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幕府门前停下，沈望舒与慕辞先后下车。早已候在门房的仆从恭敬引路，二人一路无话，径直往慕母的“萱堂”而去。


    萱堂内，气氛甚至比昨日的婚堂还要稍凝滞些。


    慕母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檀色外衫，端坐与主位，面无表情，甚至是完全没有给他们眼神。


    下首两侧，竟还坐着几位慕家的旁支叔伯婶母，此刻皆神色各异地打量着这对新婚夫妇，尤其是沈望舒。


    沈望舒心知这是必经的一道坎，深吸一口气，从丫鬟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茶盏，步履沉稳地行至慕母面前，依照礼数，屈膝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眉，声音清晰却不失恭敬：“母亲，请用茶。”


    慕母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眼前跪着的人。她枯瘦的手指只轻轻拨弄着腕间一串褪色的佛珠，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长辈没发话，沈望舒只得高高举着。


    堂内顿时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嗤笑，一位坐在下首、打扮花枝招展的婶母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新妇敬茶，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咱们定国公府的门第，最重礼仪孝道，新夫人也不算是没有经验吧？以前......莫不是没伺候过公婆？”


    沈望舒举着茶盏的手臂稳如磐石，面上亦无半分波澜，仿佛未曾听见那刺耳的嘲讽。


    慕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接过沈望舒手中的茶，重重掷在桌上，另一只手已是将沈望舒拉了起来。


    “既无心饮茶，便不必跪了。”他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刀般扫过方才出声的婶母，以及堂内所有心怀鬼胎的人，“我国公府的女主人，还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那婶母被他目光一扫，顿时噤声，脸色讪讪。


    “你婶母也是好心，怕新妇不懂规矩，也伺候不好你不是...”旁边叔伯陪笑道。


    毕竟有前科。惹了他，可能就跟他大哥一个下场，身首异处。


    然而，沈望舒却停止脚步，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我承诺过，在外人面前会做好你的夫人。”


    这也是沈望舒一直忍耐的原因，为了救江意行只能暂时妥协。


    听见这句话，慕辞的身形微微一滞，竟没想过她会说这样的话。


    既为夫人，这杯媳妇茶，母亲不接，她便不能起。这是礼数，也是她在此处立足必须面对的考验。


    沈望舒挣脱他的束缚，重新跪在慕母身前，将茶盏再次举高，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执拗：“母亲，请用茶。望舒既入慕家门，便是慕家妇。若母亲始终不肯接纳，儿媳......便算不得这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还请母亲成全。”


    她的话掷地有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内。


    慕母拨弄佛珠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沉寂的眼眸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沈望舒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的锐利。


    她看着沈望舒跪得笔直的脊背，看着她举杯的沉稳，看着她眼中那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


    堂内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良久，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慕母终于伸出了手。


    那只布满细微皱纹的手，接过了那杯已然微凉的茶。


    她没有立刻喝，只是端着茶盏，目光依旧停留在沈望舒脸上，仿佛要通过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她将茶盏缓缓递至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放下茶盏时，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起来吧。”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是最初那种毫无生气的冰冷。


    沈望舒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依言站起身，垂首立到一旁。


    而慕辞却眉头紧蹙，母亲的所做所为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对于沈望舒而言，倒是个好事。


    回到定国公府，沈望舒连口气都未喘匀，便急急追问道：“你何时才肯放了江意行和弓匠坊的人？”


    慕辞闻言，眸光一沉，声音里透着冷意：“在你心里，就只装得下他一人？”


    “我早已说过，这次定会扮好你妻子的角色，”沈望舒蹙眉反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满意你心里总装着旁人！”慕辞声调突然扬起，气势慑人，惊得沈望舒不由后退半步。


    “你竟如此在意......”她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我把谁放在心上？”


    慕辞这才惊觉失言，竟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发泄了出来。他敛了神色，转向侍立一旁的陆川，语气缓了下来：“去将人放了吧。”


    陆浊见二人气氛稍缓，瞅准时机呈上一封请帖：“宫中送来的帖子。”


    他低声禀报：“郑将军不日还朝，圣上特设宫宴，为其接风洗尘。”


