公子。


    他皱着眉头看着牌桌上复杂的玩法,转了一圈也没坐定,犹犹豫豫地拉着侍卫在一旁先当了许久的看客。


    应都原不乏赌坊,只怕也比不上眼前盛景,不少人衣衫破旧,仍要在此地醉生梦死,与白日见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季向庭微微皱起眉。


    老板娘眼波一转,便有人开了腔。


    “公子,光在边上看可学不会,不若来上两把?”


    季向庭连连摆手:“我也是头一回来,有许多规矩都不懂,还是不打搅大伙们的兴致为好。”


    模样机灵的小二握着骰盅在桌上晃了晃,笑道:“无妨!公子猜大小便可,十五点为半数,过半则大,先试试手气?”


    财大气粗又初出茅庐,瞧上去便胸无城府的富家公子是赌坊里头人人都喜欢的羔羊,此刻庄家赌徒一道起哄,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砸得人飘飘欲仙。


    季向庭面色发红,似是血气上涌般拿过侍卫腰间沉甸甸的钱袋,一下便砸在了赌桌上,格外潇洒。


    “那便听你们的!我全压大!”


    左右不是自己的钱,花着自然不心疼。


    赌桌一下便热闹起来,赌徒们纷纷凑上来下注,大多都在押小。


    “这小子瞧着呆头呆脑的,运气能有多好?定是来当散财童子的!”


    “我可听见声响了,定是小点!”


    一片吵闹中,骰盅一开,整整齐齐的十七点,满座哗然。


    季向庭眯了眯眼睛。


    上辈子为了养一只军队,他没少发愁,赌坊这种来钱容易的地方,他自然也是常客。


    是以这些庄家的出千手法在他眼里,着实有些不太够看。


    都是赌坊常用的手段,给点甜头等人陷进去了,再叫人输个精光,碰到脑子不好使的,便只会怨自己时运不济。


    不过倒是正中下怀,他们此番前来,正是要一掷千金,才好引蛇出洞。


    季向庭面上满是惊喜之色,小二趁热打铁又是一顿你来我往的吹捧,当即便将赢来的钱财重新压上去,等着下一轮开盅。


    “嘿!我就不信邪了,他能回回运气这般好?”


    “你今天这都赌了多少了?收手吧,再下去你那间茅草屋都要没了!”


    “怕什么?这回赢了便又是条好汉!若是输了,躲两天便是!”


    “你也不想想这赌坊能横行霸道数十年,背后是谁在撑腰!没瞧见么?最近输得分文不剩的人可越来越多了,你这些日子见到他们了吗!”


    “那便能不赌了?若不再挣些钱,明日的饭都要吃不上了!”


    正给季向庭当侍卫的应寄枝眼神一动,便有熟悉的声音心有灵犀般在脑中响起。


    “倒是和我们先前在门外听见的大同小异……我如此身先士卒替家主探明前路,家主可要怜惜我呀。”


    那语调与以色侍人的小倌们像了三分,只是声线太过清朗,这话就更像是阴阳怪气。


    像是被不服管的狗崽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应寄枝垂下眼眸,拇指无意识在指节处一蹭。


    前世这里有一块总也消磨不去的牙印。


    赌坊里仍旧热火朝天,季向庭运气好得出奇,连赢三局,已是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先前看笑话的赌徒,也不得不软下脾气在后头跟注。


    季向庭瞧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银两,为难地揉了揉脑袋,身旁侍卫便开口提醒道:“公子,时辰不早,明日还有货要交。”


    这话一出,季向庭便有些搭退堂鼓,老板娘见势不妙,摇着蒲扇拨开人群走来。


    “今儿公子手气这么好,再赢两把可就能抵许多店铺一月的营收了,即便货卖不出去,令尊也不会怪你。”


    赌徒们同样赚得不少,听见老板娘出声挽留,便齐齐附和道:“是啊!我们几个可就等着你来押了,您若是走了,我们可就赔惨咯!”


    季向庭为难地左右瞧瞧,终究是年纪轻耳根软,狠狠心将金银推了出去:“那便再来一把!”


    老板娘蒲扇掩面,看着这冒冒失失的公子哥,真心实意地笑弯眼。


    真是好骗。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局,季向庭便似花光了运气,再也没赢过,他神色越来越苍白,不死心地不断押注。


    可即便如何腰缠万贯,也总有输光的时候,当最后一块玉佩输出去也还不起账后,他终于狼狈地晃了晃,被侍卫一把扶住。


    衣袖交叠处,季向庭指尖一勾应寄枝的尾指,往西南方扯了扯。


    那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自他们走出唐府后便如影随形,却未曾有所动作,如今却是骤然消失。


    怕是明白这赌坊老板接下来的伎俩,准备借机动手了。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赌徒们便换了副嘴脸,赌红了的眼睛盯着眼前人骂骂咧咧。


    “还以为是什么天降福星,呸!”


