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陈米,

作品:《祝你投个好人家

    “妈妈,你在哪?”


    “妈妈,我是谁?”


    “妈妈,我该去哪?”


    四周寂静无声,黄灿喜却清晰听见某种呼唤,自极远处缓缓传来。


    她一步步向前,光点成了唯一的方向,“双脚”在液面上划出蜿蜒的轨迹。


    这里只有她。


    直到远方浮现另一道影子,像符号般孤立在海的深处。


    她才骤然意识到,她才是一个人。


    周野回首,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而透过他的眼睛,她却看到更疲惫的自己,骨骼裸露,碎肉摇曳,灵魂如薄纱般随风消散。


    七指相扣,自然而然,仿佛早已重复了千万次,他们一同穿越混沌的虚无,抵达尽头。


    脚下逐渐倾斜,潮汐退去,平地化为某种起伏的肌理。


    她低头望去,那并非土地,而是一张张皱折的五官。


    他们正立在一具庞大的身体之上。


    眼、鼻、口、耳……


    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个正在酣睡的婴儿。


    然而那半阖的眼睑下,却隐隐显露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凹槽。


    静默,却极有吸引力。


    黄灿喜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的一瞬,恍若猿猴初通灵智,洪流般的意识轰然灌入脑海。


    她脸色瞬间惨白,痛苦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仿佛被整个天地的记忆碾过,身心同时被撕裂,又被迫重组。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却澄澈懵懂,像初生婴儿望见世间,空无所执。


    她怔怔间发现,自己正漂浮于天空之上。


    狂风烈烈,脚下灯火幽幽,身体却不再属于自己。


    黄灿喜心头一震,狐仙终于来了。


    狐仙在哪?


    在她身上。


    她把身体“借”了出去,人与妖浑然一体。


    只在刹那,她便知晓了狐仙的“名”,它的过去,它的当下,以及那尚未抵达的未来。


    正如她推测的一般,狐仙源于一块自古战道里掘出的五彩石,被供奉千年,风沙侵蚀,本该无灵的石头,渐渐化作狐狸的影子,为这一隅之地扛下风雨。


    当那年深夜,有孩子离家出走,徘徊在鬼市街头,身体被寻回,魂却散佚。


    有人提议带去狐仙祠旧址,拜一拜狐仙。


    第二日,孩子果然恢复,却一直念叨着想再见一次“狐仙娘娘”。


    可大人们说,没有。


    哪有什么狐仙娘娘?


    这地方本就特殊,和怪力乱神牵扯只会徒增烦恼。人人都害怕沾上。


    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只当作是孩子的胡话。


    纸扎大军不再无序,像听令的士卒。


    狐仙抬手轻点,纸扎便排队踏步,从空中齐齐跃下,宛如羚羊跳崖,落进各家各户的门内。


    黄灿喜怔住,狐仙竟是在替陈米处理那些无人要的纸扎?


    这一幕像梦似的。


    人有善恶,妖是否也有好坏?


    她看着,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迷惘。


    不过是一念犹豫——


    风止云卷之间,一圈蓝火骤然迸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合围。


    她惊呼未出,衣领猛地被提起,寒刃自胸口贯入。


    没有疼痛,只有冷意,如幽兰般幽微沁骨,令她浑身战栗。


    她惊愕不已,顺着刀刃望去,只见周野低眉。


    眼中无喜无怒,慈悲与杀意仅隔一线。


    他身上并非呆气,而是阅尽千帆后留下的麻木!


    喉咙一堵,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


    光如泉水,似在寻主,凝聚于他掌心。


    随之,纸人、纸品纷纷崩解,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簌簌坠落。


    天地空旷,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在夜色里跳跃不息。


    黄灿喜怔怔,胸口忽然一抽,刀便悄然消失。


    眼看周野掌心合拢,那团荧火溅开,如铁花散射,随即泯灭归一。


    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


    她连忙伸手接住,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


    它灼热如火,却不是外物在燃,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倒灌回她身上。


    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心跳缓慢,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


    “这是那块奇石,无人供奉,只剩这些了。”周野向她解释。


    她猛地抬头,瞪向周野。


    却见他手中,正收起一枚瓦片,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夺走的那枚!


    “周野,那枚瓦片!”


    “黄灿喜,我替你保管。”


    他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深不见底,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


    “要你保管?!你果然——”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


    因为此刻,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


    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


    天——亮了。


    一声鸡鸣嘹亮,万邪俱退,万物复苏。


    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推门、开店、摆货,等候今日的客人。


    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有人发现一对夫妻。


    两人蜷在地上,被人拍醒时,眼神茫然,面色疲惫。


    “陈叔,你咋睡这了?”


