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珖珉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


    夜风裹挟着萤火虫从河面横扫而来，横冲直撞刮过皮肤，又被滚烫的泪水驱赶。


    原来窒息的感觉是这样的。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碎玻璃，胸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可身体却仍机械地向前迈步，一深一浅，仿佛踩在溃烂的旧伤口上。


    热风立刻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难耐的燥热缠上脊椎。可他感觉不到——或者说，他需要这种折磨。


    此刻，他在想什么？


    盛夏，蝉鸣聒噪，阳光烫得人睁不开眼。


    在即将十六岁的年纪，我遇到了此生最耀眼的人。


    他捏着我的笔记本，指尖轻轻点在扉页的名字上，唇角微扬，睫毛在阳光下镀了层金边。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比窗外灼人的烈日还要明亮。


    他笑着说了什么，声音清朗，像夏日里冰镇的柠檬汽水冒出的气泡，一个字一个字往我心里钻。


    那么讨人喜欢，那么让人心跳失序。


    等他转身离开时，我冲着他的背影用力挥手，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我喜欢他。


    只一眼，就彻底沦陷。


    他没有告诉我归期，我便每天都去图书馆，坐在我们初见的位置，翻着他曾碰过的书页，祈祷着某天推门而入的风铃声中，能再次看到他的身影。


    可直到开学前夕，他都没有出现。


    我想，或许这辈子，我和他只有那一面之缘了。


    所以，当我在开学典礼的礼堂里看到他时——


    咚、咚、咚。


    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腔，血液在耳膜里轰鸣。我死死盯着远处那张熟悉的脸，生怕一眨眼，他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


    是他……真的是他……


    时间仿佛被拉长，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眉眼、鼻梁、唇角的弧度，恨不得把每一寸细节都刻进记忆里。这样，以后在茫茫人海中，我都能一眼找到他。


    更让我呼吸发紧的是，他居然记得我。


    从前我讨厌雨天。潮湿的空气、伞骨上滴落的雨水、被打湿的鞋袜……每一样都让人烦躁。


    可自从遇见他后，我每晚睡前都虔诚地祈祷：


    “明天也下雨吧。最好……让他再忘记带伞。”


    他应该是直男没错，可每次闹别扭时，眉头微蹙、唇角抿紧的样子，总让我忍不住多想：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在意我？


    舞台上灯光刺眼，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那句台词明明是剧本里的对白，可他的视线却越过人群，直直望向我。


    那一秒，我无比确定：我彻底完蛋了。


    如果……如果他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心思，我就告白。


    哪怕被拒绝，哪怕以后形同陌路，我也要告诉他：


    “赵苧，我喜欢你。”


    我做到了。


    就像我的人生一直以来那样，按部就班、顺风顺水。


    暗恋的少年成了我的恋人。他说要为了我努力，说要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从小梦想考上A大，成为一名医生，可当他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居然动摇了。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稍微降低一点人生目标，也没关系吧？”


    我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想要未来一起生活在同一间屋子，穿着彼此的衣裳，随时随地被他的味道包裹。早晨一起出门，晚上在小屋谈笑中吃着晚餐，窝在沙发看老旧的电影。每天在他怀中醒来，如果发现我不在，就疯了似的找我。


    不知道他想做哪一边？不过直男的话应该只会做1吧。没关系，说不定，我也有做0的潜质呢。


    我想了很多，很多关于和他的未来。


    ……如果，没有昨天的话。


    赵苧始终跟在周珖珉身后三步之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遮不住前方那人摇摇欲坠的背影，破烂不堪。


    赵苧的指尖在袖口下蜷紧，又松开。


    他想冲上去，想用双臂死死箍住那具单薄的身体，想把他的脸按进自己温热的颈窝，想用体温告诉他“你还有我”。


    可最终，他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不敢碰他。


    周珖珉的灵魂此刻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琉璃，哪怕最轻的触碰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毁。


    心脏在胸腔里钝钝地发疼，赵苧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尽管无法完全体会那份痛苦，但光是看着周珖珉苍白的侧脸、发红的眼眶，还有他机械般向前迈动的双腿……足以让赵苧呼吸困难。


    现实带来的打击算什么？他宁愿那些刀枪棍棒全都冲着自己来，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周珖珉被绝望一寸寸蚕食。


    此刻，他在想什么？


    刚满十六岁的第二个月，跑去图书馆蹭风扇的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小小年纪居然抱着难懂的医书，还看得那么认真。


    我趴在桌上望着桌对面手不释卷的人，许是风扇的作用，我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听到对面传来轻响，我睁开眼，他居然忘了自己的笔记本。


    我永远记得他回眸的样子。


    推门的瞬间，夏日的风掀起他白衬衫的衣角。


    他愣住，随即朝我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眼睛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分别时，他好像舍不得分开似的。


    我知道是我的错觉，但还是没忍住解释，希望他不认为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也很奇怪啊。


    我不喜欢下雨天，因为总是忘记带伞。但那天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老是不带伞，因为要等待那个送来雨伞的人。


    等他说：


    “赵苧，你又没带伞？”


