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萼瞠目结舌，扶住红夫人的手不禁一松。


    红夫人笑道：“萧公子何出此言？”


    “你知道。”


    她红唇轻颤，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


    “萧公子，你真是好聪明，又坏又聪明的人，当真教人好害怕。输给你，我母子二人认栽啦。莲花山庄，二十年前那个黑夜，一直笼罩着我。如今，这片黑天是永远散不去啦……”


    萧燕亭抬眼：“那一夜，你也在？”


    红夫人惨笑道：“亲眼目睹恩人被逼自尽，自己却无能为力，可真是好痛苦啊。”


    宋红萼忍不住打量她如今这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模样，痛惜道：“曹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小姑娘，你还想听故事吗？”


    宋红萼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怕再听悲剧，点头怕错过传奇。


    红夫人仰望殿堂中一盏盏壁灯，那么暖，那么亮，犹如她一直怀念的儿时烈日。自由，肆意，烧得尽天下万物。只可惜，她恐怕度不过这个春天了。


    如同诉说遗言，她句句诚恳，声音温柔如丝。


    ·


    “我家世代在太室山脚下村庄生活。家中有田有地，屋舍八间，鸡鸭成圈。兄弟姊妹六人，我排第四，人人读书识字，未曾愁于吃穿。


    “我自小性子犟，不招父母喜欢，常被打发去地里干活。两个弟弟出世后，我便照顾弟弟，为他们洗衣做饭。


    “一转眼，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两个弟弟亦长大了。


    “五弟最受父母娇惯，去镇上求学后，跟一群纨绔子弟学了坏。他□□赌博，诓骗父母许多钱，父母知晓，却也纵容，盼得他结识达官贵人，一朝青云直上，光宗耀祖。


    “等来的却是家财散尽，只余薄田寡舍。


    “五弟没了财路，想起自己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那一日，我与邻居姊妹在溪边浣衣，五弟领着赵家恶霸骑马而来。


    “他一马鞭打翻我的净衣盆，说：‘这些烂衣裳别穿了，跟着老子，以后都穿绫罗绸缎！’


    “我又不认识他，只觉此人可恶至极。我脱鞋下水，将漂在河面的衣裳一件件拾回来，心中憋着一股气。


    “谁知他趁我下水，将我鞋子捡走，逼我上他的马，说要送我回家。


    “我心知，若上了他的马，这一去就是失身荒郊野岭。赵家恶霸，臭名远播，大家都晓得他那些事迹。


    “于是我掉头就走，只着素袜一步步走回了家。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追来。我也因此宽下了心。


    “邻居姊妹回家后，急将此事告知兄长。她们的兄长，徐家秀才，是村塾的几个先生之一，亦是……我曾经的授学之师。


    “他长我五岁，相貌平平却很精神。幼时，他常带我与两个妹妹一同玩耍。长大一些后，他求学之余，便常来地里帮我做活。有时课业重，他便一边赶牛，一边念书，而我躺在树下躲太阳，看着他赶牛犁地。他有时回头望一望我，我回应他一笑，他便也笑了。


    “后来他考中秀才，却多年难再进步。镇上私塾聘他授课，他为了我，拒而回到村塾。清晨，我俩一同出门，他去学塾，我去田里。傍晚，我俩在古树下碰头，又一起并肩回家。


    “我俩的事，两家人都心照不宣。只待新屋盖好，便来迎我过门。


    “那日遭赵恶棍调戏后，我便不再出门，他变卖了深爱的藏书，终于凑够钱，新屋很快便要盖好了。


    “这时他来提亲，我爹娘却推三阻四，借口拖延。


    “直到赵恶棍抬来几箱聘礼，我才知爹娘心中盘算。


    “——我被卖了。为了五弟弟。


    “第一次，我逃出家门，找到徐秀才，意图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强嫁强娶，断了爹娘念想。徐秀才不愿违背圣贤之道，让我留在院中，携父母前往我家诚心游说，却被我爹娘用扫把赶出，扬言要报官状告徐家拐带我。