    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


    东东眯眼笑着,趁着酒意上头,人也大胆,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啪啪”响,


    “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你俩放心吧。”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两夫妻互相望着,喉咙哽咽,半天只挤出一句:


    “……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


    陈米的父母,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


    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


    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


    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爱”着孩子。


    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


    一件件握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儿子的切片,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


    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最后他孩子拥有了,却没能留住。


    纸人被狐仙遣散,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


    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却因新巧别致,反倒留下。


    热闹散去,反而更显荒凉。


    黄灿喜垂眼,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


    生平


    死因


    心愿


    她一笔一划,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


    直到“反噬”一栏,笔尖骤然停住。


    她抬眼,越过人群与遗物,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目光尖锐而直白。


    那天的汉堡,她和吴道源的交易,换来两条秘密。


    第一条,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画上他母亲的容颜。


    第二条,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


    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却未曾阻止。


    她缓缓闭上眼,后背倚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终于在“反噬”一栏,写下两个字:


    周野。


    秋叶飘飘,一切如常。


    葬礼那天,黄灿喜去了。


    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


    一拨拨土盖上去,狐狸也被埋了进去。


    直到地面重新抚平。


    秋叶落下,叶子和他,都化作了泥土。


    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


    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拆掉钢筋般的肋骨,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和缠满符咒的肠子。


    他别扭地张开双臂,拢住父母一下,随即化作灰烬,瞬息散入万物之间,不留半点尘念。


    那本烧焦的漫画书,把黄灿喜牵入过去。


    二十年前,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有个回乡人,不慎把一本《漫友》遗落在村口碎石地。


    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唯独他,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世界忽地不同了,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


    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要烧给儿子。


    他能收得到吗?


    水泥地底,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


    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肯停下。


    许多年后,《村志》里有几页模糊霉烂,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


    笑着笑着,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


    保定米北庄很奇怪。


    它像新与旧缝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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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一道伤口。


    田地与树林环绕,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


    夜幕垂下。


    市场街两侧,机器轰鸣不止。


    人却不能回头。


    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往前——往前。


    “路的尽头在哪?”


    “一直走,别回头。”


    “看到森森烟酒了吗。”


    “那就是幸福家园。”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几天后,ECS办公室。


    “东东,这个给你。”周野递来几本书。


    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当场嘴里射大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满办公室乱窜,翻过沙发,跨越桌子,有氧运动一圈,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死死抱着宝贝们。


    “老板,你是怎么买到的?!”


    “找人买的。”周野回答,像是答了,又像没答。


    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托人弄来了几本。


    东东看着封面,乐得像开了花,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


    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


    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我也买了,不知道有没有撞。”


    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第二天必然来不了,索性果断喊了代购。


    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拽着黄灿喜的小手,“灿喜,我要当你的爱堡!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


    他脸上下着小雨,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


    他没敢说,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


    黄灿喜笑得不见眼,“后天吧,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气氛正好,门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


    “嗨!咸鱼们,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


    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拖鞋啪嗒,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


    “稀奇了,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一瞬间,除黄灿喜外,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


    黄灿喜愣住,再一看,满脸不敢置信,“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还以为只是同名。


    来人中分短卷发,头发看似不羁,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


    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一看就能让人清楚,他是从哪来。


    与记忆中穿白大褂、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竟是同一个人?


    “灿喜,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吓我一跳,原来你真的在这儿。”


    “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哈哈哈——”


    手一抖,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


    沈河一见东东,两眼发光地粘上去,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哈!哈!哈!哈!哈!东东~你又长高了。”


    “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


    黄灿喜目瞪口呆,眨眼间,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


    ECS不愧是海澜之家,一月上两次班,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叹口气,低头撕开快递箱子。


    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


    她狐疑地合上快递,收件人确实是她,寄件人一栏却空着,只写着“张家界某县”。


    再伸手一探,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


    掏出来,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


    足足有十五厘米高,沉甸甸像块砖。黑漆斑驳,眼孔硕大,眼缘涂着朱红,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


    靠近一闻,血与草灰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长年浸过祭坛的痕迹。


    黄灿喜怔怔看着,心口隐隐发颤。


    可就在她把面具凑近的瞬间,眼孔里,映出了不该看的景象。


    ——《纸人昏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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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站:湖南张家界-《卖鬼集》


    沈(万人迷)河:“咸鱼们,你们有新的死了么订单,上路吧——哈哈哈哈哈!”


    黄/周/东/顾:“……”


    黄灿喜:“这次死谁?”


    东东:“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