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稻草苍苍覆天涯
作品:《虞美人祭》 郊外枯草连天。
风卷起地面的干土,有点迷眼,卫瓴抬手遮住额,站在路边,望向陆陆续续的人。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为何如此多的人,像是受了某种指引,不约而同来此。
连枝与杨恪也面露不解,三人站在一旁,让开了土路。
寒冬料峭,百姓的衣裳很厚实,像个奇形怪状的囊肿,腰间缠了一圈杂草,袖口打了蜡一样,在日头下油亮反光。
路过带有一股熏人的汗垢、霉腥味,从卫瓴身边过去。
无意间看到了什么,卫瓴脸上的神色空了一瞬,眼神中出现了迷茫无知,发丝横过双眸,抬头朝他背影望去。
方才走过去的那个老翁,粗布衣服上破了个洞,像是被什么刮开了,撕口整齐,耷拉下一片布。
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里面塞了满当当的,稻草、麦秸和芦花。
那么厚实、保暖的衣裳里,塞得原来是……
喂马、烧火、编鞋的草吗?
卫瓴从小喜欢看杂书,几乎读遍了寝殿内四处搜罗来的书,自然知晓草的诸多用法。
天工书里麦秸可以切碎和泥,增强土砖的韧性、强度,能铺屋顶,能作饲料,还能粉碎了撒回田间,腐烂后滋养土壤,助长来年收成……
原来,还可以填充在单衣里,夹在两片打了布丁的布里,用一把枯草,熬过一个狂风暴雪的冬天吗。
……
卫瓴低头,伸手轻轻托住一朵冬风捎来的碎芦花,芦苇花很轻,她根本感觉不到它的重量,柔柔的,像抓住了水雾里的飞花。
她迷茫地捏起来,扭头,“连枝?……这个和棉花一样、暖吗?”
连枝看向她的脸。
卫瓴像个几岁稚子,一双澄净、无邪的眸子,求知若渴地望着她,静静地、乖巧地等待连枝的答复。
连枝的嗓子像一下被人掐住了,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风骤起,卫瓴指间的芦苇花一路高飞,飘向了远天。
她就那样保持着捏住芦花的动作,面上是不知所向的茫然、空白。
她好像在思考,又好像迷失了,不知道怎么给自己一个答案,说服自己衣服里填了草也可以御寒,稻草、麦秸也能保暖。
何不食肉糜。
是芦花,同棉花一样暖吗?
一个东西塞入空落落的手心,卫瓴下意识攥住了,没让它掉下去。
她现在需要抓住点什么,总要抓住点什么。
杨恪放入她手心一粒念珠,平静似水地说,“殿下,我在边陲跟着父亲的时候,老百姓会在地里放个稻草人,赶走来地里糟蹋庄稼的鸟,稻草捆成人,套件儿衣服,就是个稻草人了,而百姓,他们、是行走的稻草人。”
衣裳里跑出来的麦秸和芦花,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给了卫瓴巨大的冲击和混乱。
她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这个天下,没有见过苍生。
卫瓴的视线不清。
杨恪伸手接住她下颌滚落的泪水,像一颗珍珠砸在了掌心,曲起手指,他的声音里也有了些迷茫,“所以父亲说,我们的职责,就是守住那片地,让他们一辈子能有个打转儿的地方。到头来,他们吃了粮,又在万民状上摁了手印,反成了压死我父亲的,那根稻草。”
卫瓴收紧手里的三通珠,护了一生的稻草,到头来压在了自己的背上,三通珠,是起点,也是终点。
杨恪将手轻攥起来,握着那滴泪,看向了不远处走成一队的百姓。
他的眼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释怀,只有天地间枯燥索然、没有半分色彩的景色。
卫瓴的记忆深处,有一个声音响起——
他确实劫了军粮,没饱私囊,全拿去赈了灾,到头来却让难民反咬一口。
这种人,为了心里那点道义,根本不管退路,怎么可能让他活。
她深吸了一口寒凉。
“小伙子,你们也是来送粮吗?”
