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叶哨声，在整个御花园中回荡。


    那曲调，初听时清越空灵，细品之下，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与孤寂。仿佛是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在对着这四方天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哭诉。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戏骨，还是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都被这股强大的情绪感染力，给彻底攫住了心神。


    他们甚至忘了自己身在片场，忘了时间的流逝，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个站在竹林下的青年。


    他的龙袍，被微风轻轻吹动，冕冠上的珠帘微微摇晃，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能将人吞噬的，孤独。


    林骁站在不远处，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要在接下来的对手戏中，与苏清晏一较高下。


    但此刻，他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准备，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多余。


    因为，苏清晏根本就不是在“演”。


    他已经与角色，融为了一体。


    他就是那个少年天子，他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带着角色的灵魂烙印。


    这是一种，林骁从未见过的，近乎于“通神”的表演状态。


    他引以为傲的技巧，在这份源于灵魂深处的真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苏清晏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竹叶，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冷的凤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角色的悲戚。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是一幅足以让丹青圣手都为之搁笔的、绝美的画卷。


    整个片场，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王崇导演，从监视器后，猛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喊“卡”，因为拍摄，根本就没有开始。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狂喜、震撼与不可思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清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你……”


    他“你”了半天，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汇成了一句话。


    “所有机位！所有机位！立刻给我对准他！刚才那一段，给我原封不动地，再来一遍！快！”


    导演的咆哮声，终于打破了现场的宁静。


    所有工作人员，如梦初醒，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调整机位，对焦，打光。


    而苏清晏，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一片竹叶。


    仿佛刚才那段惊艳了所有人的即兴表演，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信手拈来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二次的表演，比第一次，更加完美。


    因为这一次，所有的镜头，都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当特写镜头，给到他那双透过冕旒，凝视着竹叶的眼睛时，所有看监视器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双眼睛里，没有少年人的天真，也没有帝王的威严。


    有的，只是一片，沉寂的，荒原。


    那是看透了世态炎凉，看透了人心诡谲之后，才会有的，一种近乎于麻木的，苍凉。


    而当那悠扬的曲调，从他唇边响起时，那片荒原之上，才仿佛，开出了一朵，脆弱而孤独的，花。


    “过了！过了！完美！”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王崇导演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从监视器后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苏清晏的手臂。


    “清晏！你是怎么想到的？用竹叶代替古琴！这个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它把少年皇帝那种‘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的孤独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导演的盛赞，苏清晏只是淡淡地抽回了手，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一个在冷宫长大的孩子，他排遣寂寞的方式，应该更……原始，也更纯粹一些。”


    “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弹琴。”


    这番对角色背景的深度挖掘和合理推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再次为之折服。


    他不是在炫技。


    他是真的，走进了角色的内心。


    而站在一旁，本该是这场戏主角之一的林骁，此刻，却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他看着被导演和一众老戏骨围在中间，从容淡定地探讨着剧本的苏清晏，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嫉妒”的、陌生的情绪。


    他嫉妒的，不是苏清晏此刻获得的全场赞誉。


    他嫉妒的，是那种，他穷尽一生，或许都无法达到的，与角色之间，灵魂相通的，天赋。


    ……


    这场戏，最终，被王崇导演，大刀阔斧地，改了。


    原本林骁饰演的霍去病出场的重头戏，被完全弱化，成了承托少年皇帝内心独白的背景板。


    而苏清晏那段“竹叶寄哀思”的独角戏，则被加长，成了全剧前期，最华彩的篇章之一。


    拍摄结束后，林骁一言不发地，第一个离开了片场。


    他的背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萧瑟与落寞。


    小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幸灾乐祸地对苏清晏说：“晏哥，你看那个林骁，脸都绿了。今天这场戏，风头全被你抢光了，他肯定气坏了。”


    苏清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骁离开的方向，清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林骁不是在生气。


    他是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失落。


    那是一种，属于强者的，骄傲被挫败后的，痛苦。


    ……


    接下来的几天，林骁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差到了极点。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片场神采飞扬，怼天怼地。而是变得异常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在拍戏时，他也频频NG。


