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张秉辰已经走出去大概100米了，游昧才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红绿灯路口，继续耗磨时间——至少要张秉辰回头的时候，看不见他也在走。


    脑门被风吹得有一点疼。


    可能是今晚的风太大，所以他眼睛才会有一点发酸。


    不过也没什么。


    仰起头，眨巴了几下，游昧又好过来了。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背后没人，又没有过硬的本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


    看准他是个学生，看准他家没人给他撑腰，看准他要这份工作糊口。


    他搞砸了。蓝淼那里……


    千非跟他们公司一直有深度合作，他不仅搞砸了这单生意，可能连累公司其他业务也要中断。


    他完蛋了。


    算了。


    别想这个了。


    跑都跑了，想点有用的。


    游昧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算了自己所有卡上面的余额……本来，他还打算毕业了之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全款买不起，至少也能付个首付。


    这份工作收入不稳定，贷款的事他去搜过，不一定能够给批。而且背上房贷，很多时候的选择余地就又变小了。


    还有钱，也不至于饿死。


    反正有钱的时候，他衣服鞋子电子产品都买了，以后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备置的。穷日子嘛，他也不是没有过过。


    在脑子里面想好最坏的结果——发现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游昧又淡定下来了。


    红军都能吃草皮呢，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以前被游志信打的时候，半死不活，游昧就这样想。


    课本上面写的，红军叔叔长征，那么苦那么累都过来了。


    有时候他成绩没考好，游志信就把他关在房间里面，一天两天都不给他东西吃——这老东西虽然不管他的学业，在买课本和辅导资料上也抠抠搜搜，但仍然看得懂1-100的数字，知道跟别人比他是高是低，看见他考差了，就愿意揍他一顿。


    也就因为这样，外边还有人说，他是因为太在乎游昧的学习，没有注意方法，所以才打他。


    东想西想半天，游昧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过去好一阵了，张秉辰应该走了。


    他往回走。


    因为张秉辰说他走路歪，他也有一点担心，所以都贴着铺面那一边的人行步道走，免得一步小心脚一歪，摔进车流里面。


    忽然之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他身后不远。


    马上车上下来一个人，朝游昧跑过来。


    游昧转过头，发现……


    “你怎么来了？”


    展风穿的还是早上那一套，白色西装，手工定制皮鞋，这里是大学附近，不是商业中心，也不是高级写字楼，风格不搭，路过的人都看他。


    “你不是说要我来接你，跟你一起去玩吗？”


    展风站定在游昧身前一两米的距离，不咸不淡地答。


    游昧：“……”


    “我说着玩呢。”游昧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没有那么想要抗拒跟这个人讲话了。


    到处都是明枪暗箭，这个家伙怎么说呢，好歹光明正大一点，明牌不是个好人。


    反正家都已经让人偷了，游昧也懒得遮掩，掉头就往回走。


    身后，展风自动追了上来。


    “你喝酒了？”展风皱了一下眉头。


    “嗯。鼻子挺灵。”游昧脚步不停。他暂时没有被酒精撩拨的理智控制住了在“鼻”前面加一个“狗”字。


    “是你不好抽身，找的借口？”


    游昧不想回答。


    他想起来刚才的事，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怎么过来的？”


    “美美打车。”


    美美打车是一款市场占有率不太高的小众打车软件。


    “你不是没身份证吗？你怎么绑定的支付账号？你也不应该有银行卡。”


    游昧感觉自己抓住了展风的把柄，停下来，眯起眼睛看展风。


    展风单手插在西装裤里，顺手就将手机掏了出来。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将手机递到游昧的手上。


    “我是新用户，先用后扣。你帮我支付一下吧。”


    似乎怕游昧没有听懂，他还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绑一张你的银行卡，里面有余额的那种。”


    游昧：“……”


    他妈的，还吃上他的软饭了。


    “不给也行。反正是你的信用，”展风将手机抽了回来，“你知道的，我没有身份证。信用支付要绑定身份证，我用的是你的。”


    “扫脸通过了。”顿了顿，展风又补了一句。


    游昧：“……”


    展风大白牙露出来在笑。


    “我知道，你想打我。可是，你怕打不过我。”


    他伸手摸了摸游昧的脑袋，眼神宠溺：“乖。不会占你便宜的。”


    ***


    半路上，游昧一直没有跟展风讲话。


    走到一家药房门口，他让展风在门口等着，自己独自进去。


    店员是个年轻女人，藏在玻璃柜台后面看了他一眼，“要买什么？”


    没有等游昧回答，那个女人从玻璃柜台后面走出来，“是不是醒酒药？”