    “郑维鸿要回来了？”慕辞眉峰微动。


    “北疆战事已定。圣上念郑家护国有功，特召其回京面圣，以示嘉奖。”陆浊恭敬应答。


    当年郑家被贬镇守北疆，本是无妄之灾。先帝一念猜疑，便让郑家大好前程付诸东流。如今新帝登基，那些虚妄之说自然不作数，此次召还既为褒奖，亦含补偿之意。


    慕辞眼底却掠过一丝疑虑，当即吩咐：“备马，随我去军营走一趟。”


    独留沈望舒留在原地，她早已习惯慕辞一声不吭地离开。


    “夫人......”皖娘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扶着沈望舒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没事。”沈望舒握住晚娘的手，柔声安慰道：“他对我如何，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不必为我担忧。”


    皖娘这才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心却还是悬在半空，始终落不下来。


    沈望舒干脆转移话题：“对了，我们去看看宋霖吧。”


    从定国公府那压抑的氛围中暂时抽身，沈望舒乘着马车出了城，赶往宋霖居住的城外村落。车窗外的景致逐渐由繁华转为乡野，她的心也仿佛随着开阔的田野稍稍舒展了些。


    村子坐落在山脚下，远远便能听见鸡鸣犬吠，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时近晌午，炊烟袅袅，确是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沿途中，沈望舒都能闻到浓浓的草药味，能看见田里种着她不知道的作物，这味道便是由此而来。


    然而，沈望舒细细观察，却觉得还有些不对劲。


    这村里的欢声笑语，似乎有些......单一。


    她注意到，在路边追逐打闹、帮着家里做些轻省活计的，清一色都是男娃。从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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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半大少年，一个个晒得黝黑，精力充沛。


    可那些本该同样在田间地头、家前屋后出现的女娃身影，却一个也无。


    这村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女童都藏匿了起来。


    一丝疑虑在她心中盘旋，但眼下，探望宋霖要紧。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吩咐车夫按照之前问清的地址，往村西头行去。


    宋霖住在一处简单的农家小院里，篱笆墙围着三间瓦房，院角种着些寻常菜蔬，虽朴素，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沈望舒推开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与刚才一样的草药味。


    她径直走向里屋，只见宋霖正虚弱地靠在床头，腹部高高隆起，月份显然已经很大了。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黯淡，看到沈望舒进来，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望舒......你来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沈望舒的心瞬间揪紧了。她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宋霖冰凉的手，心疼道：“怎么虚弱成这样？上次见你，气色还没这么差。”


    宋霖无奈地摇摇头，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肚子上，眼神中既有将为人母的温柔，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这孩子......许是太能折腾了，近来总是睡不安稳，胃口也差，气血便有些跟不上。大夫来看过，只说是胎气不稳，开了些安胎补血的方子，让好生静养。”


    沈望舒看着她瘦削的肩膀和硕大的腹部，心中酸涩不已。


    “药可还够？银钱方面若有什么难处，定要同我说。”沈望舒眼里满是担忧。


    “昨日你成婚我都没去。”宋霖觉得辜负沈望舒的好意，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在乎。”沈望舒忙安慰道：“我只在乎你是否安好。”


    见宋霖情绪还是不好，沈望舒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们村里到处都能闻到草药味，你们可是在种些什么？”


    “那是……石葫。”宋霖回答道。


    “石葫？”沈望舒在脑中搜寻，确定自己未曾听闻此药名。


    “嗯，”宋霖轻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是治疗气血两亏的罕见良药，药性极猛，寻常大夫不敢轻用。而且这种植方法也极为苛刻，只能我们村的人才能种活，算是......我们这里独有的物产。”


    “既是罕见，为何如今大面积种植？”沈望舒追问，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寻常。如此娇贵的药材，大规模种植风险极高。


    “原本村里人只是零星种些自家备用，或是偶尔卖给识货的游方郎中。但就在近几个月，突然来了身份不明的买家，愿意出极高的价钱大量收购，价格是往常的十数倍不止。”


    她顿了顿，气息有些微弱：“村里人见有利可图，为了这笔天降横财，几乎家家户户都拔了庄稼，改种这石葫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钱，村民们甘愿冒险。


    沈望舒听着，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愈发浓重。一种种植苛刻、药性猛烈的罕见草药，突然被大量收购？这背后，恐怕绝非简单的市场需求。


    她下意识地又联想到进村时那只见男童不见女童的诡异景象，更是头皮发麻。


    “宋霖，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我也来过你村里几次，为何总是只见男童，不见有女童出来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