    然后无奈地把伞往我这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却被雨水打湿。


    我很喜欢和周珖珉在一起，说说笑笑，互相打趣。我从未遇见过像他这般的人，让人沉得下心来，全身都放松下来。


    听说两个班要合作出演舞台剧那天，我特别激动，虽然报名的是后勤组莫名其妙变成了男主角，但我很开心，因为我听见2班的班长说她们班的周珖珉可以来出演女扮男装时期的薇奥拉。


    第二天从洗手间出来，我听见周珖珉答应了班长。如果是答应出演话剧，班长怎么哭呢？邻桌分析说，那肯定是在告白，被喜欢的人答应感动哭的。


    心情越发烦闷，又看到他和班长坐在角落说说笑笑……


    好烦。


    我变得很奇怪，台词念得干巴巴的，眼神乱飘。


    说出那句台词时，我想起了周珖珉，目光不自觉开始探寻，对视的一眼，身心自觉地说出了那句台词。


    是他的拥抱让我产生了错觉吗？还是看到他和班长说笑产生的怪异？


    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在周珖珉向我告白那天。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头脑简单的人第一次考虑那么多，导致大脑宕机，反复死机多回。


    他是如何入侵我的灵魂，打乱我的思绪？


    我强迫自己一定要告诉周珖珉我的答复。


    我吻了他，除了他的拥抱，我好像喜欢上了和他接吻的感觉。


    很安心，让人贪恋。


    我没有周珖珉那么细腻的心思，只能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


    父母之间的爱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恋爱是我们自己的事，不是吗？


    可周珖珉不这么想。我大概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的不安，无法理解他明明渴望触碰却缩回的手，更无法理解他……拼了命想推开我，却又在梦里死死攥住我的矛盾。


    喂，周珖珉，你走慢一点，我快追不上你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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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


    你走慢一点，至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等我们都想明白的那天来临。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很久


    周珖珉突然转向河堤，踉跄着走下台阶，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赵苧盯着他发抖的背影，攥紧拳头，终于大步追过去，重重坐到他身边。


    “赵苧……我该怎么办……”


    声音沙哑得不像样，眼睛也肿大好几倍，眼泪早就流干了，周珖珉还紧抓着心口的衣服不放。


    “我好像……没法那么快放下你……”


    “那就不要放——”


    “怎么可能！”


    周珖珉突然嘶吼出声，破音的喉咙呛出剧烈的咳嗽。赵苧伸手想擦他脸上的泪痕，却被他偏头躲开。


    “抱歉，这么晚叫你出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想想。”


    赵苧没动。


    他盯着周珖珉被泪打湿的衣领，突然心一横，猛地伸手将人拽进怀里。


    “我会陪着你的。你要我永远陪，我就永远陪着你。只要说一句，要我……哪怕你拼了命想推开我，我都会在你身边。”


    周珖珉在他怀里发抖，声音支离破碎：“你……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不可以……”


    他收紧手臂，感觉到怀中人瞬间的僵硬。


    “我们可以！周珖珉，我们可以的。我做得到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赵苧捧起他的脸，拇指擦过他干裂的嘴唇。


    “只要你一句话。我发誓。”


    萤火落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


    周珖珉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又合，却发不出声音。赵苧叹了口气，重新把他按进怀里，手掌一下下抚过他潮湿的后脑勺。


    “乖，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我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怀里传来闷闷的呜咽。


    “赵苧……”


    “嗯，赵苧在。”


    周珖珉终于抬起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我要……我要你……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燥热难耐，蚊虫扰乱，河堤边是不能再待了。赵苧背着哭到昏厥的周珖珉找了家住宿，打算先在这里度过一夜。


    推开门时，浑浊的空气裹着情欲过后的腥膻味扑面而来。


    赵苧皱了皱眉，把周珖珉轻轻放在勉强还算干净的床单上。


    热水擦过周珖珉哭花的脸时，他像受惊的小喵般蜷缩了一下，浅浅闷哼了声。


    赵苧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拂过他红肿的眼皮，那里还沾着凝固的泪痕。


    “哭多了会瞎的……傻。”


    眼前的人睡了很久，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赵苧还睁着眼睛盯着他。


    “赵苧……”


    赵苧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累了，暂时先找了个住宿。好好休息，先睡一觉吧。”


    周珖珉沉下眸子，“我答应妈妈的……我们不能再是恋人关系……”


    “先别想了，你看你的脸，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过了今晚……我们就要换个身份相处了。”


    “……”


    赵苧不语，想不出对这个执拗的人说些什么。


    周珖珉突然贴上来时，赵苧浑身一僵。


    额头抵住胸膛的触感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人心碎。


    “还有一个小时……”


    赵苧抬头看了眼时钟：23点。


    “嗯，还有一个小时。睡吧，我陪着你。”


    周珖珉摇头，“最后一个小时……我想做点什么，然后永远记住它。”


    “干嘛这么想，我说了——”


    “赵苧。”


    冰凉的手指突然捧住赵苧的脸。周珖珉的睫毛黏着勒住在抖，但眼神是决绝的。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