    “害得老子又将钱输光了!喂,你这么有钱,怎么不送我们一些?”


    拜高踩低,不过如是。


    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哪见过这阵仗,季向庭嘴唇一抖,险些要哭出来。


    倒是老板娘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站出来解了围:“小公子头一回来,你们也别欺负他。钱先欠着,何时还都好说,先上楼喝口茶压压惊。”


    老板娘一开口,满堂议论声便消散下去,只是心中皆有些奇怪。


    可从未见过这唯利是图的老板娘对谁松过口啊。


    季向庭六神无主地看着女子,像是骤然惊醒般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在对方的牵引下往楼上走。


    “二位莫慌,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想来公子也是家底丰厚,我等你三日,将欠的数还清了,便无事了。”


    老板娘合上房门,语气顿时缓和下来,体贴地替主仆二人各倒了盏茶。


    季向庭握着茶盏,恍惚地端起来抿了一口,自言自语地喃喃:“对……对!我去问我爹!定然有办法!”


    老板娘眼眸一转,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站在一侧的侍卫,皱眉为难道:“公子,您也知道,眼下我是断不能放您走的,怕是等不了了。”


    唐意川这是要拿自己开刀呢。


    此番探查本就没打算瞒着唐意川,正是料其多疑,不会因此轻举妄动,眼下这赌坊老板还未来得及收到消息,怕是并不知晓自己于应寄枝的身份,只是想将这武艺高强的侍卫支开,方便办事。


    外头的不速之客徘徊不去,怕也是打得这番主意。


    若亮明身份,此事便是无法再查下去,若继续试探,这些暗卫便能在应寄枝离去后将自己斩于此地。


    如此既能避免事情败露,又能除去一大变数,若是应寄枝当真对自己这位男宠情深一点,还能以此让应寄枝恼怒,探探对方的虚实。


    死一个男宠,应家再如何恼怒,也不好借这由头起事。


    可谓一举三得,百利无害。


    季向庭心下清明,面上却是垮下脸来,三言两语下便心生愧疚,急切地看向道貌岸然的罪魁祸首:“那姊姊觉得该如何?”


    老板娘悠然一笑:“听公子方才所言,是来此地行商,不知家中……?”


    季向庭慌慌张张地看了老板娘一眼,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些药材。”


    “不若你将那货先送到我这,看看能不能作冲抵,虽少了笔生意,可到底比被扣在平川原要好不少。”


    季向庭顿时眼前一亮,看向一旁的守卫:“你去将那货送来,别人我看不见放心!快去!”


    应寄枝抬起头,目光与季向庭短暂一错。


    “外头几人冲我来的,家主可要护好我了。”


    “嗯。”


    待侍卫的身影彻底离去,季向庭的心神才陡然放松下来,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得使不出力气。


    “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便摔在桌上,不省人事。


    老板娘收起唇角笑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探鼻息,确认人当真晕死过去后拍了拍手,两个五大三粗的修士便将人粗暴地扛起来,往厢房书架处一按,便有一道暗门显现。


    待屋内重回寂静,几道黑影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


    “应寄枝已经离开,告诉林娘,先杀人。”


    百里之外,应寄枝感受到身后的气息消散,脚步一顿,下一刻人影便已立于屋瓦之上。


    腰间悬挂的东西被他寸寸抽出,在月色下显出刀鞘内物什原本的样貌来。


    那是一把窄到极点的长弓,由白色蛇骨片片连接而成,此刻银色灵力萦绕周身,这些蛇骨便似有了生命一般扭动着拉长展开,竟能与月色争辉。


    无人知道,没有本命剑的应家少主最擅长的武器,是几乎无人会学的弓。


    上辈子即便没有不留名剑,灵力稀薄,他仍能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也能在千里之外,洞穿了季向庭的一只眼睛。


    应寄枝垂下眼眸,瞳孔漠然锁住赌坊内正欲暗下机关的几名暗卫,五支灵力凝就的剑矢架在弓弦上,寸寸绷紧。


    银光划过天际,宛如毒蛇般穿透纸窗,精准地没入几人眉心,暗卫们连惨叫都无法发出,便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应寄枝收回弓箭,转身离去,长袖之下的手指仍带着季向庭勾上来的热意,轻微一颤。


    像是前世的血溅在上头,怎么也抹不去。


    而暗室之内,装晕的季向庭若有所感地眼皮一跳,右眼顿时有些作疼。


    第30章 宴请


    “这小公子家是应都原城里做药材生意的,看样子这两年买卖不好做,才把人派来平川原,想碰碰运气。”


    林娘闻言皱起眉,捏着蒲扇拨了拨人事不省的青年:“主上之难断不能被其他三家知晓,这样的人已是上上之选,将他先扣在这,看看他爹能为了自己的天之骄子,舍弃多少。”


    一旁的修士仍是不满意:“要我说,平川原这么大的窟窿,如此偷偷摸摸抓多少人也无济于事。城里这些愚民本就受唐家庇护,再多纳些钱财也是理所应当。”


    话还没说完,那修士的手背便被扇柄狠狠一敲。


    “课税已连升两年,百姓怨声载道,若再提,民愤如何能止?”


