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柒堪堪回神。


    山中霞霭红的灼目，似浆岩滚滚。可她只觉冷极了。


    恍恍惚惚，混混沌沌。


    意识沉浮间，忽对上这张秾丽到极致的脸，苏叶柒张了张嘴，喉间却似压着千钧重，片字难言。


    她在那双漆黑的眸里看到失魂落魄的自己，规训九年的克制、冷静，早已被融在呼之欲出的真相里。


    “随本王走。”萧衍沿朱漆廊庑阔步而去。


    大抵是苏叶柒意识犹自朦胧，她竟从萧衍淡漠的眉宇里，看到些许月拂风雪的柔软。


    臣女见过殿…


    姚淑静贝齿深陷朱唇，盈盈下拜的姿势滞在半途。


    她脊背绷得笔直，杏眸圆睁似有万千不甘，死死绞着苏叶柒随萧衍远去的身影，直至两人一同消失在廊庑尽头。


    姚淑静死死扣紧墨匣肩带，指节绷得发白。她明明早已向苏叶柒表露过自己的心思，她竟还敢和其眉来眼去全无避讳。


    好个苏氏女，半点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就别怪她手段太狠。


    输过一个谢玉，姚淑静再不能输掉安王妃的位置。


    *


    “吱呀”一声响，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婢女手捧托盘而入。


    她先朝苏叶柒屈膝行了个宫礼，才将托盘置于案几之上，“苏女史，请更衣。”


    苏叶柒垂眸望过去，盘中整整齐齐放着件民间制式的青衣褥裙，她指腹抚过细腻纤薄的绡纱衣料，不明萧衍此举何意。


    她犹如失了魄，沉默不语，独坐窗前。


    婢女阖门而去，烛火煌煌，死寂于明亮的屋里晕开。


    半盏茶后，门再一次被推开。


    萧衍方一跨入门槛，眉峰便蹙了起来，见苏叶柒仍穿着那身宫装，怔怔坐在案前，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怎还没换？”他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指骨重重敲在案上，惊得苏叶柒怔然回神。


    “殿下何意？”苏叶柒掀起眼皮，有些失力。


    他就这般急着来要答案吗。


    萧衍背手而立，第一次在这个坚韧的女子身上看到无力，唇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弧度：“柒娘莫非不想去山下瞧瞧？”


    苏叶柒眸中疑惑更甚。


    “今夜山脚灯市可是热闹的很。”他忽然俯身，儒白衣料擦过她肩头，“换衣。本王耐心不多。”


    话音未落，萧衍已旋身而去，行间层层衣袂翻卷如云，转眼便只余浓郁的沉檀香在窒闷的空气中迟迟不散。


    半盏茶后，一架双驹并辔的凉车沿山道蜿蜒而下。车帷以最为轻薄的轻容纱制成，被山风荡起如云练。


    天光将尽未尽，透过轻扬的纱帷，可见山脚下商贩们已点起油灯，点点暖黄缀在渐尽的暮夜里，宛如星河倾落人间。


    夜风穿帷而入，带着山夜特有的沁凉，将车内浓郁的沉檀香吹散稍许。


    萧衍斜倚在锦垫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矮案。


    苏叶柒端坐对面，天青裙衫被风拂动，似一方挣脱了汝窑瓷片的釉色。


    她就这般坐着，不发一言。萧衍竟也不催她。


    凉车倏然减速，辕马打了声响鼻。


    车外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禀主上，前方游人太多，马车过不去，还请主上与苏女史自行下山。”


    萧衍挑眉掀开车帷一角，前方i灯火如昼，游人摩肩接踵，各色幌子在暮风里飒飒展动。


    卖吃食的吆喝声与杂耍的铜锣响混在一处，清寂的山道已然化作流淌着烟火气的市井人间。


    缕缕炊烟自各色食摊蒸腾而起，炙羊肉的焦香、胡麻饼的酥味、醪糟的甜醇，在这数不尽的食香里，苏叶柒却从中倏地析出一缕熟悉的味道。


    是羊肉包子。


    混着大葱的羊肉香，是每年六月这天，痨病鬼给她带回去的羊肉包子。


    她眸中蓦地泛起光彩，顺着山道往下一路疾行，本就是下山路，竟是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广袖拂过身旁卖面具的木架也不曾察觉。


    人潮愈挤愈密，她似是不觉，从一对年轻夫妇中间硬穿而过，被挤开的锦衣郎君正要叱骂，始终随在苏叶柒身后的萧衍淡淡扫过去一眼。


    一介白衣而已，锦衣郎君却感到威压如实质般迫来，他摸了摸身上的柳黄长袍，讪讪噤声拽着妻子退至道旁。


    苏叶柒绣履不停，一路来到山脚下，停在一幅白布招子前。数不清多少层竹蒸笼垒得小山般高，腾腾热气里裹着熟悉的大葱羊肉味，熏得她眼眶发烫。


    “摊主，劳烦取两个包子。”


    系着白布抹额的汉子向前探了探身，目光扫过她天青色的帛纱襦裙，抱拳道：“姑娘恕罪，您是穿天青的上品贵人，这包子，恕在下不能给您。”


