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烟囱工尼克·米勒来说，今天是分外美好的一天。


    男爵先生来了，带来了新衣服、新玩具和食物，尽管那些东西大部分都会被法劳先生以各种理由收走，但埃德加先生依旧是个好人。


    他还得到了新的长期雇佣，新雇主是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年轻人，还出手大方，他都还没有开始打扫烟囱呢，他就先带他去了一家很好的餐厅，吃了一顿很好的饭！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白色的面包！


    对理发师兼外科医生学徒托里·莫里森来说，今天的美好就在见到不速之客上门时戛然而止了。


    “你怎么今天来了？”托里看到罗琳还带了一个小孩，“怎么还带着一个……烟囱工？”


    “不欢迎吗？”罗琳微笑，“我看你的烟囱太脏了，特意为你雇了一个。”


    托里挠了挠头。


    加特林理发店不是他的，尼古拉斯不管这里，他和另一个理发师轮流看店，谁也不想主动出钱雇烟囱工，只有冬季结束后，最先忍无可忍的那个人会花钱雇人来扫一次烟囱。


    通常不是托里，从托里钱包里抠钱，比登天还难！


    “你有这么好心？”


    “亲爱的托里，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罗琳说道，“这只是出于友善的帮助罢了，为了回报你替我在尼古拉斯医生那儿说情。”


    托里一边想着“女巫助手就是有钱”，一边把罗琳和尼克迎进门。


    他说：“正好，这里的烟囱很久没有打扫了。”


    洛林又送他“瓶中船”，又给他雇烟囱工，尽管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但一个女巫助手刻意的讨好，还是令托里不禁飘飘然了起来。


    托里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将壁炉的火熄了，在等待烟囱冷却的时间里，罗琳让尼克在椅子上坐下。


    尼克头上戴着保暖的扁帽，摘下后露出一头不平整的毛刺，一看就是自己随便拿剪子剪的。


    “我来替你理个发吧！”罗琳宣布。


    “我可不帮他理！”托里立刻叫嚷起来，“他付不起理发钱！”


    罗琳白他一眼：“我说我亲自给他理。”


    “你还会理发？”托里惊奇道。


    就连尼克也小心翼翼地朝上瞟着，努力去看罗琳的脸——理发不是什么光鲜活计，这个看起来一副贵族模样的大哥哥居然还会这门手艺？


    “你会做手术，我就会理发。”罗琳说道。


    这个理由很叫托里信服。


    既然不用他干活，托里就拿来了毛巾、剃子和推子，又为罗琳打来一盆水。


    烟囱男孩们为了避免头发沾上煤灰，滋生跳蚤，大多会只留短发，或是剃光头。但自家的刀通常不如理发店的锋利，没法剃得齐平，效果往往像是胡乱收割的稻草，尼克的头发就是这种情况。


    扁帽一压就看不见了，但即便是像尼克这样的小男孩，也是爱美的。


    能剃一个利落的短发，为什么不呢？


    尼克僵硬地坐着，心中暗自祈祷起来。


    感谢真神，为他换来好运……


    罗琳的动作很熟练，她拿着剃子，逆着毛根，刀片和头皮呈二十五度斜角，尼克的头发就一片片落了下来，既平整，又没有伤到头皮分毫。


    托里本来还想看罗琳的笑话——理发的手艺虽说下贱，但也是要从学徒做起才能慢慢熟练，洛林这样的半大小子，又没当过学徒，能剃过多少颗头？


    罗琳若是能回答，倒也能回复他——


    活人头一颗没剃过，但死人头剃得比你多得多了！


    都是解剖开颅必须练就的手艺。


    地下解剖并不涉及开颅，这里的解剖学家们只热衷于内脏，头颅尽管也被作为标本买走，但出价很低。


    这是否与塞勒斯的神降仪式有关？罗琳猜想，邪神取走内脏，因此人们热衷于研究内脏中的秘密。


    理发结束，罗琳为尼克扫干净身上落着的碎发，又用毛巾沾了清水替他简单地擦了擦。


    锃亮的一颗青色脑袋！


    罗琳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好了，你可以放松了。”


    罗琳拍了拍尼克的肩。


    尼克立即长舒一口气，身体软下来，然后皱眉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


    “太紧张了。”尼克讪讪，“而且，或许是刚刚吃得太好了……罗斯特先生，我的肚子配不上那样好的食物。”


    罗琳点了点他的脑袋：“不许那样说。还有，叫我洛林。”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罗琳的目光在尼克的肚子上停留了两秒。


    或许她带他吃的油水太重了。


    托里走过来在尼克的脑袋上摸来摸去，像揉搓一个皮球：“你理发的手艺还不赖。”


    他撇着嘴，不情不愿地赞扬道。


    罗琳半开玩笑道：“或许我也可以在你这里做个兼职理发师。”


    托里却愣住了：“你说真的？”


    罗琳和托里面面相觑。


    托里伸手摸了摸烟囱内壁，见冷了下来，便道：“小子，去扫烟囱吧。”


    把尼克赶进烟囱里，他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眼神古怪地说道：“其实，如果你真的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托里觉得洛林实在是个荒谬的人。