    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往药房后面一排货架走。


    酒精味有这么重吗？


    游昧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话，马上走过去，“不。买口罩。”


    走出药房，游昧拆了一包口罩给展风。


    “以后你跟我在一起，把你的脸遮住。”


    展风意外地没有反驳，也没有拒绝，非常配合地戴上了口罩。


    游昧将装了三大包独立包装口罩的塑料口袋递到展风手里。


    “你游哥送你的，不用谢。”


    游昧特意重咬了“游哥”两个字。


    刚才，这货竟然说对他说“乖”，还摸他脑袋。


    占他便宜。


    什么辈分。


    吃他的拿他的，还敢装大爷。


    “行。”展风接过塑料口袋，笑了。


    笑得很欠扁。


    算了，扁不过。


    游昧，算了。


    游昧扭头不看展风，加快脚步往家里走。他快，展风也跟着快。游昧又放慢脚步，身后，展风也跟着放慢脚步。他们穿过了药房、烧烤店、商场门口，钻进一条人声鼎沸的小巷——


    游昧故意选的这条路，人群挤来挤去，尤其是几家并排开着的奶茶店外面排着队的人把路堵住。


    游昧专门钻进队伍里面，用插队的方式不停地游走，插过一家又一家商店外面排着的长队，游昧回头一看。


    不见了。


    展风被他甩掉了。


    游昧心头一松。


    他没有回家。


    他跑到一家咖啡厅，找了角落的卡座，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拿棍子搅动泡沫，游昧掏出来舔了一口。


    真难喝。


    他这么几年赚了一些钱，好东西吃多了，一口就能够品出来好坏。


    游昧啊游昧，如果有办法的话……如果有办法的话……


    还是过点好日子比较好。


    游昧掏出来手机。


    微信上一直没有消息。


    蓝淼没有找他，蒙姐也没有找他。


    他先发给蒙姐消息——


    “蒙姐，怎么办，我好像把吴总给得罪了。”


    蒙姐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小猫，张牙舞爪，炸毛猫。


    游昧的微信头像是风景图片，网上随便搜的。他微信很少发关于自己的生活内容，跟其他大学生不一样，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关于生活的记录，吐槽。


    一个是因为他微信上面加的人太多，万一他发了什么言论，被人截图发出去，影响不好。


    二个是因为他很懒。


    同时，他对其他人没有倾诉欲。


    没有被看见的人用力的想要被看见，被太多人看见的人，用力地想要将一部分的自己藏起来。


    走在学校里面，他经常被偷拍。排队打饭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被拍的次数尤其多。


    游昧盯着炸毛猫走神，微信上弹出来一条消息。


    【蒙姐】：“吴总那边已经反映过来了。”


    【蒙姐】：“老板刚刚还在找我说这件事。”


    【蒙姐】：“你闯大祸了，游昧。”


    【蒙姐】：“公司其他同事还有跟千非的合作，蓝哥还在谈。”


    【蒙姐】：“你这件事情，影响很大，品牌方对你很不满意。这个东西影响你以后在业内的口碑。你给蒙姐说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游昧看着微信一条接一条的不断弹出来消息，咬了咬嘴唇。


    马上，一条语音通话的请求跳出来。


    犹豫片刻，游昧点了接听。


    “游昧！你知道不知道吴总有多生气？他合作了这么多人，你是最大牌的一个，最不配合。”蒙姐嗓门大，一开口，震得游昧耳朵疼。


    他立刻调低音量。


    “吴总这么说的吗？”


    “原话更难听。”蒙姐说。


    “……”


    “你现在跟吴总去倒个歉，有诚意一点，不要影响你以后声誉。”


    声誉这个东西很虚幻，游昧总觉得一家公司的老板，哪里有那么大的权力控制其他自由人的资源对接，但是在他们公司，又经常把这个东西谈得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甲方嘛，说出去的东西就是比他们响，愿意信的人多。


    “行。”游昧说。


    通话挂断，蒙姐在微信上面发来了吴总的微信号，名片推送。


    游昧加了吴总的微信。


    吴总叫什么名字来着？


    消息通过的时候，游昧还想要备注——结果他没有想起来。


    吴总的微信名叫“有容乃大”。微信头像是……


    他本人。


    头还没有谢顶，但可能额头比较秃，欲盖弥彰搞了一个大门帘。


    游昧点开微信朋友圈，背景图片是经典的风景照。第一条微信，时间排在最新，昨天发的。


    “小鱼儿喜提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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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


    配图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嘴微凸，手里握着鱼竿。背景是在鱼塘，风和日丽。拍摄技术有一点差，照出来的图片没有对焦好。