路过的大伯问。
杨恪微愕,无声点了点头。
中年大伯扫过三人,弓背揣着手,没有恶意,“你们三人应是一起的吧?在这儿站半天了,既然来了,去看看他吧,他肯定也想见见小辈,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待他们排过去,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在队伍的尽头,有一块碑。
碑前放了一个碗。
一个妇女跪在碑前,怀里抱了个婴孩,她抓着婴儿的手,从自己带的破碗里拨出了一粒生米。
嗒。
米进了碑前的碗。
妇女拨开襁褓,露出婴儿稚嫩的小脸,在粗糙黄土上如同个嫩骨朵儿,往碑前递了递。
“将军,您看,这是我儿子,长生,就是当初您说,将来能和您一块儿保家卫国的孩子,长生定是也知道要来见您,今天一直没闹腾,他还学会喊娘了,我那会儿忙活着盛……”
“哇、哇、哇——”
怀里乖巧的孩子突然开始号啕大哭。
妇女的泪水决了堤,抖着俯下身,深深将头磕在土地上,泣不成声。
“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还不了了啊。”
婴儿嘹亮的哭声在广阔的郊外,乘着风,穿过枯草,传去很远的地方。
直要穿梭过岁月的沧桑和沟壑,挽住湮没在长河中的真心和赤诚。
逝去了的也永存,了无生机的荒原上,燃起了生生不息、火光冲天的熊熊大火,烧到天秽地也老,烧到历史也断流。
妇女抱着孩子走后,大伯跪到碑前,松垮、自然地坐在自己脚上,他没挎篮子,直接刺啦啦从怀里掏出一把烧纸,点着了。
边用干枝挑着烧,边唠,“拿米换的,我知道,肯定嫌我整这没用的,但我这不是,怕您没钱花吗?”
老翁、老妪、稚子,男女老少无论是谁,无论碗里带没带米,都向碑前碗里拨了一下,然后离开。
一点点细碎的火星升起。
跟着火星,卫瓴看向那块碑上刻下的碑文。
碑额:永怀
赐粮恩公,永世不忘
落款:万民敬立
她转头,望向身侧的杨恪,这里原来是,百姓立给杨将军的碑,未提姓名,但无人不知、不识、不认,此方庇佑神。
他们来此,一人往碑前的碗里拨进去一粒米,有的空拨一粒。
一粒,一粒。
碗已经满了。
大伯说,“他要是……还活着,保佑保佑岩子,回家来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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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还在家等呢,棉袄都已经给他棉好了。青州那个地儿啊,远,也没人去过,估计是莽撞了,您给几个孩子指个道儿,冬天就别打外拐了,快点儿家来吧。”
纸烧完了。
“行了,钱这也有的花了,我回了,等岩子回来,我爷俩再带点儿酒来,和你喝上两盅。”
其他人都送完米走了,只剩了卫瓴三人和他,大伯扶地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从身边过去。
“请慢。”杨恪喊住。
大伯转身。
杨恪说,“我也从青州过,您方才口中那些人,我兴许见过,不知他们去青州,是为何事?”
“你去过青州?”
大伯猛地抓住了救命稻草,神色都变了。
“那你可知道,杨将军的罪名,洗清了吗???他们全家都是好人,不能就这样儿带着污名下去啊。”他情绪激动。
大伯急步上前,却先问了杨将军,目光殷切,里面有剧烈的情绪波动,闪着期冀的、让人不忍直视的星子,像动人的水在一层层涌动。
杨恪皱起了眉心。
“陛下知道他没贪墨了吗?当初我们虽是签了状,可还是放心不下,这么大的案子,万一判错了,我儿子和一帮孩子,上青州陈情,为将军做人证去了,有用了吗?”
杨恪如同一棵劲柏扎在了地上,下颌线像紧绷的弓弦,牙关紧闭,有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久久不落下。
大伯又追问,“那万民状呢,管用了吗?县令说只要能证明粮不是将军贪的,就能没事儿,老少爷们儿,都按了手印,粮都是我们吃的,将军没贪一粒儿米啊。”
那万民状……管用了吗?
那万民状啊,成了切切凿凿的铁证。
把他钉死在了刑柱上。
杨恪下颌锁死,颈侧的青筋,像条蜈蚣一路爬上去,他的眼皮颤动,抿紧了薄唇,闭上了眼,一滴隐忍的泪,顺着脸的起伏流下去,掉进了地里。
卫瓴震惊地睁大了眼,胸口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不停灌凉风。
他们以为奉上去的万民状,是雪中的炭,旱中的霖,是去救杨岳城的,他们以为自己托了杨岳城一把。
怎得如此残忍,要怎么跟他们说,要怎么措辞,要怎么掂量口里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告诉他们,你们也是轧死他的扎轮。
路遥。
连冬风都先来了,他们静候的佳音,仍在等待。
再等待。
再睁开眼,杨恪的眼球已经爬满了血丝,牵强扯起嘴角,露出了他的浅梨涡,嘴旁的肌肉颤抖着,弯眸笑。
轻道。
“有用了……”
“有用了?”
“对,有用了。”
杨恪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有用了。”
大伯失神地点头,仰起头看向四周,脸上露出会心的笑,“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太好了,算他们没白去,那估计也快回来了,过年之前应该就能回来了……”
“我帮你找吧,天凉了,大伯,回家去吧,我替你找他们,我一定,带他们回家。”杨恪帮他把身上的纸灰拂掉。
“多谢你了,小伙子,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将军总算能清白了,啊,对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