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

作品:《远方的旷野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云荼亲历离别的滋味。


    多年以后,当她读余华老师的《第七天》,其中写道: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


    她才惊觉,原来,原来。


    而在此生最漫长的潮湿中,她遇见了太阳。


    -


    云荼不记得奶奶刚离去的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的。


    记忆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模糊而肿胀。


    她只是依稀记得,老屋突然变得空荡而巨大,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无声的回响。


    灶台冷了,再也闻不到豆浆煮沸时那股暖烘烘的豆香气。


    院子里晾晒豆腐的架子空着,蒙着一层寂寥的灰。


    她是风月中的浮萍,飘摇无定所。


    爸爸妈妈从打工的城市回来了几天,处理完后事,坐在堂屋里,面对着沉默的她,开始了现实的商讨。


    “小荼已经15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父亲云建国搓着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我们负责她每个月的生活费,高中就报个县里可以住校的学校,吃住在学校,我们也放心。”


    “不行!”姑姑云建华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哥,嫂子,你们看看小荼现在的样子!妈刚走,她魂都没了,你们让她一个人怎么生活?住在学校?学校能代替家人吗?”


    姑姑的眼圈是红的,她紧紧攥着云荼冰凉的手,那力道传递过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可是……我们那边工作也走不开……”母亲陈蓉嗫嚅着,眼神躲闪。


    “那就跟我去省城!”姑姑斩钉截铁,“我在厂里干活,多双筷子的事!小荼成绩这么好,能考到省城的好高中,不能耽误了她!”


    最终,这场争执以姑姑的胜利告终。云荼知道,这并非父母被说服,而是他们找到了一个更妥善的安置方式。


    所以,最后,她跟着姑姑来到了省会益市。


    姑姑一家在省城的生存并不轻松。


    姑姑在电子厂里当流水线工人,每天在流水线前机械地重复成千上万次动作。


    姑父是给一家餐饮公司开车的司机,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去运送食材。


    他们还有个儿子,比云荼小三岁,马上要上初中。


    他们租住在市区边缘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顶楼,六楼,没有电梯。


    所谓的两室一厅,逼仄而昏暗,墙壁上残留着经年累月的油烟痕迹。


    云荼的到来,让这个本就狭窄的空间更加局促。


    弟弟默默地把自己的小房间让了出来,抱着一床被子,晚上就睡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


    日子,还是得过。


    开学那天,天空是那种被秋雨洗过的、明净的湛蓝。


    云荼早早地来到了教室。她选择了靠窗最角落的位置,把自己安顿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伸展着枝桠,叶子阔大,在阳光下泛着金绿的光泽。叶脉清晰有力地延展,像极了奶奶那双常年劳作、布满粗茧却无比温暖的手掌的纹路。


    云荼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玻璃,无声地描摹着那叶脉的走向,眼眶微微发热。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他们大多相熟,谈笑风生。


    云荼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论着某个新开的游乐场、某款她没听过的电子游戏、某个海外乐队的演唱会……那些词汇对她而言陌生而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班主任是位中年女老师,利落干练。


    她走上讲台,敲了敲桌面,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欢迎大家来到益市一中,来到高一一班这个大家庭。在正式开启我们崭新的高中生活之前,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班的班长。”她目光投向教室后方,语气带着熟稔与肯定,“陈澍。”


    名字落下的瞬间,教室里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这就内定了?”有不明所以的同学低声嘀咕,带着几分不服气。


    旁边显然是初中本部直升上来的同学,语气带着见怪不怪的意味,压低声音解释道:“都是拼爹的,你比得过人家?他爸是陈继川。”


    那个名字,连云荼这个初来乍到的人都隐隐听说过。她曾在益市街头那些巨大的广告牌上见过这个名字,旁边是拔地而起的、气派非凡的豪华楼盘——“继川府”。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的梧桐叶上,只是透过窗户那不甚清晰的反射,看见斜后方,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衬衣的男生。


    在名字被点到的瞬间,他握着笔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那干净修长的手指将笔轻轻放下,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沉静。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讲台的步伐不疾不徐,肩背挺直,姿态从容。


    “大家好,我是陈澍。”他的声音干净温润,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很荣幸能担任高一一班的班长,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云荼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生,不是五官的精致,而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良好家境和教养浸润出的清朗与从容。


    他像一束光,毫无预兆地,洞开了她积郁已久的黑暗。


    可那光明,于她而言,短暂得如同幻觉。


    在这个几乎全是城里孩子的班级里,她是唯一的异类。


    他们谈论着她从未听过的品牌,规划着她无法想象的假期,他们的自信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同样的蓝白校服下,他们攀比着脚上的鞋子。云荼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这双姑姑在地摊上花80元买的运动鞋,白色的鞋帮已经有些泛灰,鞋侧那个扭曲的“勾”形标志里,还突兀地多了一个小点。