    “徐家父母怕事，忙将我送回家中。


    “第二次，我寻至赵家，以死相逼。赵恶棍见我烈心不可转圜，便使了阴毒法子，骗我五弟弟背上人命债，直落大牢。


    “爹娘使光了钱，也没能将五弟弟捞出来。托人去问，才知关窍在于赵恶棍，他不松口，县官便不会轻判。


    “爹娘这下愁白了头，跪在我面前哭求我出嫁，救一家人于水火之中。


    “我仍不动摇。赵恶棍便差人去找我三个姐姐的麻烦，六弟弟在村塾也常遭欺凌，徐秀才亦被诬与良家有染，避于家中不敢出门。


    “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陷入深渊。


    “我没有半点法子，只好披上嫁衣，认命坐上花轿。


    “只心想：这辈子已然完了。赵恶棍的妻子，前后死了六人，我是第七个了。


    “山路颠簸，花轿晃得我头晕。


    “这时，轿子里凭空出现一个男人，我只看得见他沾泥的皮靴。


    “他声音很轻浮，说想与我成其好事。


    “什么贞洁，我早已置之度外。


    “这个陌生人，也许是最后一个能听我心声之人。我的感受，从来无人在意，都是算计。


    “我将心中之苦，倾盘道出，哭得涕泪涟涟。


    “他敷衍应和，却不曾催促或打断。


    “真是世上最好的一位倾听者。


    “我掀开盖头，微笑着答谢他，他却愣在那里很久。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


    “他将我劫出花轿，送到徐家，又赠我黄金百两，助我与徐秀才远走高飞。


    “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好人。


    “我藏在徐秀才盖好的新屋中，等候他安顿好家中事宜。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送你回来那人，竟是个淫贼，你是否献身……才换得他相助？’


    “我百口莫辩，他冷笑不信。


    “于我轻如鸿毛的贞洁，于他却重于泰山。


    “又或许，贞洁只是借口，是他放不下家中父母与两个妹妹，只好托辞于此。他的逃避，他的推诿，都使我万念俱灰。


    “我始知，此人软弱无担当，非可托付之人，从前的柔情蜜意，不过是贪我美貌，却经不起世俗考验，舍不下圣贤美名，受不下流言蜚语。


    “此事一出，我名声尽毁，料想那赵家恶霸难再要我。


    “我浑浑噩噩叩响家门，期盼父母怜我，将我收留。谁知五弟已横死狱中，父母恨我入骨，将我打骂出去。世间最难听的污言秽语，竟从我爹娘口中吐出。


    “我走投无路，想起那个大恩人，一路打听，知他去了杭州一个叫作莲花山庄的地方，便投奔而去。


    “那一夜，竟是他殒命之夜……”


    水蜻蜓惨死之景，她不愿再回忆，合上眼停顿许久。


    “从太室山到莲花山庄，从中原到江南……好远的路，我扮作小僧，躲去很多麻烦，饥渴亦能化缘。


    “夜黑烟热，看不清人，那些和尚以为我是同门，未加阻拦，我得以穿过僧群，站到莲花山庄门前。


    “……


    “他自戕之后，一顶轿子将他送出。


    “我尾随轿子来到莲花峰下，待萧家的人走尽，才敢过去。却遇见了这个小猴子……”


    她眼中充满慈爱，将秋山骨身影包裹。


    “我同小猴子挖了整整一夜，在天亮前，终于挖出他的尸首。他们埋得好深啊……


    “我们不知怎么办。我已无家可归，小猴子亦只有他师父一个。突然，他想起坟山上还有个师公，我俩便启程逃往铜陵。


    “小猴子偷到钱，买了一副薄棺装他师父，我俩轮流驾赶骡车，终于在尸体腐烂前回到他铜陵老窝。


    “密道入口那座坟墓，墓碑是我的，坟却是他的。


    “我俩闯入红楼，小猴子去拜见师公。那老匹夫，叫作黑秃鹫。他见小猴子带了女人回来，喜不自胜，直夸他孝顺。


    “小猴子才八岁，不懂他龌龊心思，只高兴师公愿意收留。


    “他将师父惨死莲花山庄之事一幕一幕讲给师公听，哭着要师公打上无量寺，替师父报仇。


    “黑秃鹫却嗤笑于他，叫他乖乖待在红楼，像他师父以前一样，为他找食物、抓女人。


    “他扔给小猴子一把匕首，让小猴子去山下偷东西，如若被发现，便用这匕首去杀人。


    “接着，便将我带到一间阴冷黑暗的石室。


    “我至今仍忘不了那间石室的窒息感……腐臭的，刺肤的，一进去就像到了炼狱。


    “我预感到他想做什么，连忙向门外逃去，那道石门却砰然落下！


    “我步步后退，躲到墙根，被他厉声喝止。


    “他弹指点亮我旁边的壁灯，我回头一看，吓得瘫倒在地——满满一墙的少女干尸，像腊肉般挂在墙上，无声无息。


    “我尖叫出来，爬向另一面墙，谁知竟被一只人脚绊倒！


    “地砖上，密密麻麻，全是散落的人脚……穿着各色绣鞋，露着枯白脚踝，齐整整切下来的人脚！


    “我回头再看一眼干尸，果然都没有脚！


    “他阴森森对我说：‘你听话，就不斩足；若似她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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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逃……’他弯腰捡起一只人脚，放在鼻前深深一闻，‘下场就是这样。’”