    怎么会有人放着好好的女巫助手不当，想要来当一个低贱的理发师呢？


    噢，忘了，他还同时是一名解剖学家，和即将登台的外科医生！


    托里向罗琳解释了一下加特林理发店的结构。


    理发店的所有人是尼古拉斯·奥尔加医生——没错，也就是【羊皮卷】先生——因此它才能在医药学院旁屹立不倒。但尼古拉斯本身并不理发，早年他在这里开展放血疗法，后来上了前线，理发店就由托里和另一位理发师轮番看店。


    另一位理发师名叫约克夏，他并非外科医生，只是一个纯粹的理发师。


    尼古拉斯曾为他做过手术，他知晓托里和尼古拉斯暗地里的行为，但并不参与，是理发店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我们这里还急缺能开展放血疗法的理发师。”托里说道，“人们来到医药学院求医，那些女……我是说，咳咳，人们总是各种治疗方法都想试一下。既然加特林理发店开在这里，他们找上门来时，我们总不能连一个能放血的医生都没有吧？约克夏晕血，你知道吗，他晕血！”


    “那位和你一起登台的助手米兰达呢？”罗琳问道。


    “她是一位助产士啊！”托里奇怪地看了罗琳一眼，“其实她是埃德加医生的徒弟。你知道埃德加吗，那位男爵大人？”


    “知道。”罗琳面上浮起一个微笑，“我刚还在烟囱工工会见过他呢。”


    提及他的老师尼古拉斯时，托里直白地告诉了罗琳他就是羊皮卷，但提及埃德加时，托里并没有补充说明他就是【兔子】。


    这说明托里大概率不知道【兔子】的身份。


    “烟囱工工会？”


    托里嘀咕了一句，没放在心上，只觉得罗琳的微笑不怀好意。


    他回到自己在意的话题：“所以你能放血吧？”


    “我不会放血。”罗琳坦承道。


    “你不会放血！”托里喊道。


    “我能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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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疗法。”罗琳说道。


    “这还差不多。”托里这才满意，“你就在每周的二四六过来吧，和约克夏一起。”


    “我不能保证每次都能过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做。”托里无力地摆了摆手，“你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他们又商量了几句细则，主要是托里需要给罗琳免费提供工具，还有和她统一每次治疗的价格。


    一提及免费，托里又心痛不已。


    尼克清完烟囱下来了，一个小灰人。


    “你们的烟囱真脏。”罗琳皱眉道。


    托里洋洋得意：“现在是我们的烟囱了。”


    尼克对此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已经习惯了。罗琳拿来毛巾和清水给他擦洗身子，同时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我会在这里兼任外科医生，就像埃德加医生那样。”罗琳说道，“如果你和你的同伴有哪里不舒服了，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就像埃德加医生那样？”尼克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是的，”罗琳揉了揉他圆溜溜的脑袋，手感良好，“而且免费。”


    这些贫穷的烟囱男孩，别说内科医生，往往是连外科医生都看不起的。


    “太好了，谢谢您！”尼克高兴地道，一下子连腹中的疼痛都忘记了，“您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罗琳别有心思，她送尼克出门，路上闲谈，罗琳问及米奇·怀特。


    尼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伤心。


    “米奇死了。”他低声说，“我们也离死不远。”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罗琳问道。


    “烟囱男孩没有能活过二十岁的。”尼克说道，突然抬头主动问罗琳，“罗斯特先生，您是贵族吧？”


    罗琳想了想：“算是。”


    尼克知道贵族都信仰生命女神，而且在伊蓝，人们只能选择信仰生命女神。


    他认真而笨拙地在胸口画下一滴眼泪，对罗琳道：“愿女神保佑您。”


    罗琳注视着他并不熟练的动作，也画下一滴眼泪。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尼克，女神会保佑你。”


    ……


    尼克的胃更痛了，他知道，那不是洛林·罗斯特先生的错。


    是他的命太贱了，吃不了那么好的食物。


    再说，他早就为了生计，和其他男孩一样，将肚子交给命运之树了，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吃饭了。


    烟囱男孩们出身贫穷，每天都为食物奔波发愁。


    慷慨善良的男爵埃德加医生为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将肚子交给命运之树，命运之树会用其他东西填充他们，这样，省下来的食物就可以喂饱家人了。


    不过，作为交换的代价，他将几乎没有消化功能。


    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


    在疼痛中，尼克想起了散发着油脂香气的烤鸡，洁白如雪的面包，沾着不知名甜味果酱的沙拉，突然很想知道，命运之树究竟用什么东西填充了他。


    ——一团垃圾。


    系统解剖室内，罗琳愕然地看着眼前米奇·怀特的尸体。


    这个可怜的烟囱男孩，脖子以上已经被炸掉了，剖开他的身体时，黑色的血液流淌出来，散发着恶臭，显然，他同样身中塞勒斯毒液，并且中毒已深。


    但命运——或者说命运之树塞勒斯并没有放过他，甚至给他开了一个更加恶劣的玩笑。


    米奇的肠和胃，甚至一半的肝脏，都变成了一团流着黑水、爬着虫蝇、由废布料、碎木头、食物残渣等一大堆看不出组成的东西混合而成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