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在驴子的腹肚上醒来。她轻轻起身，拨开用木头、毛毯和树叶草木组成的临时天花板，从土坑里探出头去。瞬间，卷着水汽的微风便抚上她的面颊。就像她预料的那样，昨夜下了雨，到了第二天，天还是灰灰的，连杉树林都冷的吓人。


    确认旁边没有野兽的踪影后，伊莱莎钻出土坑，而后把盖着树叶的毛毯掀开，漏出横在坑上的木棍，让驴子出来。在那之后，她牵着驴，照昨日画好的记号，回到溪水旁，用昨日收集的干燥木材生火烧水——虽然在野外喝热水略显奢侈，但她实在不想尝试早上喝凉水的滋味。


    在等水开的间隙，伊莱莎一面往嘴里塞果子，一面盘算下一步行动。


    第一重要的果然还是信息。


    这片树林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一头走到尾的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还是爬到高处瞧瞧吧。


    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伫立在她身后的是高耸入云的艾比夫山，虽然视觉上看着很近，但走过去怕是又要好一段路程，而且艾比夫作为圣山少有人行，山道自然也格外曲折，一上一下费事不少。


    伊莱莎的时间实在有限。她比乌鲁克的商队早些出发，从什吉马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也不是太着急，大概是想真晾晾库撒……这大概能多为她争取两天处理时间，加上后面约定的三天，伊莱莎约莫有五天时间找到想要的东西，完成采摘、砍伐等前置工作，并带到树林外面。


    在这种条件下，她带回的葡萄数目确是不确定的。葡萄本身的出汁率、目标酒液的酒精度、蒸馏设备以及陈年时间的长短都会影响原料需求量，而且，伊莱莎还需要留下用于试验的量。最合适的做法是将合适的葡萄藤移植到乌鲁克，为进一步的研发、育种、生产做准备，但伊南娜等不了那么久，女神想要的是及时的成果。所以伊莱莎带来了驴子和空麻袋，小美属于中型驴，负重在100公斤，她自己还能背一些。


    总之，就是能拿多少拿多少。真正要命的是橡木。


    自进入杉树林以来，她没见到一只野兽，只见过几条蛇，因为是无毒的品种，所以被她烤了当晚餐。要说什么奇怪的，大概就只有昨天见到的泥巴人。虽然对方表现地很友好，但这里对寻常人来说仍然是一块危险的土地。伊莱莎不认为商队的人会愿意进入杉树林的深处，也不想让他们掺和。送命题她一个人做就行了。


    但事实不用关照她的原则和体验。


    为了砍树，伊莱莎特地带了斧子，但木材依然比水果难运的多，除非她又把木头剁成一块一块。与葡萄同理，现在她需要的酒桶容量会比较小，口径在18厘米到22厘米，长度则在27厘米到33厘米，最终的容量在5升到10升。如果日后酒液要批量生产，这个数字就要扩大，标准桶的体积在225升到300升，长度会来到90厘米以上。


    而且橡木不同于葡萄，它们是生长在寒温带的植物。虽然不知道原理，但伊莱莎猜，这种植物能出现在两河之地是受了大气魔力浓度的影响，或者更直接一点，是受了洪巴巴的庇护。一旦离开这座森林，它们将会无法生长，如果要在两河之地寻找代替品也要经过相当久的实验。这意味着伊莱莎不能只带走一丁点木头。


    “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将水咽下肚去，“总之，先爬上一棵高树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的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也未尝不可。抱着这样的态度，伊莱莎骑上驴子，淌过小溪。西岸的土地比东边更加丰润，更多的林木摆在她的面前，但前方逐渐耸高的地势依然显而易见，高地上的杉树就像是天然的瞭望塔，随着她的接近而愈来愈高。


    这段路上，伊莱莎依然没有遇到任何猛兽。其实这真的很怪，因为在昨天下午，她在附近发现了还算新鲜的粪便，她用树枝剥开后，从中发现了些许骨头，这意味着这里属于某些食肉动物的领地。通过脚印，她确定这里是豹子的领地，所以昨晚，她其实是在高度警惕的条件下睡着的。但到了第二天，泥泞的土地上却没再有脚印。


    难不成只是我运气好？


    伊莱莎也想这么说服自己，但泥巴人的身影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算是直觉，她认为这种古怪与那只奇怪生物有关。


