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缕看得出来，刻律德菈的棋不是在玩闹，而是在学习……或者说是在模拟。


    将这宫廷、帝国、所有的人和事，都看作棋盘上的棋子。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世界。


    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在这日复一日的压抑和伪装下，那个成为“王女”的乞儿并没有屈服，而是将自己所有求生的机会，都倾注到了这方寸棋盘之上。


    她在模拟着如何在这巨大的囚笼里……活下去，甚至，如何反击。


    最后一子落下，刻律德菈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看着刻律德菈的背影从门外消失，柯缕很快跟上，可等她飘到门外，看到的却已经是再次长大一些的刻律德菈。


    这个刻律德菈的长相和身材已经和记忆里那个奥赫玛的僭主没什么两样了。


    黄金裔的诅咒看来已经在眼前这个刻律德菈身上发生了。


    “……如何？”


    刻律德菈的声音异常清晰冷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并没有故意压低。


    身为王女，有什么事配让她刻意为之？


    而和她交谈的禁卫军铠甲男人姿态恭敬，透着一股紧绷的警惕和胆怯，即便都是在密谋些什么，两人相比，气度和格局高下立判。


    “千真万确，殿下，他每夜巡视，必经过长廊第三扇窗下，那时正是守卫换岗的间隙，人手最为薄弱。”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刻律德菈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石壁，那节奏让柯缕莫名想起了她下棋时思考的样子。


    “很好。”


    最终，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那就让他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那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男人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是！为了……为了许珀耳的真正荣耀！”


    “……嗯，为了许珀耳。”


    刻律德菈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听不出真假。


    男人迅速躬身离去，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般消失不见。


    刻律德菈独自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火把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一种与这张脸极具反差的冷漠与算计。


    她微微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无形的血迹，又仿佛刚刚落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为了，刻律德菈……”


    柯缕明白，眼前的少女，早已不再是高台上那个只会颤抖的可怜替身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走马灯似的画面在柯缕面前出现，亲眼目睹刻律德菈如何一步步布局。


    恩惠拉拢宫女侍卫，这是在布置眼线；


    假意与旧贵族合作，这是在谋取势力；


    体恤孤老扶助弱小，这是在收拢民心。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但，带来机遇的不仅仅是精心布局，还有如期而至的危机。


    景象再次稳定时，柯缕发现自己身处一顶宽敞的行军帐篷内。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刻律德菈坐在主位，她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面容沉静，蓝发如瀑，周身散发着一种君主的威严，尽管依旧是那张少女脸庞。


    一位近侍恭敬地呈上一封密封的信函，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


    刻律德菈拆开信，目光快速扫过。柯缕飘近，看到了那行字：【请于幕匿三刻，帐中相候，有要事密告——您忠诚的宰相。】


    宰相？那个一直依附于摄政王的重臣？他竟会私下传信？必当来者不善。


    柯缕都能轻易看出的事实，刻律德菈自然了然于心。


    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她只是轻轻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她远比柯缕要想的更多更远，彼时，机会终于来了。


    幕匿三刻，帐帘被悄然掀开。


    宰相那微胖的身影闪了进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恭敬笑容，但在跳动的烛火下，那笑容显得虚假而失色，像一幅拙劣的临摹画。


    “王女殿下。”


    宰相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恶意。


    “宰相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刻律德菈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桌上铺开的一张大陆地图。


    宰相搓了搓手，走到桌旁，手指点在地图上北境许珀耳的位置：


    “殿下明鉴，北地苦寒，资源匮乏，长久蜗居于此，绝非强国之道，许珀耳若想生存，乃至强盛，必须……向南扩张。”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指向南方富饶的疆域，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哦？”


    刻律德菈终于抬眸，烛光在她深蓝色的瞳孔中跳动，看不出情绪，


    “宰相有何高见？”


    “臣已暗中联络了大陆上最负盛名的几支佣兵团，他们战力彪悍，可为先锋！”


    宰相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蛊惑，


    “如今南方诸国纷争不断，正是我许珀耳趁虚而入的天赐良机！只要殿下愿意亲自挂帅出征，以您‘王女’之威望，必能鼓舞士气，一举成功！届时，开疆拓土，功绩彪炳史册！”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一片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然而，柯缕作为旁观者，却能清晰地看到宰相眼底深处那抹算计与冷酷。


    这哪里是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一旦刻律德菈离开权力中心亲自出征，胜了，功劳未必是她的，但若败了，所有罪责必将由她一人承担，成为完美的替罪羔羊。


    摄政王正好借此机会彻底清除她这个日渐脱离控制的“傀儡”。


    刻律德菈依旧沉默着。


    帐篷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宰相略显的呼吸声。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许珀耳的疆域，仿佛在权衡，在计算。


    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权利，摄政王随时能以各种名义将她的身份废除，握在手中的棋子，还不够多。


    明知是陷阱，是弃子的命运……但同样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合法离开宫廷牢笼，真正接触到军队的机会！一个能将棋盘从逼仄的宫廷扩展到广阔战场的机会！


    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可能超乎想象。


    她布局多年，等待的就是一个能颠覆一切的契机。


    不冒些风险，何以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