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南行，驶向平民区，来到了冰冻的维歌港。


    维歌港是索兰德的老牌港口，虽然此时因冬季冰冻而稍显萧条，但来往人群依旧络绎不绝，并且肮脏混乱，地上的泥污随着人的脚印、蟑螂和老鼠的爬行拖出无数条相互重叠的轨迹。


    “蟑螂和老鼠也太多了。”黛丝提着裙摆下车，随口抱怨。


    “毕竟是海边。”罗琳四下张望着。


    丰裕富饶的海港养活了生活在这里的卸货工人与水手，它的潮湿与温暖也一视同仁地养活了蟑螂和老鼠。


    “你不觉得它们越来越多了吗？”过了一会儿，黛丝又道。


    这里是维歌港的仓库群，解冻期，工人们会清理出马车通行的道路，但现在无货可运，道路就被各种杂物堵塞住了，令她们只能下车步行。


    “我怎么不觉得？”特洛伊道，并且踩死一只蟑螂。


    不过，在她身边的确没有老鼠，就连蟑螂也是最少的。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黛丝与她拌嘴，“那是你的诅咒——好好好，你的仪式反噬——令它们闻到了你身上的毒蛇味道。”


    越往里走，越背离码头的仓库就越破落，因为各种原因不再投入使用。垃圾味、污水味和鼠臭味混合在一起，臭虫飞舞，随处可见崭新或已破碎的蟑螂卵鞘，老鼠也不怕人，直立而起，甩着粗大的尾巴用通红的眼睛注视着来人。


    罗琳皱了皱鼻子，从这成份复杂的臭味中首先分辨出了——


    “有血腥味。”


    “那当然了，”特洛伊不以为然，“不然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虽然这么说着，但几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严肃了。此前黛丝已经告知，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杀人案，萨斯找她们来不是做净化仪式，而是封印仪式。


    现场有需要封印的污染物。


    “是树神之触吗？”


    “不是。恐怕是堕落的超凡者。”


    超凡者灵性崩溃后形成的污染物比树神之触更加棘手——树神之触的主要能力是呼唤和诱惑，并不具备多少杀伤能力，一个普通人也能端着它走来走去，仅仅是将它带回教会，任意一个灵性稳定的女巫都能做到。


    但超凡者形成的污染物，就需要现场封印了。


    黛丝递给罗琳一枚漂亮的银色手持镜，镜面上四分五裂地映出罗琳的脸。


    【2-036-封印之镜】


    【该污染物来自于生命教会的超凡者，外表为一枚手持银镜，上有裂纹。】


    【该污染物具有短暂收容污染物的能力，时间为十五分钟。手持镜子的人必须确保自己的脸一直在镜前。】


    开头编号为2，意味着它的危险性低，并不危及生命，与罗琳的胸针相当。


    “让自己的脸和污染物同时完整地进入镜面，就能完成收容，镜子在神秘学上的意义是空间。”黛丝解释道，“然后我们轮流掌握镜子，一人十五分钟。”


    “如果没有保持脸在镜中会怎样？”罗琳确认道。


    “你不会想看到那种情况的，”黛丝说道，“污染物会直接跳到你的脸上。”


    远远地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一道高而瘦长的身影踩着结冰的污水朝女巫们走来。是莱西安。他穿着笨重的水鞋，上面沾满暗黑色的污迹，和一袭白袍、还施加了洁净仪式的女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莱西安走到距离女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莫名地苦笑了一声。


    “请跟我来，”他比出一个手势，“就在里面。”


    绕过又一座仓库，可见一道被警察包围的防线，门紧紧地关着，门前躺着两个白花花的东西。


    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两具早已死亡多日的尸体。


    靠近他们，罗琳只能听到“他妈的”“杀了你”一类混乱的污言秽语。


    尸体膨大，肠穿肚漏，在潮湿而肮脏的环境下生了蛆，白色的蛆虫扭曲着、蠕动着，从所有可见的孔洞中爬出来，在血与肉之间狂欢，眼睛、鼻孔、嘴巴、耳朵、肛.门，以及所有的伤口……


    依然可以辨认出这是两具男性的尸体，因为他们胯间的玩意儿已经全然变成一团虫巢了。


    莱西安的脸色都有些差，三名女巫倒是都泰然自若。黛丝和特洛伊只上去看了一眼，便异口同声道：“是邪神信徒。”


    “为什么？”


    罗琳为她们的笃定感到意外。一定有什么明确的、而她不知道的判断方法。


    关于邪神命运之树的知识可不会写在书本上，女巫们口口相传，这种方式和神明的存在一样古老。


    “这个我知道。”莱西安突然说道。


    黛丝看了他一眼，见这是个相貌清秀、年龄也与罗琳大致相当的男孩，和善地笑了笑：“那你同罗琳讲讲吧，她还是第一次见呢。”


    莱西安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想到，罗琳看起来可不像是第一次见的样子，她那样淡然、冷静，而他自己明明已经见过许多次，却仍然不能习惯。


    所以她才能成为女巫，而他还是一个得不到萨斯夸赞的助手。


    说起来，他还没在罗琳身边看见她的助手？


    “命运之树的信徒信奉一种仪式，名为‘神降’。”莱西安解释道，“他们与邪神交换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将自己作为邪神降临的容器，认为自己交换得越多，交换来的东西越有价值，神就越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但谁也不知道神会不会选择自己当容器，谁也不知道神会往自己体内塞稻草还是金子，所以，一部分狂信徒会剖开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的地位和等级。”