    尤其是在和苏清晏的对手戏中，他总是会被苏清晏那强大的、不动声色的气场所压制，无法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准。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就越是演不好。


    越是演不好，他就越是焦躁。


    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连王崇导演，都看出了他的问题，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却都收效甚微。


    这天晚上，拍的是一场少年皇帝与霍去病，在宫中校场比试箭术的夜戏。


    这场戏，是两人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少年皇帝第一次，在这个飞扬不羁的少年将军身上，看到了宫墙之外的、自由的、鲜活的生命力。而霍去病，也在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帝身上，看到了隐藏在文静外表下的、不服输的傲骨。


    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亦敌亦友的、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情。


    然而，林骁的状态，依旧不在线。


    他拉弓的动作，虽然标准，却显得有几分僵硬。眼神里，也缺少了霍去病那种，“势在必得”的、少年人的锐气。


    “卡！”


    王崇导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林骁！你的眼神！我要的是‘狼’的眼神！不是‘哈士奇’的眼神！你那股劲儿呢？”


    这已经是今晚，第五次因为同一个问题NG了。


    林骁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烦躁地扔下手中的弓，一拳砸在了旁边的箭靶上。


    整个片场的气氛，降至冰点。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一向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这一次，是真的，遇到了他演艺生涯中，最大的，一道坎。


    而这道坎的名字，叫“苏清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王崇导演要当场发作的时候。


    一直沉默着的苏清晏，忽然开口了。


    “王导，”他走到王崇身边，轻声说道，“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聊聊？”


    王崇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苏清晏，又看了一眼那个像困兽一样，在原地打转的林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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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清晏走到林骁身边。


    林骁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别惹我”的暴躁气息。


    苏清晏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捡起了地上的那把长弓。


    他学着林骁的样子，搭箭，拉弓。


    他的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因为力气不够，拉开弓弦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但他那双握着弓的手，却异常的，稳。


    他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百米之外的靶心。


    那一刻，他的身上，竟然也爆发出了一股，丝毫不输于少年将军的，锐利气场！


    “嗖——”


    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正中红心！


    林骁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


    “我以前，没摸过弓。”苏清晏放下弓，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霍去病，此刻，我会想什么。”


    林骁愣住了。


    “他出身将门，从小在军营长大。弓箭对他而言，不是武器，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苏清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骁心中那把，紧锁的，枷锁。


    “他拉弓，不是为了要射中靶心。而是因为，他享受那种，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他不是在跟皇帝比试。他是在，向这个他即将要去征服的，天下，宣告他的，存在。”


    一番话，醍醐灌顶。


    林骁瞬间就明白了，自己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一直在模仿“少年将军”的样子，却忘了去寻找，“霍去病”的，灵魂。


    他太想赢过苏清晏了，以至于，他忘了，表演的本质，不是“赢”，而是“成为”。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对手，此刻却在毫不保留地，帮助自己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了。


    “再来一次。”


    他最终，只是重新拿起了那把弓，对远处的导演，沉声说道。


    这一次，当他再次拉开弓弦时。


    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焦躁，不再有不甘，只剩下，属于霍去病那颗，骄傲的，炙热的，想要去征服星辰大海的，少年之心！


    “嗖——”


    箭矢如流星，同样，正中红心！


    “好！”


    王崇导演，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那个桀骜不驯的，天生的战神，霍去病，回来了！


    拍摄结束后，林骁独自一人，走到了苏清晏的休息室门口。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抬手，敲响了门。


    门开了，苏清晏正准备卸妆。


    “有事？”


    “今晚……”林骁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我不是在帮你。”苏清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个状态不好的对手，而影响到我自己的，表演。”


    这话，说得毒舌，又高傲。


    却意外的，很“苏清晏”。


    林骁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那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苏清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清冷如画的倒影，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我承认，你很强。”


    “但是，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苏清晏看着他那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背影，唇角，也勾起了一个，无人察觉的，极浅的，弧度。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


    他们之间，这场名为“对手”的较量，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