    游昧继续往下翻。


    有关于公司公众号消息的转发。


    有关于一些社会新闻的转发，对一些现象表示严厉谴责。


    学生食堂卫生事件，三十六个学生中毒进医院。转发呼吁加强卫生安全管理，同时表达同为父亲，不敢想象家长有多么痛心。


    还有白兰市小学绘画比赛，他转发了一条投票信息。


    “请大家给56号投票，谢谢！”


    生活方面的内容也不少，那个钓鱼的小孩，好像是他儿子，小名就叫小鱼儿。


    【吴总】：“加我做什么。”


    【小不点大不同】：“吴总，不好意思，我是游一。晚上的时候我喝多了，跟您道个歉。”


    对面的消息回得很快。


    【吴总】：“你耍我？”


    游昧迟疑一下，回了一个“？”


    【吴总】：“你答应了又跑，你这个人没有商业信誉。”


    游昧又回了一个“？”


    在这个“？”后面，他马上又跟上一句，“吴总，我只是答应了合作，没有答应过合作之外的事情。”


    那边没有声音了。好一阵，发过来一张截图。


    游昧点开截图。


    截图是吴总跟蓝淼的微信聊天记录。


    上面蓝淼说——


    “小游一直都很仰慕您。”


    “房间我已经开好了，金鱼酒店总统套，到时候吃完饭，直接去就行了。”


    其他的截图字没有截全，只有这两条清清楚楚。


    两条连起来看，浮想联翩。


    游昧胸口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手机上，吴总的消息还不断再跳。


    【吴总】：“你就是个鸭子，你拽什么拽？”


    【吴总】：“你还敢跟我甩脸色。”


    游昧握了握拳头，他喝了一口难喝至极的卡布奇诺，在手机上敲字。


    “对不起，吴总。”


    行业声誉。


    游昧，忍他一回又怎么了。


    这种货色，你在网上也见过不少。


    有什么。


    算什么。


    【吴总】：语音。


    【吴总】：语音。


    两条语音消息弹出来，游昧没有着急点，拿无线耳机出来。


    接通。


    “野种，怪不得你妈都不要你。”第一条语音。


    “一个网上讨饭的鸭子，跟我甩脸，你算什么东西？你这种人，这辈子能够跟我吃一次饭，那是我在给你脸。酒桌上夸你两句，你就当真了？嗤。”第二条语音。


    游昧道歉的话打到半截，更多的语音源源不断弹出来。


    很多很多的绿色圆点，还没有读，游昧删了对话框里面的字，直接拨了一个语音电话过去。


    一边等待接听，他一边快步走出咖啡厅，往人少的地方走。


    “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语音电话接通，对面传来吴总的声音，嗓音高，抑扬顿挫，也是没怎么醒酒。


    游昧突然就在这时候想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


    “吴建有，你个狗比，你孩子在育兰小学读书，五年级（一）班吴轩墨，你敢在外面说我半句不好，传到我耳朵里面，你给我等着。”


    “你让我活不下去，我跟你全家鱼死网破。”


    “你发了什么聊天记录，我打印出来去学校，你自己清楚是什么后果。”


    “代言是谈好的，你不给老子，你也给老子等着。”


    那边只有气急败坏的一句：“你不要脸！你敢！”


    “你试试老子敢不敢。”


    游昧挂断电话。


    他马上把聊天记录和吴建有的微信朋友圈录屏。


    他故意不发消息，打语音电话。


    吴建有肯定不知道录音。


    做完这些，他瘫坐在地上。咖啡厅在小吃街的背面，这里人流量少，一条巷子都黑漆漆的，好多店都关着，只有入口的咖啡厅亮灯，外面装修得像模像样——如果忽略已经掉下来一个字的招牌的话。


    游昧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卖烧烤的店门口。


    店关着门，卷帘门上贴着“旺铺转让”的打印纸。


    “本人因要跟孩子去外地陪读，没空打理生意，现转让门市。联系电话：xxxxxxxxxx。“


    盯着“旺铺转让”几个字，游昧笑了。


    他手碰到地上，烧烤店门口的台阶又黑又油，他手上全都是黏糊糊的灰尘。


    他一屁股坐下去，这条精致又昂贵的裤子多半是废了。


    由于学生时代过于的贫穷，他连抽烟泄愤这种恶习都没有机会养成。


    游昧握拳，咬了一口自己的食指关节。


    他努力在脑子里面回忆自己所学过的法律知识，考虑刚刚在电话所说的一切到底有没有触犯法律。


    应该没有。


    如果有，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