    苏叶柒黛眉轻蹙，扯下荷包，“这是为何，银钱我照付便是。”


    摊主慌忙用颈间白巾拭汗，苦笑道：“这非银钱的事儿，实在是上头有令，济民摊只能给食不果腹的下品人。”


    “你说这是济民摊？”苏叶柒终于注意到摊主额上的一抹白，以及摊前垂下的白幡。


    “是，今上仁善，自登基以来，每年都于景昀太子忌辰之日设济民摊，各州府皆如此，下品寒门凭户籍册来领包子。”摊主笑笑，“您是贵人，自然是不知的。”


    他一思忖，补充道：“无有籍册的乞儿亦可前来，实不相瞒，在下实乃本县差役，今日当值来此执炊。”


    原来，他带回的包子是这么来的。


    苏叶柒落下羽睫，容色尚算平静，她就无声站在这里，不言语。天青色广袖被山风掀起又落下，像是流淌的云被凝在摊前。


    渐渐的，涌来越来越多的人被堵在后边，怨声渐起，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已开始推搡，涌动着的灰绿人潮将她衬得愈发清寂，怨怼声浪撞在她脊背上，碎成雪细。


    摊主心知眼前女子必是世家贵女无疑，可眼见人群躁动愈甚，若惊动山上禁卫…


    他猛一咬牙：“姑娘行个方便，且让一让罢！”


    苏叶柒：……


    “劳驾。”摊主又一次出声时，终于惊动了她睫上静落的尘。


    苏叶柒缓缓掀起羽睫，“我想要两个羊肉包子。”她开口时，喉间压着段隐忍的尾音。


    灯火煌煌，映亮这张眉目如画的脸，摊主一怔，这时，人群里有人嗤笑一声：“装什么可怜，穿得这么好，还来跟我们抢吃食。”


    “就是，什么人都有。”


    “不能给她！”


    不满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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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渐多，摊主猛然惊醒，眼见人群开始骚乱，又急又恼，火气腾地上涌，“我说姑娘，您何必与饥民争食！”他走出摊位伸手就去推她。


    “给她。”


    忽一道白光横亘眼前，玉牌上蛟龙腾云精雕玉琢，篆刻的“安”似一根索命藤。


    执牌的手指冷白修长、骨节均匀，视线往上，自腕骨垂下的儒白袖襟上，银线暗织的云纹一闪而过。


    摊主膝盖一软，顿时如坠冰窟。他是衙役，自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他哆嗦着包好油纸，双手奉上，“您，您慢用。”


    苏叶柒捧着油纸包，掌心传来包子的温热。


    她略一颔首，道了声“多谢”便转身离去，身后嘈杂的抱怨声半点未能入耳。


    萧衍负手踱步后，眸光往那几个叫嚷得最凶的汉子面上一掠，冷冽又淡漠。几人顿时噤声，一个瘦高个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踩到身后人的脚也不敢出声。


    喧嚣渐远，消隐在身后的万万灯火里。苏叶柒踩着丛生的叶草与碎石，一路朝浅溪过去，窸窣声响惊飞无数蛰伏的夏虫。


    河溪绕山而下，在漫天星子里泛起粼粼银光。虫鸣、蛙声与水浪交织，却衬得这夜愈发寂静。


    她择了块平坦的矮石坐下，上等的绡纱垂落石面，与棘草缠在一起。


    油纸展开，露出里边冒着热气的包子。


    她低头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很认真。葱香与羊肉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夜风掠过河面，带着山涧青野味的水汽拂过她的鬓发。对岸的萤火忽明忽暗，她记得桃溪村的夏夜也是这般，痨病鬼蹲在河边给她烤包子，油星子溅进火堆，“噼啪”一声炸开。


    他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包子烤糊了，她气得大哭。


    偏他竟会写字。村里会写字的人不多，有一次他被想要讨好圣意的乡绅请去，为悼念景昀太子写祭词，赚到十个铜板。


    他用这十个铜板为她换了十二个芝麻烧饼。


    “我不是苏家人。”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苏叶柒忽而开口说道。


    几步之外，萧衍负手伫在河边，流淌而过的喝水洇湿他的衣摆，“说点儿本王不知道的。”


    苏叶柒静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曾有个对我极好的人，算是我养父罢。”她低笑一声。


    溪水潺潺，湮了那笑声里的凄凄。


    “他不许我唤他养父，叫他老头儿就更不乐意了。”月辉落在她的脸上，冷清清的。


    “那么香的包子，他一口不舍得吃，骗我说不爱吃羊肉。”她盯着圆圆得月碎在溪水里，娓娓道来时才觉竟从不曾忘却。


    萧衍凝视着同一汪碎月，忽然道：“慈安宫曾养过一只羊，九年前，那只羊突然死了，皇祖母大病三月。”


    苏叶柒缓缓移过目光，视线落在萧衍凛利的侧脸，太后，羊？而萧衍沉静地望向远处山影，无再言之意。


    她的视线重新投回潺潺溪水，“他说自己没有名字，我在他坟前立了块老槐木，碑木上一直空着。”


    他没有名字，他喝醉时满口胡话，说自己是朗月倒九重，阎罗不敢收。


    朗月，不就是“明”吗。


    而九重，为“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