    昨天分别的时候，泥巴人还跟了她一阵，甚至围观了她拿着铲子刨土坑的行为。它对她的行为很感兴趣。在伊莱莎往毛毯上铺草叶的时候，它也加入了，但在进入临时避难所后，它却表现地很不自在（虽然它看上去很中意铺在地上的毛毯），很快便爬了出去，不过它没有立刻离去，在伊莱莎抓蛇的时候也没有插手，直到阴云爬上肩膀才离开。


    如果泥巴人不能淌水，那它也不能淋雨。伊莱莎猜它应该是回家了。


    说不定是在回家的路上顺手把豹子打飞了？


    伊莱莎差点笑出声来。她确实很擅长用这种离谱，又带着合理的笑话取悦自己。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上高地，并停在一棵稍高的杉木前。她先把驴子栓在一边，然后徒手向上爬，很快消失在枝叶里。


    不过一会儿，伊莱莎便从一丛树冠中探出头来。一片格外广袤的，由绿色织成的海洋浮现在她的面前，这里地势较高，除了部分为树冠所遮蔽，森林的情况可以说一览无余。一时间，她的耳边除了树叶与轻风的低吟别无他物。


    伊莱莎向河流的上游望去，在上游的东部果然有一片葡萄园，更远的高处则生长着大量阔叶树，遥遥望去，像是栎木的轮廓。这算成功了一半吧？她暗暗记下方向，小心地回到地面。


    人在林地里很容易迷失方向。天然磁石的指示效果很差，青铜的主要成分是铜锡，都属于抗磁性材料，不适合作为指示器，于是伊莱莎用了更加原始的方法，看太阳和找苔藓。一般来说，苔藓会生长在水分更加充裕的角落，在北半球往往生长在北边，这一点需要结合太阳位置进行处理。好在伊莱莎会爬树，所以她不大担心方位的问题。


    但，如果是树林自己让开为她开道呢？


    伊莱莎才走出没多久，森林就像是有了意识一般，在她的左手边腾出一道宽敞的大道。那上面甚至没有碎石，只有莹绿的浅草，踩上去就像是天然的地毯，令人心旷神怡。


    伊莱莎仔细琢磨了一番。这瞧上去简直就像是邀请，也只有魔兽洪巴巴才能在这森林保有此等威能。她不明白对方如此的意图，而且那方向与原定的计划稍有偏差——简单来说，她不大想去。


    只是有些事情就算她不想发生也还是会发生。


    在她想要绕道而行时，森林再度发生运动起来。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阻拦她的去路。除了那条宽阔的绿色通道，森林留给她的就只有幼儿才能挤进去的缝隙。


    当然，伊莱莎大可以拔剑，把阻拦于前的枝条细数砍尽，但那就太不礼貌了。


    于是她转过身子，顺着那条以树冠为盖，以绿草为席的长廊向前走去。


    这一路的景色并不幽暗。相反，雨后的阳光渐盛，但有了树荫做遮盖，它打在人的身上更像是色彩鲜明的涂料，而不是灼人的光枪。脚下的泥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松软，没有石子，全是迎风微动的青草，踩上去的感觉甚至比后世的毛绒地毯还要舒服。


    伊莱莎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有心思调侃现在自己是不是要去吃一顿断头饭了。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由杉树、藤蔓和玫瑰织起的自然庭院。与之前的长廊不同，这里的枝条密布，四周幽暗，零星射进的阳光更像是萤火虫的光点。


    到这里，小美就再怎么也不肯走了，而且咬住她的衣襟，让她也别再继续向前。驴子都是很通人性的生物，聪明又有耐心，伊莱莎拍了拍它的脑袋，将它拴在一边的小树上，便又向前。


    在她迈入庭院的一刻，风、树、驴，在她仅有几步远的世界传来的声音忽得弱了下去，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进耳畔。


    接着，一个怪物从庭院的另一头冒出来，自然地像它的身体由阴影织成——但并不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只藏绿色的生物，弯曲而庞大的角，尖而锐的爪与细长的尾巴。毫无疑问，它就是洪巴巴——伊莱莎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真正让洪巴巴看上去怪异的其实不是那些动物的特质，而是它的脸上长着三只眼睛（即便那眼神很是温驯，但依然让人看着不是很舒服），相应的，它也没有嘴巴，但它的声音却钻入了她的脑海。


    “我应该叫你什么呢？伊莱莎？还是来自未来的旅客？”


    这种事在凯美特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所以伊莱莎没有特别惊讶，况且洪巴巴被认为是自然的化身，从某种角度，它和年算是近亲。“叫我倒霉蛋吧。”


