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寿宴当天，沈家可是热闹非凡。宾客云集中，沈老爷穿一身锦袍坐在首桌，笑容满面，朝前来敬酒的人不断回礼。


    沈老爷一个闲职，本不该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今日宾客中不少人，都是瞧着沈容远仕途一帆风顺，又和最有望封东宫的齐王来往密切，赶着烧烧热灶。


    沈家今日可是荣光，整座宅邸忙得脚不沾地，下人们穿梭于亭台楼阁……晚娘从小门进来的时候，还差点儿和一个赶往厨房的丫鬟撞上。


    丫鬟哎哟一身，打眼一看眼前人浑身绫罗，还以为是冲撞到了哪个姨娘，忙不迭谢罪。


    “哎哟，我不长眼，您莫——”


    抬头，她却又疑惑顿住声音。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瓜子脸蛋，凤眼，特意打扮后更是妩媚勾人，却不是家里的哪个姨娘啊？


    “你是……？”丫鬟问了句。


    晚娘瞧着她，脸上一笑，没搭话。走在她前头的小厮催促：


    “六姨娘，随着过来罢。眼瞧着赶不上时候了！”


    六姨娘？丫鬟心头一跳，忙把视线放仔细。可没等她打量上两眼，晚娘已如仙子般从她眼前飘飘走了……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晚娘心里有些莫名的畅快。


    今日，按照沈老爷吩咐，轿子上门来接她。一路上来往行人纷纷打眼望她的轿子，她已是极舒心。方才看见那丫鬟诧异的神色，更是快意。


    这快意说不清从哪儿来，晚娘不自觉又把下巴往上扬了两三分。


    接着，她又在心里觉得自己好笑，活这么一世，也就这点攀炎附热的出息。


    依着沈老爷的意思，晚娘要先到偏房去等着。等到酒过三巡，时机成熟，再趁势出去。走到众人跟前，给沈夫人敬上一杯茶，这事就算成了。


    行至偏房，小厮把晚娘引进去，说了几句等候的话，就默默退出。晚娘环顾四周，心中直叹不愧是高门大户，摆设用具乃至房檐屋梁，都是气派。


    说到底她心里是向往这些气派富贵的。一时间什么惆怅都忘却了。


    小厮临走前给她倒了盏茶。晚娘没喝，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脚尖看。她今日穿了双精美绣鞋，浑身上下都是最亮眼的打扮——沈老爷本来劝她打扮素净些，以免夫人不高兴。


    可晚娘偏不。


    这样一个日子，她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坐着，等啊等，前院渐渐都没那么热闹了，沈老爷还是没叫她出去。晚娘心下有些愈来愈浓重的慌张，不住抬眼望窗外望，却什么都没盼来。


    她手指上戴了偌大一个戒，不住摩挲着，也压不下心中慌乱。


    终于，有人敲门。


    晚娘以为是沈老爷——再不济是沈老爷派来的人，忙不迭起身去开门。


    门一推开，她愣住。半晌惊呼：“怎么是你？”


    门外站着的，是眼下乌青的裴明玙。裴明玙听到晚娘这样问，轻笑一声，忍了又忍，用冷冷淡淡的语气问：“不愿见到我，那你盼着谁来？”


    晚娘第一反应不是和他瞎扯，而是探出身子四下紧张观望，生怕沈家的人看到这一幕。确定四下无人后，她才伸手推了裴明玙一把：“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你走！”裴明玙几乎是低吼出声。


    晚娘冷冷看了他一瞬，一言一字道：“我不用。”


    裴明玙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拉起晚娘的手，言语急切，恨铁不成钢又带着绝望迷茫。


    “晚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答应你了，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带你走！你为什么要毁了自己一辈子？沈家有什么好？沈四海有什么好？……你，你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要不然你当年怎么会救我？！——”


    晚娘盯着他：“你说错了，我就是贪图富贵的人。”


    她凝视着裴明玙，不退，反而上前几步，步步紧逼，“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执意给沈家做妾？好，我告诉你。沈家能给我安稳日子，给我荣华富贵，让我做主子奶奶。你不行。沈老爷言而有信，答应我的事从未食言。你不行。……答应我？难道曾经你没有答应我？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顿了顿，她垂眼一瞬，又道：“算了。说这么多也没用。你回去吧，我不敢用自己的终身，赌你良善。”


    裴明玙哑口无言。


    他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被晚娘坚决态度堵了回去。


    可他想不通。


    明明曾经他们是相爱的……那时候，他亦有苦衷。可他如今愿意弥补，愿意用毕生补偿眼前的人！……为何，为何她不愿意了？


    难道她心里真的没有她了吗？


    裴明玙今日原本是借着赴宴之名闯入沈宅，想要逼着沈四海放晚娘跟她走……可如今晚娘不愿意，他倒是毫无办法了。


    但，他也不愿意就这么走。


    一狠心，裴明玙再度抓住晚娘的手。这次他没再问什么，而是抓着晚娘就往屋外走！


    晚娘怒目圆睁：“你干什么！”


