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悯对上孙霜通红的眼睛，要递帕子的手顿在身侧，覆着一层润泽水光的眼睛弯月似的温柔：“霜娘，殿下金口玉言，今日之事定然不会再有下次了。”


    “明明——”


    “林山，把东西呈上来。”褚归云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不耐。


    本就不大的屋子，撤掉原有的案几后放上一张乌木长案，两根羊角烛燃出幽幽火光，照得一张英武的肖像，正是大雍的开国皇帝。


    甘悯看着那不知真假的肖像，仔细算了算，这人应该是褚归云的曾祖父。


    霜娘喝下那杯经褚归云手的茶，实在是忍无可忍，于礼成之后扑进甘悯怀中嚎哭。


    她能怎么办？定王是京城里实打实的王爷，如今打掉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甘悯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目光落在正中央的牌位上：“殿下实在是用心良苦。”


    “我用心，你领情么？”面目重归平静的男人微微一笑，满室灰白硬褐中，显出如出一辙的轻蔑冷然。


    -


    无暇抖擞着精神跟在马车队尾，甘悯掀开车帘，古木如同立在山体上的鬼影，枝拽着枝，根连着根。


    入春不久，料峭的寒意挂了阴气从缝隙里渗进马车。


    “殿下，我们非要走这条道吗？”甘悯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拧着眉头看向闭目养神的褚归云。


    别的她可能不懂，但是有关褚归云的人缘，她可就太懂了。


    身上背了不知道多少灭门债和追杀队，这人不想着好好保命就算了，还成天往犄角旮旯里钻。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要带着她一块。


    “你要杀我，会管我走哪条路吗？”褚归云没有睁开眼睛，反倒是抬手拍了下身边的位置，“不想变成筛子就过来。”


    风卷车帘露出幽暗一角，甘悯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思索了片刻还是慢吞吞地挪到他身侧。


    案板上放着几张线报，甘悯扫了一眼，约莫是说褚知川在北疆被一些不听话的人闹得焦头烂额，看起来倒是比褚归云在前线的时候轻松多了。


    郑家再恨，也不能轻易舍弃掉这个太子。因而北疆至少不缺粮，也不会出现打着打着身后起火的情况。


    她瞅了一眼褚归云下颌上的伤疤，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他可怜？”


    或许是因为这马车内只有她和褚归云两个人，或许是过往有关北疆的记忆太过沉痛，又或许是数月来褚归云从未有过逾矩的苗头——甘悯短暂地脱下闵书这层皮，拿起那线报在烛火上点掉。


    明亮的火光照在褚归云的侧脸，光越不过他的鼻梁眉骨，堪堪在另一侧留下一片阴影。


    漆黑的眸中跃动着层层火光。


    “我没说过这话。”甘悯动作轻柔地扫走黑灰，僵硬的后颈覆盖上一只温热的手掌也只是皱着眉偏开，“如今去收一个姜鸣，还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吧？”


    前世起义军从云州起，扯旗“顺天应人，复我大靖；天道昭彰，还我旧章”，起义军将领姓姜，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呆在菱县种田。


    大雍立国不足百年，姜鸣立的是前朝宗室子的名声，承诺给天下百姓的是再无上天为惩治帝王而下的灾祸。


    拇指绕着甘悯后颈的几个位置打圈下压，褚归云抵住她后退的脑袋，微微一笑：“你可以，我可以，褚知川也可以，为什么他不行？”


    甘悯脸色一变，耳朵里响起系统的尖叫：“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再来一个，这个世界就要扛不住崩溃了！”


    “你知道？”贴在后颈上的手指如同一段擦身而过的蛇尾，带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言语中的笃定快压过他上扬的尾音。


    甘悯拍开他的手，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行事谨慎总不会出错，不过你背后跟着的人恐怕不会允许你活着走出云州。”


    有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不等同于完全没有察觉。


    褚归云的额头抵在她的肩头，闷声笑过后轻声开口：“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无论做什么，对她好还是对她坏，都是别有用心。如珠似玉地看护在家中是错，一点不错眼地放在身边是错，放她自由全然不管更是错上加错。


    他们同为特殊之人，却因为这斩不断的线，不得不站在两端互相猜忌。


    不过没关系，很快，很快甘悯就能够真正相信他了。


    甘悯脸色平静地看着流矢一根根扎进马车里，勉强算得上牢固的马车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刺猬。


    没有人会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候说战前垃圾话。


    “褚归云，你要不还是让我快点入土吧。”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带着在树林中被迫扮演武林高手，甘悯闭着眼睛，忧愁地开口。


