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离开乌鲁克有六年，如果他未在东方的半岛上得到翱翔在天际之上的“光辉之舟”，那么这个时间还要拉得更长。


    他乘着飞舟，横跨海洋，降落在埃利都。


    六年的光景让埃利都变成了与他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模样。吉尔伽美什记得清楚，埃利都的街道上总有大大小小的洼地，下雨就成了泥坑，人和车都会陷进去。最大的那个听说要没过头顶，下了雨，总有人、车，或是驴子、牛之类的要遇难。但那些坑洞却有许多没人管，因为埃利都的显贵不走那些道，后来连商队都避开走，只有急着回家、住在附近的奴隶、农民会跑过去。


    现在，那些泥坑都不见了。埃利都的街道铺上了石头，虽然有些薄土，但比以前那浓稠地好像米粥的泥巴、腥臭地好似海鱼的气味好到不知道哪里去。


    不仅如此，大道的两旁都栽着草木和树。人走在树荫里，比走在阳光下舒服多了。风一来，带着那绿色的篷子也哗哗响。吉尔伽美什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舒适，连过路的行人都看顺眼了不少。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在道上游荡一阵了。


    “殿下？”


    埃利都认识他的人不算多，而且离开了两河之地，知道吉尔伽美什这个名字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其实根本不存在）。所以当有人那么叫他的时候，吉尔伽美什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他转过身去。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站在他身后。那人瘦得跟木杆似的，衬得身上的衣袍都有些松垮。长而细的脖颈上又顶了张圆脸，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没攻击性，结合他脸上那亲切到令人发腻的笑容，这人乍一看倒像是个很好说话的富贵人了。


    吉尔伽美什知道他和莉莎一样，都是农民的后代，靠着一技之长为上等人才能为做事，但他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面前的男人身上可谓琳琅满目，十个指头上都戴着戒指，脖颈上也挂着珠饰，连额角的皱纹都油光发亮。从前，只有神庙的家伙才会做这种夸张的打扮，而吉尔伽美什向来瞧不起与神相关的一切。


    “什吉马。几年不见，真是变了大模样。”他嗤笑着睨视这个矮小的男人，“若是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你是哪位大神的祭司。看来班达真是老了，换作是我，定会问责于你。”


    什吉马“啊呀”地叫了一声，讨好地讲道：“若是有什么惹恼您的地方，小人自然得领罪受罚……”接着，他的眼珠转了一圈，笑容更加谄媚，“只是殿下出游多年，还不知道，这两河之地早就大变样了。您要是要惩罚我，也求您再晚些再下决定。如若不然，只怕伊莱莎大人会更加劳累。”


    六年前，莉莎就对什吉马很是客气，也有些交流，所以，对方在这时候抬出莉莎的名字，吉尔伽美什并不惊讶，反而有些厌烦。


    “如果我真要对你动手，你以为拉她出来就能逃过一劫？”


    “那倒不是。鄙人不才，只在一些小事上能帮大人一二。那点小忙怎能与大人对殿下的真情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确实还算中听，但王者是不能有软肋的，所以吉尔伽美什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说：“多年不见，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还没改掉……也罢，朝中若少了几个丑角就会少几分趣味。”他讲着，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想到短短六年时间，埃利都居然全变了个模样......难不成恩基终于想起来他是智慧之神，真为自己的城市做了些什么？还是说他终于想清楚，寻了个人才，把伊斯穆德换下来？”


    伊斯穆德是恩基在埃利都的神官长，地位等同于乌鲁克的宁舒布尔。他与宁舒布尔一样，都是巧言令色之徒，脑袋里装着的只有金钱和奉承。而且与乌鲁克不同，埃利都地处两河之地的最南方，很少与其他城邦产生武力冲突，因此，神庙还占据着绝对高台。到了他离开的时候，埃利都早已停滞不前，唯一能搬上牌面的，大概只有他们信奉的神“恩基”和那王权起源之地的传说。


    哈。吉尔伽美什还没听说过哪位埃利都的领导者能被冠以“卢伽尔”的名号呢，所以，他就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厉害角色能让埃利都焕然一新。


    “哦，殿下，您要是这么说，恩基大神与伊斯穆德大人都会伤心的。”什吉马说着，按住自己的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但他的话倒出来除了贬损以外别无他物，“自伊什塔尔女神取得‘Me’之后，他们便只求自保。如今，他们更是只能听命于乌鲁克的旨意，自保尚且艰难，哪还有精力和能耐做这些呢？”


    他的话让吉尔伽美什有一瞬间的疑虑。“伊什塔尔？”


    “就是我们高贵、伟大的伊南娜女神。”什吉马嘴上说着赞美的话，脸上却显出了些鄙夷之色，“从取得‘Me’之后，她便改换门庭，要求人人都这样称呼她。”


    “你以为我是和你一样的蠢货吗？我当然知道那是伊南娜的名字。”吉尔伽美什对自己幼年的记忆不是很清晰，但还记得那时他曾看到，伊南娜会自称为“伊什塔尔”、并将其变为自己最主要的称呼，“恩基是发昏了吗？能让那个脑袋空空的女神拿到自己赖以生存的至宝——果然他的智慧不过是个名头。”


    “恩基为伊什塔尔的美酒所迷惑，在女神的请求下，下令将‘Me’赐予她，由我们的女神大人将其中的智慧传播给人类。”什吉马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讲，“这个故事在两河之地已经传遍啦，但要我说，如果恩基大神真的有如此深明大义，就不会放出魔兽追赶女神，更没有之后伊莱莎大人前往埃利都的事。”


    美酒。吉尔伽美什恍然大悟。他当然不认为莉莎酿酒属于突发奇想，但也确实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胆大包天到要为伊南娜谋取“Me”的程度。