    “你看她那鞋,”自习课上,后排细碎的议论声还是传入了她的耳朵,“勾不是勾,里面还有个点,笑死了,买不起Nike就不要穿嘛,打肿脸充胖子。”


    云荼的耳根瞬间烧起来,她死死盯着书本上的英文字母,那些字母扭曲变形,她一个也认不出。


    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Nike。


    “安静点,自习时间不要交头接耳。”陈澍的声音从后排传来,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信。


    议论声戛然而止。


    可云荼却把头埋得更低,无地自容的感觉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他肯定也听见了。


    而英语课,才是她每周循环一次的公开的刑场。


    当英语老师用标准流利的发音点到她的名字,让她朗读课文时,她紧张地站起来,感觉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口语,磕磕绊绊地念出那些陌生的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


    “好土啊……”不知道是谁,清晰地小声评价了一句。


    她的脸烫得惊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巨大鸿沟。


    这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瞬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她十五岁的自尊,将她塑造成一个更加沉默、只知埋头苦读的影子。


    她唯一的武器,似乎只剩下成绩。


    而陈澍,依旧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日日苦读,挑灯夜战,成绩单上的名字却永远排在他的后面。


    他不止成绩优异,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更是能引来整个走廊女生的围观。


    每天放学,她挤上拥挤的23路公交车,在汗味和喧嚣中,总能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流畅地滑过拥堵的车流,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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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每天接送陈澍上下学的专车。


    他活在她触不可及的光亮世界里。


    而她,是蜷缩在自身阴影中,借着那束光偷取一点点温暖的,卑微的仰望者。


    某个冬日的傍晚,潮湿的寒气包裹着益市,23路公交车的车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云荼像往常一样,缩在车厢中段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


    车厢里人声嘈杂,混合着引擎的轰鸣。在一个站台停靠后,前门处传来司机师傅带着点不耐的声音:“小伙子,要么刷卡,要么投币!光站着不行。”


    一个清润又带着明显尴尬的男声响起:“啊,是要钱的吗?”


    这声音……


    云荼下意识抬头望去,心跳漏了一拍。


    是陈澍。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松散地搭着,正有些无措地翻着自己的书包。那里面看起来只有书本,却然没有公交卡和零钱的踪迹。


    他微蹙着眉,侧脸在车厢顶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最终他似乎轻叹了口气,合上书包,准备转身下车。


    就在他抬眼望向车厢后方,似乎想确认什么时,目光不经意地,与怔怔望着他的云荼,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云荼几乎能看清他眼中的希冀,以及因这窘境而泛起的细微涟漪。


    鬼使神差地,在她大脑做出指令之前,身体已经动了。


    她站起身,穿过摇晃的车厢,走到前门。


    从洗得发旧的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学生卡,在读卡器上轻轻一贴。


    “滴!学生卡。”


    “叔叔,我帮他刷了。”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身边的人听清。


    她不敢看他,刷完卡就低着头想往后面走。


    “谢谢。”身侧传来他清晰而真诚的道谢,带着他特有的温润。


    云荼脚步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细若蚊蚋:“不客气。”


    说完,便像逃离现场一般,快步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手心因为刚才的举动而微微出汗,脸颊也有些发烫。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这天是2013年12月2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


    但很奇怪,往后多年,云荼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车厢里湿冷的空气,窗外模糊的灯光,他尴尬时微红的耳根,以及那声落在她心尖上的“谢谢”。


    从那以后,云荼发现,陈澍出现在23路公交车上的次数,似乎悄然多了起来。


    有时他们会在拥挤的车厢里目光相遇,然后彼此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默契,在摇晃的车厢里慢慢滋生。


    高一下学期期末考结束那天,空气里弥漫着假期的松弛感。


    云荼照例坐上23路,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在距离他往常下车还有两个站台时,陈澍穿过稀疏的人群,来到了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云荼,”他开口,声音自然得像是在问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你是打算选文科还是理科?”


    云荼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过来,更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她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紧了紧,压下心头的疑惑,老实回答:“理科吧。”


    她看到陈澍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容,那笑容明亮得几乎要驱散车厢里所有的昏暗。


    “我还以为你会选文科,”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那……咱们下学期见!”


    公交车到站,提示音响起。


    他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转身下了车。


    云荼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看着他的背影汇入人流,感觉他的步履都比平时轻快了不少。


    车厢重新摇晃起来。


    云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句“下学期见”意味着什么:


    他们将会在理科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