    ……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女子笑语。


    “夫人特意准了，让我们先来看新妹妹。一会儿你们可要嘴甜些，别让新人不高兴！”


    声音越来越近。


    晚娘慌了神，连忙挣扎，试图甩开裴明玙的手。她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若是被看见就已经说不清楚！若是还拉拉扯扯，更是百口莫辩了！


    她低声怒喝：“裴明玙，你是想要害死我吗？”


    裴明玙倒是铁了心，看都不看她，只说：“有我在，没人能害死你。”


    “……”


    就在晚娘一筹莫展，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时。屋门一把被推开。


    日光照进来，打在晚娘脸庞上的一瞬间，她下意识闭上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好梦终究泡了汤，只是一场空梦。一瞬之间，晚娘心头千回百转，百般情绪，不甘恼恨最终，也只化作她无可奈何的一声悠悠长叹。


    沈家人看见这一幕，想必会传扬开。到时候，就算是沈老爷顾忌着他那张老脸，也不可能让她进门了啊。果真是命运多舛，晚娘脸上神情十分微妙。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应对。


    又或许是，懒得应对。


    裴明玙看着晚娘低垂着头，一动不愿动的模样，倒是心里平静下来了。他打定主意，不管是谁来，不管她会背负上什么样的名声，今日都必要带晚娘走。


    否则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他气定神闲，手抚上晚娘鬓发，“你别怕，我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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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晚娘心里啐了一口，鼻腔里又笑了一声，此刻的哀莫大于心死，让她也不再愿意费口舌说一句话。


    这一辈子要怎么过？


    谁能告诉她，要怎么过才能安稳顺遂？


    推门的人大步走进来。晚娘和裴明玙一时都没注意到来的是谁，直到那人立到他二人中间，挡在晚娘身前，冷意凛然注视裴明玙，开口如冰霜，“滚出去。”


    裴明玙惊愣。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沈容远。


    “我……”


    “叫你滚出去，没听见？”


    “……”


    裴明玙咬牙。他此刻固然是没有颜面的。是了，在友人面前和他父亲即将入门的小妾牵扯，这不是件光彩事。但裴明玙不会放弃，他此生不会再放弃，不会！


    裴明玙逼迫自己仰起面，与已经压制怒火到极致的沈容远对视：“……该从她身边走的，是你父亲。”


    ……


    从那一刻表情上来看，沈容远是真正想动拳打人的。说实话，真动起手来，裴明玙不是他对手。但他没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他，难道不占理的是他沈容远吗？


    沈容远别过脸，谁也没看，深深吐了一口气。


    女人们的娇笑言语声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这一刻，沈容远改变神情，以极平和的态度，上前揽住裴明玙的肩膀，将他扯到自己身侧。他和裴明玙说话，眸光却一直锁在晚娘身上。


    “裴明玙，你赶上好日子了。今日我家有喜事，你也喝几杯喜酒？”


    门再度开了。


    几个姨娘走进来，恰好听到沈容远这句话，视线在屋中三人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笑容僵了又僵。


    “你们这是？”


    二姨娘试探着问了一句。其余女人也是面面相觑。她们几个约了来看新姨娘，哪个能想到这屋子里凭空多出两个大男人？


    ……


    沈容远面不改色。他自认为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只不过看了裴明玙一眼，想看看这人会不会心虚。可惜，裴明玙面如土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容远心平气和，语气很是顺理成章：


    “我和六姨娘有过几面之缘，今日特意来恭贺她的。以后都是一家人，相处的日子长着，我总要让她看得惯我。”


    “……”


    无人说话，屋子里静可闻针。不是夸词，如若此时真有针落，想来会震耳欲聋。几个姨娘丫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说什么。沈容远这番话落在她们耳中，真是如见鬼一般。


    沈容远是沈家的大公子，用得着去讨好一个刚入门的妾？这话说出来，鬼信啊。


    可惜沈容远没给她们深思的机会。


    他揽着裴明玙肩膀的手看似放松，实则紧紧禁锢住他。他就那么点了点裴明玙，自然而然道：“若我单独来见六姨娘，难免旁人说闲话。这不，拉着裴大人做个见证，几位姨娘莫怪。”


    “咳咳……咳……”


    晚娘实在忍不住了。她真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之间变成这样。


    她应该感谢沈容远替她解围。可不知为何，心里说不出来的奇怪。她抖着肩膀咳嗽，还有些停不下来。沈容远冷眼看着她，心道这女人还算有些廉耻，知道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