    那个疯狂的女人，不仅每次都要用赌的，还要次次压上全部身家，让自己退无可退。


    要知道，恩基虽然愚蠢，但依然是一位神祇，他或许不敢明面上找伊南娜的麻烦，但处理一个小小人类那不是轻而易举？


    “莉莎呢？她怎么样？”


    “伊莱莎大人好得很——哦，也没那么好，不过跟恩基大神和伊斯穆德大人无关。他们都很仁慈，没为难她。”


    仁慈？一群靠吮吸血肉生存的虫子还能用仁慈来形容了？虽然不知道莉莎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但就结果来说，他们只能接受现行的说辞：恩基为了大义放弃“Me”，而伊南娜女神则承担起将智慧传播向人类的责任。这让她在众神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她自己也知道，甚至为这个改了个名字。


    吉尔伽美什冷笑一声：“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什吉马微微一笑。“我是个没有见识的人。殿下，不仅如此，我还手无缚鸡之力，像我这种人，本来就是睁眼瞎、张耳聋的，要说信与不信信，都是抬举我了。”


    他这话来得巧，让他一时间也不好责难什么，而这种说话方式他熟得很，也记得清楚。“你跟莉莎学的？”


    “伊莱莎大人能言善辩，我学了几年，也比不上她。”


    什吉马说着，居然看上去不好意思，连头都低了下去。


    是吗？吉尔伽美什觉得他未免太自谦了。什吉马这顶着人心窝开口的本事不能说是炉火纯青，也能混个挥洒自如。


    “少耍这种小聪明。”吉尔伽美什说，“如果我要发怒，莉莎保不住你。”


    什吉马低着头，连连称是。他的嘴上功夫厉害，动作上是极其小心的。看在他还没忘记自己位置的份上，吉尔伽美什也不想与他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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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这些细枝末节。


    “莉莎现在还在伊什塔尔身边吧？她们在乌鲁克么？”


    他确实有些想念乌鲁克，那座他命中注定要继承的城市，但他最想见的人还是莉莎。六年过去，他们都二十岁出头。莉莎帮了那个女神那么多忙，在神庙的地位自然要数一数二。若他按传统，举行圣婚，对象自然也要是她了。


    这六年里，他总忆起他们分别的场景。有些景象已经有些模糊，但他扔记着那对多情的眼睛，蓝得晶莹，却包含情谊，他落在里面，就像落在羊毛里，能觉到的只有愉快和温暖。


    总之，莉莎若说对他无情，他肯定不信。至于吉尔伽美什自己……六年了都这样，他也就认了。


    他主意打得响亮，但什吉马的话却像当头一棒。


    “殿下……在助伊什塔尔女神拿到‘Me’的不久之后，伊莱莎大人便离开了神庙，现在在王宫做事，是卢迦尔的首辅。”


    吉尔伽美什猜自己的表情很难看，就连答话的什吉马都有些犹豫不决了。


    “首辅是什么？”


    他一张口，就发现自己的喉咙烧的厉害，几乎是要喷出火来了。他那样说，她都不愿意到王宫，搬出一连串的理由。他走了，她却在风头正盛的时候离开神庙，那个伊南娜也是脑袋有问题，居然真的放她离开？这女神脑袋真的有病不成？


    “您不在这些年，乌鲁克变得太多咯……”什吉马苦笑着回答，“若您有空，可否请您到埃利都的落脚点，容我细细为您讲述？”


    如果不是现状如此，吉尔伽美什定要拒绝。他受够了这种一无所知的被动感，但若用眼，则又显得他一败涂地，所以他答应了什吉马的提议。


    乌鲁克商队在埃利都的落脚点并不差。座椅铺着羊毛毯，十分舒适，就是不是金子做的，看着有些寒酸，但吉尔伽美什也没时间挑三拣四，因为过去的六年剥夺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莉莎归入王室之前还有段小插曲，即艾比夫山的倒塌。传闻与伊什塔尔女神有关，但由于莉莎的动向与那故事几乎算前后脚，因此，什吉马也略提了一嘴。


    对莉莎的到来，卢迦尔很是开心，当即为她创设了一个农业大臣的职位。她做的事就是之前神谕中提到的事，在布满盐碱的地上划出区域，种上不同的作物，有的是牧草，有的是蔬菜。


    “伊莱莎大人的意思是比一下产量、味道，但也就过了两年，还没对比完，规划的土地上就没有盐巴，于是只能种上大麦，然后改在其他地方做……但她能让盐土地变肥沃，这事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什吉马对这事连声赞叹，但吉尔伽美什却不感到意外。莉莎是个敢提就敢做的人，或许在提出的瞬间，她就已经打好实施的计划，但让她在乌鲁克地位陡增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随着她的活跃，乌鲁克有了更多的土地。人吃不了那么多粮食，就算是卖给别的城邦，也卖不太完（而且比起之后的东西，也卖不出好价）。莉莎从杉树林带回来的葡萄藤得到大量种植。她好像已经不记得香膏的事情了，一心让葡萄做的酒水遍布两河之地。


    乌鲁克一边赚钱，一边土地扩张，越来越繁荣。其他城邦当然眼红，于是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争斗开始。从口角到肢体冲突，最终演变成席卷南部的一场大战，因为参与战争的有六个城邦，所以被称为“六城之战”。


    虽然说是大战，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尼普尔、拉迦什和乌尔组成的联军很快在伯剌河沿岸遭到重大挫败。当时乌鲁克军队的统领正是伊莱莎。据说，许多士兵甚至被赶入河中而丧生，因此，伊莱莎又有了黑鱼大人的绰号。至于与那三城一同起势的埃利都甚至未发一兵，直接选择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