    季向庭呼吸放缓,听着几人之间的对话。


    这平川原看似繁华,实则内里已是千疮百孔。


    难怪自己白日在平川原匆匆一瞥,所遇之人皆是修士,怕是整座城池里,能自由出入的只有唐家子弟。


    方才在赌坊中见到的那些衣衫破旧的百姓,怕已是情况尚可的了。


    修士轻抽了口气,终是泄下气来,闷声嘀咕了一句。


    “这些毫无价值的人,活下来也没有什么必要。”


    林娘摆了摆手中团扇:“行了,我来叫醒他,你去跟着那侍卫瞧瞧药材品相,剩下的守在门口。”


    几人应声离去,林娘脸上笑意不再,正欲伸手将床榻上的青年掐醒,便在一片漆黑中看见一双妖异的金色眼眸。


    “噤声,别动。”


    金色流光一瞬笼罩整座暗屋,暗门只开了一半,骤然瞧见眼前尸横遍地的惨状,几位修士尚且来不及惊叫,便被灵光摄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眸。


    怎么可能?!这小公子分明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如何能有如此蛮横得不讲道理的修为?


    林娘心下震惊,眼前之人显然未用全力,可她仍是运足了灵力才能对抗片刻,声音细如蚊呐。


    “妖孽……”


    她手指打颤,想不出别的缘由。


    世间修士皆为剑修,若不是妖孽,怎能施展这吐字成令的邪术?


    季向庭笑吟吟回身瞧了眼老板娘并不答话,瞧着便更像踏月色而来的鬼魅,手掌下压将最后一点缺口也一并堵住。


    他悠然自得地自暗室里走出,绕过眼前被一箭毙命的尸体,顺手捞了只苹果叼在口中,将袖中藏着的一截迷香点上,拍了拍手。


    “今夜之事,诸位还是忘了为好。”


    他话语轻快,却是每个字都灌满了灵力,下一刻,屋内众人惶恐的脸色便在流淌的灵力里归于茫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就连外屋正懊恼不已的赌徒们也在呼吸间恍惚一瞬,情绪情绪骤然消散。


    他们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彼此:“方才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这般生气?”


    除却一地冷透的尸体外,无人再会记得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向庭在满地霜华中推开赌坊破败的后门,一眼便瞧见立于屋瓦之间的应寄枝。


    他靠在门上,唇角噙笑,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钱袋,银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家主舍身相救,我无以为报,只好将家主一掷千金的东西赎回来了。”


    也不知为何,分明是块没有反应的木头,季向庭活了两辈子却仍改不了犯欠想逗人的习惯。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应,季向庭习以为常地将钱袋轻佻地往人怀里一丢,还未开口眼前白影一晃,手腕便被应寄枝扣住。


    即便知晓应寄枝的体温比常人更低,季向庭仍被他指尖凉意一冰,他挑了挑眉顾不上手腕上让人发疼的力道,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指,温和的灵力灌入,便探到他体内杂乱不堪的灵流。


    季向庭一皱眉。


    出力的分明是自己,怎么到头来出了毛病的成了应寄枝?


    “你这是和哪路神仙打了一架?总不会是被我的钱袋子砸的罢?”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便觉整个人被大力一扯,整个人踉跄一下才没砸进应季枝怀里,几乎是一路被拖着往前走。


    季向庭难得没有恼怒,反是饶有兴致地弯起眼睛。


    从前觉得多了情感的应寄枝着实让人厌烦,如今心平气和地再品味一番,倒比前世可爱些许。


    夜色已深,岁安忍着困意等在门口,看着两位祖宗自远处走来。


    季向庭挣开冰凉的手指把应寄枝往前一推:“你们家主有病,看看有没有救。”


    岁安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咬牙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天色已晚,明日便要赴宴,二位还是别置气,早些歇息为好。”


    他顿了顿,看着季向庭狡黠的目光,复又开口道:“季公子可还要什么零嘴?”


    冷凝的气氛顿时一散,季向庭也终于装不下去,低头闷笑两声,拍拍岁安的肩膀:“你可比你们家主子有趣多了。”


    屋内烛火明灭,岁安捏着应寄枝的手腕往内输送灵力,调理紊乱的灵流,一边开口问道:“可是探出什么来了?”