    啪地一声，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雪绒镇的农妇生兔不过是一场骗局，但那由她亲手剖下的猪心可不是。互换的猪心与人心一度动摇了她的认知，而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罗琳又想起那个男孩。他的尸体蜷在墙边；他的脸没在阴影之下。


    一个信奉命运之树，并举行了神降仪式的烟囱工。


    他从哪儿接触到树神之触的？


    几乎是立即地，罗琳便反应了过来——烟囱工工会！


    目光回到眼前的两具男尸身上。


    不难看出他们并不是所谓的自剖的狂信徒，他们身上有着扭打的痕迹，看衣着像是码头工人。邪神信徒的互相残杀，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考虑到仓库里面还关着一个能力不明的污染物，它的危险程度就要再上一个等级。


    较大的那个，肚子里露出石头；


    较小的那个，肠子变成了丝线。


    没有查案的必要，女巫和警察的视线都只在尸体上略过，甚至对于警局而言，这样的尸体连卖都卖不出去了，只能拖出去焚烧。


    萨斯描述着仓库内的情况。他们的人只进去看了一眼，便火速撤离了，只来得及将两具尸体搬出，免得发生更大的变异。


    “初步怀疑能力与繁殖有关。”萨斯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里面全是老鼠，简直是老鼠的大本营，我们怀疑现在外头的蟑螂和老鼠全是从这儿搞出来的。”


    说来也巧，码头区的蟑螂多，警察可以不管，但老鼠多起来，还是在冬季，这就不得不重视了。老鼠不仅会吃人，还会引起疫病，在接到几次群众反馈后，一队警察就领了这苦差事，前来码头区灭鼠。


    他们本以为废弃仓库只是太久不用，被老鼠占据了，却在靠近这里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尸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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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鼠的尸臭味、其他动物的尸臭味和人的尸臭味各有不同。


    人的尸臭味就是那种只要闻了一次就永远不会忘掉的味道。


    废弃仓库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但到此处为止，都还只能算是常规案件，犯不着萨斯亲自出马。


    令警察们感到战栗的，是推开仓库后看见的情景——


    老鼠，密密麻麻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发出啮齿动物尖利的细锐声响，铺了满地，看不到尽头。


    可偏偏就在鼠群中央，横死着两具尸体，白色蛆虫泡沫一般涌出，没有老鼠去吃、去啃咬，它们围成一个圈，留出一片空地，使得那两具尸体就像一处景观，一座白色的喷泉，矗立在仓库中央。


    它们通人性一般地注视着警察将尸体拖出仓库。


    警察们几乎是逃命似的喊来了萨斯和莱西安。


    萨斯和莱西安来了，他们身上有着女巫施加的多重仪式，已经是警察局中最全副武装的人。他们走得更远，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团泥浆？”黛丝确认道。


    “对。”萨斯点头，“一团蠕动的泥浆。我之所以确定那是污染物，而不是什么别的脏东西，是因为我听到了它的呼唤。”


    能够与人直接对话，几乎是高危级别污染物的标志。


    “它说什么？”


    “‘亲爱的、亲爱的……’还有‘老鼠’‘孩子’一类，杂乱无章的词语。”


    萨斯瞄了旁边的罗琳一眼，把一部分话语咽了下去。这或许对高贵的女巫们不太礼貌，而且罗琳还太小了，还是连助手都没有的年纪。他对这个他亲眼看着成为女巫的小女孩有着父亲一般的好感，就好像他在她天赋的挖掘上也出了一份力，他慧眼识珠，因此她的荣耀也是他的荣耀。


    萨斯没有说他和莱西安一听到那团泥浆的呼唤，裤.裆便起立了。这其实才是他判断污染物的能力与繁殖有关的关键。


    “繁殖……”黛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繁衍是生命女神的领域，这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她，仓库里面是一个失控的生命教会超凡者，一名女巫！


    “最近有失踪的女巫吗？”她转头问特洛伊。


    “没有汇报。”特洛伊道，“所有修道院都运转正常。”


    “凯瑟琳呢？”


    罗琳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抬起了头。


    “她刚刚结束了禁闭，回到了修道院。”


    黛丝敏锐地察觉了不对。


    “她回去了？是已经回到了，还是在路上？有谁陪同？”


    “黛丝，我不是你的下属。这种事你的助手不去帮你搞清楚吗？”特洛伊不悦地哼了一声，但脸色也沉了下来，“不清楚，没有消息。”


    “绝对不会是凯瑟琳妈妈。”罗琳突然说道，她感到这话不是由她的意志说出的，而是这具身体，几乎本能地、自发性地反驳。


    不过，她也的确不相信，凯瑟琳会躲到这么一个偏僻肮脏的地方，然后变成一团与老鼠为伍的泥浆。


    这怎么可能呢？


    黛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们也希望不是。”她轻声说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稳定心灵、封闭听觉、驱逐老鼠、防止疫病……女巫们动手准备起来。一些仪式是固定的，譬如稳定心灵；一些仪式是诅咒反用，譬如封闭五感；还有一些仪式是因地制宜的，譬如驱逐，只需要将代表具体驱逐物的那一角仪式物品换成老鼠就可以了。


    黛丝的手紧紧握着封印之镜。她们已经不能互相沟通了，封闭了听觉，黛丝用另一只手牵住罗琳，将她护在身后，然后朝特洛伊使了个眼色。


    特洛伊推开了仓库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