    “我不敢动弹，煎熬着等他靠近。他一把抓住我，将我拖行到石室中心的冰床上。


    “丝丝缕缕的寒气不断上涌，萦绕在冰床周围。他全身火热，像燃烧的炉子，坐上冰床那刻，发出滋滋声响，似水浇灭了火。


    “他舒服得叹出声来，朝我露出稀疏的残小的黑齿，活像鬼齿一般。令人作呕的臭气从齿缝里溢散出来，喷我一脸，我当时便觉生不如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可我如何挣脱得了？


    “习武之人的力量，那么庞大，那么可怕！


    “他掐住我的脖子，死死按倒在冰床上，我浑身冻得僵直。冰床两侧挂着铁链，他捞起铁链，一条拴住我脖子，一条拴住我腰身；接着坐压在我腿上，背对着我，拔下束发的簪刀……我骤然感到脚踝上一丝刺痛！


    “那一瞬，我脑中空白一片。


    “我再也逃不出这间石室，更下不了这座冰床。我将被蹂躏至死，带着残缺之身，被做成墙上这些干尸的其中一个。


    “他高高举起簪刀，昏暗石室中，一前一后闪过两道微弱刀光——


    “我感到他从我腿上跌滑下去。


    “我睁眼一看，小猴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他煞白着脸，右手沾满鲜血，死死盯着地上看。


    “我回过一丝力气，挣扎着解开铁链，坐起身来，往下一看——


    “黑秃鹫背心插着一柄匕首，面目朝下，趴在小猴子冻红的脚背上。


    “他还没死透，脖子还在扭动，胳膊往后弯去，要拔出背上的匕首……


    “我气血一刹胀满，扑下去拔出那柄匕首，腥臭的血溅红了眼。我不管不顾，握紧匕首朝他颈上、背上一通乱扎，直至捅得他成为一滩肉泥！


    “我卸了力，瘫倒在地，终于感到一丝安心。


    “痛哭三天三夜……


    “在石室中，我们找到了黑秃鹫的邪功秘籍。小猴子不识字，我一句句念给他听。他一听到采阴补阳之术，想起师公所作所为，想到师父好色落得的下场，便连连摇头，不肯练这功夫。


    “我却被书里所描绘的境界迷得神魂颠倒……


    “从前，我软弱无力，只能任人宰割；若我练出一身武功，便可以不再被欺负……我还能手刃仇人，杀死那姓赵的恶霸，任它无量寺何人来寻仇，来一个杀一个，好不肆意好不快活！


    “于是，我开始照着秘籍，修炼阴阳和合之功。据秘籍所载，阳气须纯须盛，上品乃少年读书人。我稍有所成后，便掳劫许多少男来，果真日益精进！


    “小猴子怕我入魔，变成他师公一样的人，总躲在角落悄悄看我。终有一日忍不住，哭着劝我别再练功。


    “我发誓不伤人性命、不残人肢体，当有少男反抗，便施以迷药，许多年来都相安无事。小猴子便也不阻拦我了。


    “他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练习师父教给的轻功，可我知道，他心底藏着仇恨，他在等一个时机，为他师父报仇。


    “二十年将至，又是一届松坛论武。


    “小猴子终于长大，我亦神功渐成。


    “他等不到十月论武，便急赴无量寺搅乱池水。而我在此静候论武那日，将各大门派宗师踩在脚下，以至高武功捍卫我所说出的真相！”


    宋红萼急切道：“非得练那个邪功吗？你如今的模样……值得吗？”


    红夫人摸向自己的脸，回忆起多年前的某天，她从镜中窥见自己丑陋不堪的男人脸，怕得摔碎铜镜，从此红楼里再无一面镜子。


    可她却笑着回答：“当然值得。我因美貌，招致恶霸强娶，又遭黑秃鹫囚禁；因美貌，使徐秀才殷勤相伴，最终幻梦破碎，发现这爱不堪一击。美貌到底带给了我什么？我如今的一身武功，才真正使我感到安全，感到痛快！从前要什么，都等着别人给；如今要什么，我自己去拿！小姑娘，你不练武，不懂得武功的好处。做强者的滋味，当真是如痴如醉……”


    天下第一，从来不只是一个动听的名誉。


    天下第一所带来的睥睨万物、压制万人之感，才是真正的瘾物。


    此瘾不分男女老少，得者方知可贵。


    红夫人行至秋山骨面前，似之前那样将他抱入怀中，呢喃道：“小猴子，咱们还是落到了莲花山庄手里，真像宿命一样。背信弃义如莲花山庄，仗势欺人如无量寺，还会继续兴盛下去，这江湖的天，再也亮不了……”


    秋山骨正欲回话，却见萧燕亭出现在红夫人背后，一掌劈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