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暖意刚完全驱散辽东的寒意，一股更凛冽的肃杀之气已从南方席卷而来。抚顺失陷，游击李永芳投降，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明廷脸上。震怒的万历皇帝和忧心如焚的朝臣们，终于下定决心，要集结重兵，一举剿灭这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建州奴酋”。


    辽东经略杨镐坐镇沈阳，调集四方精锐。一封封催战的檄文和十万火急的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入赫图阿拉。明军号称四十七万，分兵四路，如同四柄巨大的铡刀，从西（杜松）、南（李如柏）、北（马林）、东（刘綎）四个方向，气势汹汹地向后金的心脏——赫图阿拉合围而来，意图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荡平后金。


    消息传来，赫图阿拉震动，巨大的压力如同乌云压顶。即使是最勇猛的八旗将士，面对如此规模的明军合围，心中也不免蒙上阴影。努尔哈赤紧急召集诸贝勒大臣于大政殿议事。


    殿内气氛凝重，努尔哈赤高踞主位，面色沉凝如铁。代善虽然依旧低调，但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知是忧是喜。阿敏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新得科尔沁强援，却要面对如此强敌。莽古尔泰摩拳擦掌，只等父汗一声令下。皇太极立于阶下最前列，身姿挺拔如松，深邃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只有冷静与筹谋。


    “明军四路而来，声势浩大。”努尔哈赤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尔等以为，当如何应对？”


    代善沉吟片刻，谨慎开口：“父汗，明军势大，分兵合击，我军兵力有限，恐难四面御敌。不若……集中兵力，固守赫图阿拉，凭借坚城地利，挫其锋芒，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破敌？”


    阿敏立刻反驳：“固守？岂非坐以待毙！明军四路围攻，粮草辎重源源不断，若围而不攻，断我粮道，赫图阿拉能守几时？依我看，当主动出击，先击其一路，挫其锐气！”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努尔哈赤，显然想争取这个先锋重任。


    莽古尔泰大声附和：“二哥说得对！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打他个落花流水！”


    殿内争论不休，主守主攻，意见不一。努尔哈赤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始终沉默的皇太极身上：“老四，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皇太极。他缓缓出列，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石坠地，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父汗，诸位兄长。明军虽号称四十七万，然虚张声势，其精锐实不过十万余。且分兵四路，山高路远，联络不畅，此乃兵家大忌！”他走到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明军四路进兵的路线，“杜松骄狂，必贪功冒进；马林怯懦，行军必缓；李如柏庸碌，不足为惧；唯刘綎所率川兵，悍勇善战，然路途最远，山道崎岖，必不能如期而至！”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明军欲使我分兵把口，疲于奔命。我军反其道而行之——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集中我八旗全部精锐，以雷霆万钧之势，先破其主力一路！再以得胜之师，回击其余！以快打慢，以聚打散！此战关键，在于‘快’与‘狠’！必在明军四路合围之前，将其逐个击破！”


    “好一个‘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努尔哈赤猛地一拍御案，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皇太极的战略，深合他心意，这不仅仅是战术，更是对后金军力、对八旗机动性和战斗力的绝对自信！“老四所言，深得兵法精髓！此战，就依此策！诸贝勒听令！”


    "阿敏、莽尔古泰率两蓝旗监视南、北二路，若明军来犯，且战且退，务必拖延十日！"


    "皇太极！"老汗王猛地转头，鹰目如电直视四贝勒："着你统领四旗主力迎击杜松，此战关乎国运，许胜不许败！"


    "儿臣领命！"皇太极单膝砸地，甲叶震响。努尔哈赤亲手将虎符拍在案上，镶金令箭被他一折为二，半支交给皇太极："三军听你调遣，若遇战机，可先斩后奏！"


    战略既定，整个后金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


    四贝勒府的书房再次成为风暴的中心。巨大的舆图铺满桌案，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明军杜松部的行军路线、可能的扎营地点、兵力配置，这些得益于李永芳等降将提供的情报。皇太极与他的心腹将领额尔德尼、扎克丹等人彻夜商讨，推演战局。


    玉章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为众人添茶研墨。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近几日总觉得精神不济，晨起时隐隐的恶心感挥之不去。她只当是忧心战事，劳心所致，并未深想。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皇太极的部署，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前世对萨尔浒之战的模糊记忆，明军杜松部似乎是在浑河附近中了埋伏以及眼前地图上山川地势的走向，她忽然指向浑河上游一处名为“界藩山”的险要之地。


    “贝勒爷，”玉章的声音在紧张的讨论中显得格外清晰，“此处界藩山，地势险峻，俯瞰浑河渡口。杜松若急于渡河进逼赫图阿拉，此地乃必经之路，且易设伏。若能遣一支精锐，提前抢占此山，扼守要冲，待杜松半渡而击之……”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皇太极目光如电，瞬间锁定玉章所指之处，界藩山！他仔细审视着地图上的等高线和河流走向，眼中精光爆射，“好！好一处咽喉之地！乌那希，你又立一功！”他猛地看向额尔德尼，“额尔德尼！命你率三千摆牙喇精锐，携带三日干粮，轻装疾行，务必在明军抵达前，抢占界藩山！扼守山头，多备滚木礌石，没有我的命令，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后退一步！务必把杜松钉死在浑河岸边！”


