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轻啼，层云蔽日。


    在曲水流觞宴结束后，褚家的车驾与赵家的车驾合到一处，一同往白鹤坊的方向行去。


    赵煊骑着青霜，缓行于褚鹦马车左侧，身体倾向身旁的锦绣马车，对车里道：“娘子不必为我感到不平，兵家寒门子弟初入贵胄之都，有人看不惯我，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前些日子收到请帖时，我就猜到可能会有人要结网害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日赵某否极泰来、转危为安，还给娘子赢来了彩头，其实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若娘子因赵某之事心生郁气、玉体有损，赵某就真是万死难当、心实难安了。”


    马车里面，褚鹦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玉佩上的彩色穗子。


    听到赵煊的话后，她心中种种念头业已翻转百遍。


    刚刚宴集结束后，她带着阿谷往褚家马车停靠的位置走去。


    还没到达目的地，就看到赵煊等在褚家的车驾旁边。


    玄色身影犹如玉树，他与褚澄站在一起交相辉映，褚鹦只觉得，他们给这秋日寂寥画卷里添加了一抹亮色。


    至于赵煊等的人是谁，褚鹦身后跟随的仆婢全都心知肚明，甚至为自家娘子感到欣喜。


    赵家郎君对娘子着实上心。


    光这份殷勤尊重，就不是韦家郎君与那晦气的王三郎所能比拟的。


    他们都是户下奴婢、家生健仆，不懂什么门第高低、更不懂什么时下风流。


    他们只知道，娘子和赵郎君相处时，远比和王三郎相处时快意。


    这就足矣。


    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心意顺遂吗？


    这些心腹仆役都受过褚鹦的恩惠，所以他们希望他们家娘子嫁人后依旧欢喜快意。


    虽然褚鹦平日里要求严格，但她从不随意惩罚奴婢。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这些奴婢健仆生病遭灾时，只有褚鹦愿意为他们这些卑贱之人延医问药、伸出援手。


    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把生病的奴婢撵出府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好人就该有好报，褚鹦合该获得幸福，这是这些不识几个大字的仆役最朴素的价值观。


    不过褚鹦并不觉得自己很良善，诚然，她从来都不把户下奴婢视作豚犬，而是把他们当做活生生的人，但她愿意帮助这些户下奴婢——即便那个遇难奴婢没服侍她几天，也愿意伸出援手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好心那么简单。


    她当然别有目的。


    对褚鹦来说，花几笔小钱邀买人心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


    即便她邀买来的人心可能一辈子永远都用不到，但多落几笔闲棋总是好的。日后能用到这些闲棋诚然可喜，用不到这些闲棋也没关系。


    在不付出太多代价的前提下帮助别人，本就是一件能让人获得满足感的事情。那些夫人娘子为什么愿意给寺庙捐大笔香油钱？还不是花钱买自己的心安？


    与其把钱帛抛费在庙宇中的泥胎木偶身上，还不如把钱花给有血有肉的苦命人。


    如果神佛有眼，看到她慈悲济世，想来也会欣慰。


    如果神佛觉得她帮助苦命之人的举动，还不如给泥胎木偶镀金来得有用。那么，想来这神佛也不是什么好神仙，大抵是些伪神邪佛……


    看，她就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实用主义者。


    但褚鹦身边的人没人会深究褚鹦帮忙的原因。


    慈悲救济这种事，本就论迹不论心，更何况，褚鹦并非全然算计……


    户下奴婢的心境暂且不表，只说褚鹦看到赵煊后，便加快步伐、带着心腹健仆走了过去。


    赵煊只见宛若紫色藤萝的裙摆，华丽且舒展，他作揖行礼道：“五娘子，天祝安康。”


    褚鹦万福回礼道：“赵郎君，天祝安康。今日风波险恶，实是让我心惊。所幸赵郎能抽刀断水，逆水行舟，否极泰来，这才让我展颜舒心。”


    赵煊展开手，露出一块莹润通透的白玉双鱼佩。


    玉佩上还坠着梅花络子，缕缕杂彩丝绦拂过赵煊的手腕，衬得他手腕处的肌肤莹白如玉，褚鹦不着痕迹地打量赵煊的手腕，赵煊没有发觉褚鹦的视线，一心把玉佩送到褚鹦手中。


    他笑道：“五娘子，风波固然险恶，惊涛中却藏有嘉鱼。刚才娘子还在楼上说，想要赵某与贵府小郎赚些彩头回来。现在赵某总算是得偿所愿，能够借花献佛，把这嘉鱼献给娘子了。”


    端坐在马车里的褚鹦想，那时的赵煊，真像给心爱狸奴上供的爱猫之人，比如说她阿父褚定远，每次给心爱的小猫绿萼上供鱼干时，就会露出类似于赵煊送她彩头时的神情。


    此时此刻，听到赵煊在马车外的话后，她掀开车帘，望向骑着青霜的俊秀郎君，说出自己最新的决定。


    “赵郎君，归家后，我会请父亲带你出席他主持的清谈会的。”


    如果那个幕后算计的人是褚江，他们褚家就合该补偿无辜罹难的赵煊；如果幕后算计的人不是褚江，她给观感不错的未婚夫谋些好处，也不算是在做错事。


    褚鹦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心疼赵煊在太学里“四面楚歌”的处境，更不愿承认自己色迷心窍，不但喜欢赵煊俊俏容貌，还喜爱上了……赵煊莹润白皙的手腕。


