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梓芙早在快要进城的时候就弃马钻进了马车中，临别同这些玩伴约好，五日后往阳春楼去，孟清黛做东，给佟梓芙接风。


    上车时佟梓芙尚且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一掀车帘看见孙尚宫坐在里头。


    跳下马车的时候虽然潇洒，可是如此莽撞，毫无礼仪，只怕让宫里的女官看见了，心里要不喜。


    万幸万幸，孙尚宫仍在后面的马车里，佟梓芙与随行的侍卫询问一番，知道孙尚宫连车帘都没掀一下，心下大安。


    车驾穿过半个并州城，终在善成大街尽头的佟府门前缓缓停下。两盏灯笼高悬于门楣之上，将“刺史府”三个描金大字映照得辉煌肃穆。


    管家佟缜早已率一众仆婢在门前恭候多时。见马车停稳，立时便有仆妇搬来脚凳，小心翼翼地为佟梓芙掀开车帘。


    “娘子可算回来了！”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可是两位贵客却该好生相迎，佟缜上前，行礼道：“恭迎孙尚宫、霍娘子！”


    一行人扶着丫鬟的手步下马车，一抬眼，佟梓芙便见父亲佟毓徳与两位兄长佟瑜、佟琅，已亲自迎至二门处。


    “父亲，长兄，二兄。”佟梓芙上前，盈盈一拜。


    “可算回来了。”佟毓徳年近四旬，然保养得宜，身形清癯。


    目光从爱女依依不舍离开，佟毓徳转向她身后的孙采，面上笑容恭敬却不失风度，拱手道：“尚宫一路辛劳，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佟大人言重了。”孙采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奉圣命护送娘子归家，乃是下官的本分。”


    一行人行至正厅“承志堂”，分宾主落座。自有丫鬟奉上新烹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满室清芬。佟毓徳显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拍了拍手，便有下人捧上两个精致的紫檀雕花木匣。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佟毓徳亲自将其中一个较大的木匣推至孙尚宫面前，“尚宫为小女之事劳心劳力，佟某感沐于心。”


    不曾言明礼物，官场上行走，这算是不成文的规矩，说破了，难免留下话柄。


    孙采并未推辞，只满面笑道：“大人太过客气了。”


    便叫随行的侍女收下，这是老实结交的正经态度，佟毓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将另一个稍小的匣子递给外甥女霍庭漪，玩笑道：“阿庭，阿芙在京中，只有你最知心，做姑父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只有些珠啊玉的，正衬你。”


    “多谢姑父厚爱。”霍庭漪一点也不嫌少，笑靥如花，大方收下，只是晕眩未愈，看着到底有些蔫蔫的。


    一番赠礼过后，堂上气氛愈发融洽，这是交往，可交往之外，还有要事。


    佟毓徳复又起身正色，对孙尚宫郑重其事地拱手深揖，言辞恳切：“小女愚钝，竟能得天家垂青，聘为宗妇，实乃我佟氏一族百世修来的福分。日后还需尚宫多多费心提点，佟某在此，再三叩谢天恩！”


    佟瑜与二兄亦随之起身。


    孙采侧身不受，笑着表态：“佟娘子伶俐，下官何谈提点？不过是略尽照料之事罢了。”


    言笑晏晏，一派宾主尽欢，只是孙采再三推拒，不受宴请，此事也就只好罢了。


    又略坐了坐，孙采告辞，佟毓徳原想招待阿庭，可是阿庭也白着脸，摆摆手拒了。


    三个人进府不到半个时辰，居然就只剩佟梓芙这个主人还留在厅堂。


    看着侍女好生将霍庭漪送下去，佟梓芙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就往二嫂怀里滚：“回了家，我可算是自在了，二嫂，你可是想煞我了。”


    杜氏一把接住佟梓芙，抱着佟梓芙转了一圈，真心实意高兴：“我也想你——二嫂正新得了好酒，过会儿就送到你那儿去。”


    佟家男人们酒量大多一般，女人们却都好酒，从霍姚君到佟梓芙，再到两个媳妇儿，都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佟梓芙闻言大喜：“那就先多谢二嫂！”


    “浓君，把她放下来吧，这么大人了。”佟琅的声音幽幽传来：“抱她你也不怕累着腰。”


    “胡说什么呢？”杜浓君瞪他。


    不怪杜浓君不乐意，军户的女儿双手能开一石弓，佟琅这么说，倒像是小瞧她。


    佟梓芙更是匪夷所思道：“这屋里原就只有两位嫂嫂能抱我，你却不许，这是什么道理？”


    不等佟琅回答，佟梓芙又道：“对了，那会儿孙尚宫在时我就想问了，怎么不见大嫂？”