    她现在一身短打男装，被褚归云搂着腰在树枝上面飞来飞去真的很奇怪！


    身上好像张了几百张嘴，每一张嘴都和一个翻江倒海的胃相连，甘悯茫茫然地看着一把长剑冲着自己戳过来又忽然消失。


    紧紧咬在二人身后的影子接二连三地倒下，又如重重障影拔地而起踏风而来，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甘悯脸颊，尚且料峭的春风挂上深林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又下雨了。


    血腥味把甘悯从昏昏欲睡的幻境中叫醒，她垂目看到褚归云衣料上漫开的血迹，抬手摸到一片湿腻腻的猩红。


    “你身上的血流不尽吗？”


    “我是神仙？”褚归云不解地回道，抬手径直掐断了隐匿在灌木丛后放冷箭的黑衣人。


    破风声几度擦肩而过，就在她以为身后人都已经死绝的时候，林下传来交谈的声音。


    “不是说定王会由此处过？怎么只见马车不见人影？”


    “那边给了消息，说他要对老大你动手。若是我们先——他们乱起来了，我们才有机会。”


    墨绿枝叶框出几个褐色人影，甘悯习以为常地垂目去看，掌心捂不住的红顺着瓷白的手指一点点向下流淌，头顶褚归云的呼吸愈发急促。


    她能看到鲜血挂在绿叶中央，压得整片叶子不堪重负向下弯曲，赤红的血珠子沿着叶子一点点向下滚落。


    吧嗒。


    雨下大了。


    脖颈间覆盖上一只冰凉黏腻的大手，奇异的草木气息混着血腥味夺去她的嗅觉。甘悯冷眼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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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下的人满面惊惧地抬起头，颈项上的肌肤向上搏动。


    她只需要喊一声，或许就可以逃过被掐死的结局。


    然后呢？


    “别害怕。”一动惊起所有艰难地在方才暴乱中重新找到安居之所的虫鸟，随之而来的是出自姜鸣一行人之口的惊天怒骂。


    “格老子的，抓住他！”


    ……更害怕了好不好！


    甘悯眼睁睁看着背后的人蚂蚁似的一堆接着一堆冒出来，一时间恨死褚归云如今也学会把自己的命当个玩笑开了：“你非要这么铤而走险才能满意？”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虽说她自己该怎么活也活够了，可褚归云是个有求于世的人。


    “溪山围杀我都能活，这次怎么不能？”遇见穿过褚归云的肩膀，甘悯登时无言，和那干脆利落的箭尾大眼蹬没眼。


    溪山能和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比吗？！


    甘悯看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额角突突直跳，实在没弄明白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在这种地方脱困顺带着反杀一群恨不得喝他血吃他肉的人。


    算了。


    “向东，崖下有地方能藏身。”甘悯甫一开口便喝了瓢泼的雨水，好悬被呛个呼吸困难。


    好痛，好冷。


    她不敢想这乱打的雨水有没有混进褚归云拼命向外流的血，只是在褚归云带着她向下滚落的时候死死掐住他的掌心大声骂道：“你早点死了算了！”


    那箭头一寸一寸勾着肉从褚归云肩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甘悯只是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发凉。


    “说话！”她做不到拖着昏迷的褚归云避开那些人的追杀，只能寄希望于这人不昏迷，能喘气。


    “死不了。”褚归云捂着她的后脑勺，血液的流失已经剥夺了他感知的能力，他忽然有点明白甘悯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摆出那副令人愤懑的无谓神情。


    因为没有办法。


    暴雨灌进眼睛里，下坠的道路宛如没有尽头。


    匆匆赶来的姜鸣等人一个急刹停在悬崖前，对着水雾弥漫的深渊巨口咽了咽口水。


    “这，这掉下去不死也得残了吧……”姜鸣身侧的男人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老大，我们换条路下去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姜鸣一张国字脸配一道刀疤，本还算得上端正的脸上平添几分戾气。


    刚刚追逐定王的不止他们一队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好在他们对这一片熟悉，定能抢占先机。


    姜鸣一行人转头，眼前漆黑的影子如一群等待啄食尸体的乌鸦，似乎已经等候他们良久。


    姜鸣认得这群人的头目，方才毫不留情对着定王放箭的人就是他。


    “兄弟，我们都和下面那位有些渊源，何必自相残杀？”姜鸣心中打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白刀子爆出红光，来者用刀尖拨开滚落到脚边的人头，抬手：“说话的那个，抓活的。”


    直至尸横遍野，姜鸣被堵嘴拖在地上，领头人扒下脸上的黑巾子，不是展义又是谁？


    “下去好好巡视，别误了殿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