    “我知道了，五娘子，多谢你费心。”


    “我很高兴，真的，我真的很高兴！”


    清谈会是扬名的好机会，一般只有朝野名士有资格主办这种等级的雅集，普通的士族子弟，根本没有没有参加褚定远主持的清谈会的资格。


    如果赵煊能参加褚定远主持的清谈会，那他绝对有机会巩固他在曲水流觞宴上因书法得到的声名。这对赵煊来说，绝对是一件极其有益的事情。


    而且，有褚定远看顾，赵煊不会再遇到曲水流觞宴上遇到的设计。


    但是，此时此刻，向褚鹦道谢的赵煊没有思考那些利益纷争的心思。


    他心想，五娘子掀开车帘的场景，比她在明月楼上拨开珠帘的场景还要惊艳。


    五娘子还说，要请未来岳父带他参加清谈会。


    她是不是心疼他被那不知名姓的士族公子欺负了？


    赵煊感到难言的欢喜，谁不希望自己被喜欢的人怜惜呢？


    反正赵煊是希望褚鹦多怜惜他一点的……


    车轮辘辘，在褚鹦与赵煊闲话间，车队已经行至白鹤坊。


    而在褚鹦下车时，赵煊看到褚鹦身上的玉佩，已经从原来的玉玦，换成了他送给她的白玉双鱼佩。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呢？


    太学派发的彩头，成色还是不够好，配不上褚鹦漂亮的裙子，更配不上褚鹦这么好的小娘子。


    秋天快过去了，好玉养人，在寒冷的冬天里，褚鹦合该戴成色最好的暖玉。


    虽然褚家不会缺暖玉，但他该送礼物还是要送，他隐隐记得，十五岁那年跟随父亲与鲜卑人作战时，他从主帅那里得到的战利品里，好像就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红色暖玉。


    只有那样的好东西，才与褚鹦相配。


    等他回家后就派人送过来……


    褚家健仆知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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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娘子、小郎都出门赴宴的事情，因而门房处已经提前备好了暖轿。


    褚鹦下车后，先是与赵煊辞别，谢他送她归家。


    赵煊连忙推拒，对褚鹦笑言不用多谢，又看了她许久，才舍得离开白鹤坊。


    目送赵家车驾远离后，褚鹦拉着褚澄坐上暖轿。


    “阿澄，过些时日，你带阿谷去太学一趟。”


    “我会让她扮作你的小厮。”


    褚澄清楚姐姐身边的阿谷目力极佳，心知阿姐肯定已经让阿谷把宴集上起哄的人记下来了。


    现在的安排，就是要让阿谷去太学辨认一下到底谁是帮凶、谁在作祟。


    “好的，阿姐。”


    他道：“过些日子，我会让阿长装病。”


    “到时候我再带着阿谷去太学，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褚鹦点了点头：“这件事，阿姐就交给你去办。”


    “还有，以后一定要小心大房从兄。”


    “阿姐怀疑今天的事，是褚江那贼子设计的？！”


    虽然因为褚鹦的话，褚澄的情绪颇为激动，但他的声音依旧压得非常低。


    他和褚鹦实验过，在隔着暖轿的情况下，以他们现在的音量说话，暖轿外的婆子侍婢耳朵再尖，也听不到暖轿内说话的声音。


    “只是猜测，王荣没有那样的脑子，韦靖还不至于为了我昏头。”


    “赵元英政敌家的儿郎也有嫌疑，他从豫州赶走过不少朝廷派去的太守，那些人都是高门出身，他们家中儿郎报复赵煊的可能也不小……”


    说到这里，褚鹦停顿了一下。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背负荆条的身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设计赵煊的人，十有八九是褚江。”


    不会是别人。


    从小到大，阿姐的直觉少有出错的时候。


    褚澄已经笃定这件事是褚江做的了。


    伯父褚定方被迫致仕，褚江有做这件事的动机，哪怕只是为了出气。


    但证据很难找，他眼睛没有阿谷的好，只看到一个起哄者的脸。


    可他翻遍自己的记忆，都想不起来那人与褚江有半点关系。


    不但如此，那人还是王家的旁支——这是很明显的诱导。


    “阿澄，不要皱着眉头了。”


    褚鹦轻轻点了点弟弟的眉心：“赵郎没有入觳，幕后之人的谋算鸡飞蛋打了。他肯定会消停一段时间，省得被人抓住把柄的。”


    “但是按图索骥查下去，总有看到蛛丝马迹的一天。如果半点端倪都找不到，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咱们家从兄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阿澄，我和你说这些事，只是再想告诉你一遍，不论褚江怎么激怒你，都不要和他动手。”


    “我之前就和你分析过，大兄马上就要归京了，他铨选的位置原本是大父给长房长孙准备的美职，褚江又搞了负荆请罪的那一套，眼下正是大父觉得愧对褚江的时候。现在与他产生纠纷，得利的只会是他，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我知道了，阿姐，我全都听你的。”


    阿姐的判断总不会出错，怪不得这些时日，总有诸如从兄觉得自己不孝，想求大父改善郑夫人生活条件，以及从兄思念妹妹褚鹂，觉得他们二房锱铢必较的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面。


    这些话，大概就是褚江本人放出来的吧？


    褚江这是在引诱他动手，好去博得大父的怜惜？


    真是阴险小人，要是没有阿姐的耳提面命，恐怕他早已经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