    最中间的眼珠转了转。“是吗？你看上去可不像是那么消极的人。”


    “真奇怪......为什么你看上去非常了解我，但伊南娜却对我的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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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片土地的神明没那么在乎外界发生的事。”洪巴巴给出了一个有些离谱，但还算合理的回答，“至于女神伊南娜，你了解她，不是吗？”


    虽然看上去精明，但绝大多数时候脑袋都缺了根弦。基本上就是这样吧。伊莱莎转而开口：“我想您邀请我过来不是就为了说这些吧？”


    怪物沉吟片刻，说：“从我原本的立场来说，我不应该帮助你。”


    “因为你是盖亚的怪物，年的复生对你没有影响？”


    “不仅如此，你属于人的那边，而我站在自然这边。人若想步入自己的时代，与哺育自己的一切产生冲突在所难免......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但你的存在依然伤及平衡。某些事会加速，甚至远离原有的道路——天之楔就是个例子。”


    老实说，在这里提那个突然发疯的笨蛋有点让我反胃。


    “......这关吉尔伽美什什么事？”


    “嗯，如果你不存在的话，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打算沉迷一些低级趣味了吧？”


    为什么洪巴巴说起话来都比吉尔伽美什要高情商得多？


    “低级趣味？你指的什么？”秉承着看乐子的心态，伊莱莎说，“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骄奢淫逸？”


    洪巴巴诡异地沉默了。它一不做声，伊莱莎那旁边的冷笑立刻变成愕然。“不会要更加夸张吧？”


    “用你们那边的话来说，大概就是酒池肉林吧......”


    惊了。


    “吉尔......那家伙看上去就是性格有些别扭，还有点自命不凡的笨蛋......”


    ——不，正因为是笨蛋才会把裁决演变成暴行？但做到那种程度......那不就是畜生吗？


    伊莱莎叹了口气。人都是折中的，她也不例外，比起完全问题版本的吉尔伽美什，或许目标是成为上帝2.0的弱化版本也不是不能接受了——个鬼啊！


    “那小子要是变成那样我绝对要把他摁在泥水里吃土。”但对方再怎么说也还没变成那样，伊莱莎既不会在对方犯罪之前惩治对方，也不会随随便便相信别人对朋友的评价，“但对于他是不是会变成那样，请允许我持保留意见。”


    “当然了，毕竟改变已经开始了，”洪巴巴叹道，“而且被改变的也不仅有天之楔。”


    “您过誉了，我没那么重要。”


    “是吗？我的眼睛从没看错过。总之，算是帮助了我的朋友的感谢，也是为了日后那短暂的美好光景。伊莱莎，你会在这片森林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洪巴巴说着，眼前的一切由浓变淡，就像是被人涂上油漆一般，她的视野充斥着白色的高亮。


    洪巴巴的朋友？伊莱莎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忽得想起一个名字。


    “莉莉图？”


    那个被认为是恶灵的女孩，在胡尔木什死后，她们就分别了。莉莉图不是人类，即便进入花园并非她本人所愿，伊南娜也不大会放过她。虽然伊莱莎觉得她往东去更好，但莉莉图坚持要向西走……


    “放心，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梦魔，很擅长逃跑的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来吗？那个女神完全是个疯子，就算对你好，那也只是一时的。”


    哦，那可真是个好姑娘。伊莱莎拒绝了她，心中有些遗憾，但她在两河之地还有其他要做的事。


    “啊，你还记得她啊......”洪巴巴的声音充满笑意，但却愈来愈远，“去吧，来自未来的旅者，下一次，可要多了解一下史诗的内容。”


    对此，何知宁哑口无言。她对吉尔伽美什的故事确实不大了解，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先入为主觉得古代市长的故事没意思所以就完全没读。


    在洪巴巴话音落下的瞬间，白光绽放到极致，最后忽得消失，连带着消弭的，还有庭院与来时的绿色大道。


    刚刚的一切都好像是梦一般，除了簌簌地，静静在空中燃烧的莹绿色的光点。它们一个接着一个，连成由光芒构成的轨迹。


    这或许也算得道者多助吧？伊莱莎搓了搓小美凑过来的头颅，轻声向这片树林的主人道谢。


    只是，那短暂而美好的光景是什么呢？


    在一想法萌生的同时，一张刁钻锐利、却带着傻气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吉尔伽美什。


    如果听到这样的话，怎么说也不能放着他不管......抽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