    额尔德尼轰然领命，眼中燃烧着战意。


    部署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玉章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协助皇太极整理文书，准备行装。看着他染上风霜却更显坚毅的侧脸，玉章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他安危的担忧，有对这场决定国运之战的紧张，更有一种并肩作战、命运与共的豪情。她走到他身边，将一件亲手缝制的贴身软甲递给他，低声道：“贝勒爷，务必小心。”


    皇太极接过软甲，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军情如火，容不得儿女情长。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等我回来。守好家。”


    赫图阿拉城外，八旗军阵森严如林。努尔哈赤金甲红氅，立于三丈高的点将台上，手中巨弓拉满如月，一支鸣镝带着凄厉尖啸射向苍穹。


    "此箭所指——"老汗王声震四野，"便是明军葬身之地！"


    台下十万铁甲同时举刃，雪亮刀光将暮色撕得粉碎："愿随大汗死战！"声浪摧得旌旗猎猎，惊起飞鸟蔽天。


    铁蹄雷动，烟尘滚滚。八旗精锐如同黑色的洪流，向着决定命运的萨尔浒战场汹涌而去。


    玉章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前方，目送着那抹银色的身影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没有失态。一种奇异而强烈的预感，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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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身体的异样，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更深的恐惧。


    难道……偏偏是这个时候？


    萨尔浒战云密布，赫图阿拉的秋风裹着桂花香掠过四贝勒府的窗棂。玉章搁下绣绷，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吓得阿兰打翻了针线笸箩。绣花针滚落在地，被匆匆赶来的小丫鬟福佳拾起。这丫头是阿兰亲自挑选的接班人，手脚麻利得很。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阿兰急声道，转头对帘外喊道："阿裕！快去——"


    "站住。"玉章用帕子按着唇角，瞥了眼窗外巡逻的侍卫，"不过是吃了不洁之物，值得大惊小怪？"她目光扫过福佳捧来的热茶，突然想起什么："额尔德尼出征前，可把你们的婚事定下了？"


    阿兰顿时红了耳根，手指绞着衣角："他说...等萨尔浒大捷回来就让他阿玛额娘相看婚期..."话没说完自己先啐了一口："呸呸，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忙接过福佳递来的姜汤奉给玉章。


    铜镜里映出玉章苍白的脸。她看着阿兰身后两个伶俐的丫头——一个是从小跟着阿兰学规矩的阿裕，一个是擅长梳头的福佳。这二人是阿兰与额尔德尼定亲后，特意为接班培养的心腹。玉章下意识抚上平坦的小腹，想起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


    "去灶上要碗姜汤便是。"她转身取来一册《辽东舆图》，指尖划过浑河上游的界藩山时，福佳已经机灵地点亮了羊角灯，阿裕则默默将炭盆挪近了些。


    "贝勒爷此刻该到抚顺了吧？"玉章望着灯焰呢喃。


    第二日寅时三刻，玉章已梳洗完毕。她身着素色棉袍，在静室燃起三炷清香。袅袅青烟中，《清净经》在案几上泛着幽光。“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她轻声诵读，手指抚过上面皇太极亲手刻下的朱砂批注。


    阿裕轻手轻脚进来添灯油，见主子正在打坐，便屏息退到帘外。忽然听见玉章唤她："去把书房的焦尾琴取来。"


    焦尾琴横陈案上，玉章拨动琴弦。一曲《秋风辞》弹罢，阿兰吩咐阿兰，"去老宅请乌林珠来。就说...姐姐新得了会唱曲的雀儿，请她来过晌午。"


    阿兰会意，转身嘱咐福佳："取那套松子糖备着，再往熏笼添把安息香。"


    辰时末刻，垂花门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穿着杏红袄裙的小女孩像团火苗般扑进来，发间金铃铛叮当作响。"姐姐的雀儿呢？"乌林珠踮脚去够多宝阁上的鎏金鸟笼，露出腕上的暖袖——那是去年皇太极猎的貂皮，玉章亲自做成暖袖。


    玉章突然弯腰抱住妹妹，把脸埋在那带着奶香的衣领里。小丫头惊讶地发现姐姐的睫毛湿漉漉的，正要发问，却被塞了满嘴松子糖。"慢些吃。"玉章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糖渣，指尖掠过妹妹圆润的脸颊，"最近可还做噩梦？"


    "自从姐姐给我缝了装着苍术的压惊枕..."乌林珠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我梦见一只白鹿钻进了姐姐的帐子呢！"她得意地展示腰间新荷包，"萨满奶奶说这是吉兆，特意给了我避五毒的香囊。"


    窗外秋风掠过桂花树，几粒金黄的花子落在乌林珠发间，像缀了满头的星子。


    "姐姐教你打络子可好？"玉章从笸箩里抽出五彩丝线。当小丫头专注地编着平安结时，她悄悄将一枚和田玉平安锁塞进妹妹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