    季向庭支着脑袋,回忆起方才在暗室内听见的话语,神色有些发冷:“唐家成长太快,根基不稳,本就财力不济,如今更欲向四周扩张,已让百姓们叫苦不迭。”


    “如今已到了要靠打劫外来行商,才能勉强平息民愤了。”


    岁安闻言一愣,似是回想起什么,皱起眉同样面露不忍:“方才我亦暗中走访过许多人家,皆是门窗紧闭,院中更无鸡鸭,分明是久无人居,屋内却仍有烛火,同白日所见之景大相径庭。”


    “本以为唐家是为了庇护百姓才让其迁移,如今却……”


    他顿了顿,终是不欲再说,回到正题上:“如此情况,唐意川必然会与应家开战,如此才有机会支撑,明日宴席怕是危险,不若即刻将夜哭调来?”


    季向庭摇了摇头:“赌坊一事我与家主并未有过多伪装,便是要让唐意川收到消息,她如今只知我们有能耐让这些暗卫殒命,却不知我们如何悄无声息地做成此事,明日她只会试探,不会妄动。”


    季向庭顶顶犬牙,眼中暗芒凛冽:“我们等着便好,她才是最拖不起的那个。”


    岁安脸上忧色不减:“诚然如此,只是云天明此番出现在平川原,怕是要添变数,他虽依附应家,却向来不喜家主,如今家主隐匿锋芒,他怕是要阳奉阴违。”


    “不必担忧,云天明只会两头都帮,许是明天就要来给我们递消息了呢。”


    分明是五百年来第一次开战,在他们二位面前,便似吃饭喝水那般平常。


    岁安看着面前二人神色轻松的模样,终是无奈一笑将心放进肚子里,将盘踞在应寄枝体内的灵力收回。


    他算是半个医官,便难免有点絮叨的坏毛病,此刻忍不住开口劝道:“家主切莫在运灵力时情绪激荡,您的灵流太过暴烈,容易伤着自己……”


    一腔肺腑之言还未说完,岁安便感受到一道冷淡的视线扫向自己,他顿时闭上嘴,瞬息间福至心灵。


    家主今日这情绪动荡,怕不是又和眼前这位有通天本领的男宠有关。


    他神情微妙地扫了扫屋内二人,最后落在季向庭身上,面上是十足的恳切。


    “季公子,为了明日大局,切莫再让家主有任何刺激,今日还是陪家主一夜罢。”


    说罢,他便体贴地吹灭了屋内的蜡烛,转身离去。


    季向庭好笑地望着岁安离去的身影,良久才将视线转向正坐在床边的应寄枝。


    他褪下外袍,轻车熟路地翻身上床,朝应寄枝眨了眨眼,顺着岁安的话拖长了音开口。


    “我们身娇体贵的大少爷,请吧。”


    一片漆黑中,应寄枝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许久,终是伸手将季向庭抱紧,对方身体一僵,却终究没有推开。


    带着伤药的清苦味,却是暖的,清晰的。


    笼罩应寄枝许久的僵冷感终于开始缓慢地褪去,他闭上眼,终于得以喘息。


    第二日暮色西沉,季向庭与应寄枝踏着白玉阶走入殿内,似是将漫天霞光踩在脚下,可谓人间奇景。


    世人似是对两人的关系心照不宣,即便季向庭一介凡人又无名无分,仍能紧挨着应寄枝落座。


    他鲜少穿这般繁复的衣服,美则美矣,却实在有些让人行动不便,只好偏头对一侧服侍的侍女投以微笑。


    “可否将酒壶递予我?”


    那侍女只抬头望了一眼耳根便有些泛红,低头将酒壶递去,心中感叹一句。


    若自己入花楼也能瞧见这般俊俏的儿郎便好了。


    季向庭低头一嗅便知里头定是好酒,一双眼眸欣然弯起,便听对面有人开口道:“应家主,许久未见,不知这些日子身体可好?”


    应寄枝伸手截过季向庭桌上的酒杯,朝云天明遥遥一举:“并无大碍。”


    “想来也是,听闻昨日应家主还同季公子一道去赌坊逛了圈,不知可有让二位满意?”


    一道爽朗的女声自远处响起,身着黑衣的唐意川踏入殿中走上高台,不拘小节地捞起酒壶灌了口,面带笑意看着右侧的季向庭。


    季向庭不慌不忙地起身,举杯一礼:“在下不通赌技,不过胡闹,私以为,不如唐家主备的酒叫人高兴。”


    唐意川鼓掌一笑,似是松了口气般:“那便好,今日长渊来报,那赌坊晚上竟是走了水,将一屋的人都烧得干净,叫我吓一跳。如今见二位无恙,我便安心了。”


    她举杯回礼,唇角笑意不减:“要我说,烧得好!那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便是昨日与你称兄道弟,明日也会为了几文钱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季公子,可对?”


    话至尽处,寒意分明,与此同时,一柄长剑从后架在季向庭脖颈处,再进一分,便可血溅当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