    今日她这位即将出阁的小姑，带着宫中贵客归家，作为佟府的长媳，宋嵋午是无论如何都该在场迎候的。长嫂出身书香世家，向来最顾全大局，绝非不知礼数之人。


    “她最近身子不好……”佟瑜冷冰冰的，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佟毓徳喝断：“行了，你那点家私，怎么连你妹妹都瞒？”


    原本听见长嫂抱病，佟梓芙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听阿耶的话，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只好把眼睛看向杜浓君，眼巴巴的。


    杜浓君见公爹不虞，也是孝顺，忙打圆场道：“阿耶快别动气，这事儿我一会儿同阿芙说，这会儿也快午时了，用饭、用饭！”


    一边拼命给佟琅使眼色。


    佟琅意会：“那我和阿耶、大兄先到阁子里去，前几天阿耶就念叨上了，五月正是有好景的时候，阿芙也好风雅，等阿芙回来，家里人第一顿一定在阁子里吃。”


    父亲同女儿说长子夫妻之间的事，的确也忒不像话，佟毓徳看着长子吹了吹胡子，也就默许了，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又探回身子假正经道：“阿芙、浓君，你们也快些，难得阿芙回来，家里的膳夫新琢磨出了好些拿手菜。”


    佟琅缀在后面，等佟毓徳和佟瑜都跨出门去，才悄声与妹妹、妻子胡言：“阿耶的意思怕不是让你们说快些，他也想阿芙。”


    “偏你又知道了？”杜浓君斜眼觑他。


    佟琅讨好似的笑了笑，拍了拍妹妹，追着父兄走了。


    目送着佟琅出门，一转头，杜浓君便对着佟梓芙连连颔首：“我觉着你二兄说的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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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梓芙暗笑不已，二兄二嫂这一对儿欢喜冤家，最是亲爱，连月不见，风味真是丝毫不减，但面上还是正色道：“那二嫂不妨长话短说？”


    说到正事儿，杜浓君也是一声叹息：“这事儿啊，怕是好说不好听。”


    “唔？”佟梓芙不解。


    “阿嫂并非抱病。”杜浓君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是……归宁了。”


    “归宁？”佟梓芙一怔：“可是宋伯父府上出了何事？”


    “宋府无事。”杜浓君摇了摇头：“阿嫂她是自己回去的，且一言未留。到今日，已经一旬了。”


    “一旬！”佟梓芙失声低呼。


    儿媳归宁省亲，住上一两日是常情，可一住十日，且是擅自出走，这……这这这！


    “究竟是何缘故？”


    “我也不知啊！”杜浓君幽幽叹了一声：“先前阿兄瞒人瞒得紧，只说阿嫂家中有事，直到昨日，父亲起了疑，追问不止，这才露了马脚。”


    “可阿兄口风甚紧，一字不吐！只说与阿嫂起了些口角，然后便再无下文！阿耶只好遣人往定北侯府问安，可那边竟也客客气气地将人挡了回来，只说阿嫂是思家心切，多住几日。这……这叫什么话！”


    “夫妻间偶有口角是常事，可闹到归家十日不返，这绝非寻常拌嘴。”杜浓君叹道：“若非昨日晚间你遣人告知家中今日就到，阿耶原打算让我今日走一趟的。”


    “不妥吧？”佟梓芙深知道理，哪有弟妇上门领人的怪事？


    “我何尝不知？”杜浓君苦笑：“也是没有办法，阿兄怎么也不肯低头，家里近来又只我一个女眷。”


    “大兄也真是……”佟梓芙也跟着叹气，不好多言长者，只就事论事，就自告奋勇道：“那这么看，我回来的岂不是正好？明日吧，明日我便到宋府拜会。”


    她毕竟乃是佟家未出阁的小姑。由她出面去探望长嫂，是情理之中最自然不过的姿态。既不显得兴师问罪，又能表达佟家的关切之情，还有个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的由头，不至于落了刻意。


    此外，佟梓芙自认与宋嵋午素来亲厚，脾性相投，远胜这一对妯娌，或许能从长嫂口中问出些许兄嫂不睦的实情。


    “难为你才回来，竟连歇息几日都不能。”杜浓君抚着梓芙浓云似的鬓发，有些心疼。


    “二嫂知道的，我最是闲不住。”佟梓芙甜甜一笑，又歉然道：“若不是阿娘须在京中操持我的事，又何须嫂嫂们劳累？唉，若是阿娘在家中，大兄大嫂有了不睦，家里也不至于连个能劝和的人都没有。”


    “这里哪里话？”杜浓君最怕人多想，忙叫停梓芙：“快快不要为此惭愧，你骤然受封，正是需要娘家得力的时候，若如此说，难不成你还要怪你二兄没本事，是个不爱科举的浑虫？”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杜浓君拍拍佟梓芙让她安心，又调皮似的眨眨眼：“再说了，我也是个闲不住的人。”


    这话有趣。


    二女各自抿嘴，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