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

作品:《别港春潮

    立秋那天,是爸妈的忌日。


    墓园里,枝叶繁茂。清晨不温不燥的风吹得枝影摇曳,明媚的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照映在墓碑上,明翳驳杂。


    父母相互依偎着的笑脸永远黑白定格在了上面。


    温今也将栀子花献在了墓碑前。


    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墓碑上落了灰尘,温今也用湿纸巾一点点擦拭墓面后,整个人靠在上面。


    就像小时候靠进爸妈怀里一样。


    “爸爸妈妈,十六岁生日快乐。”


    “我真的好想你们……”


    父母车祸去世后,世间的狂风暴雨全部朝温今也扑打而来。


    她被舅舅带回家,温今也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有我们你早就流浪街头了,有你一口吃的你就感恩戴德吧。”


    他们带给温今也浅薄的一切都变成施舍。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舅舅当年南下闯荡,被人骗了十几万高利贷,后来利滚利,数额涨到如山高,压得人喘不动气。


    债主追上门后,是爸爸捧着半生的心血,用了大半辈子积蓄,帮舅舅一家填补了窟窿。


    所有人都在歌颂他们情谊深厚。


    所以爸妈因车祸去世后,舅舅被架在道德制高点上,再加上他那时工作上遇到了贵人,需要靠人品口碑晋升职位,只能将温今也接回家。


    可温今也回家的第一晚就听见了舅妈赵琴的抱怨。


    “虽然他们都死了不用还钱了,可也把拖油瓶留给我们了。我自己儿子都照顾不过来呢。”


    “可况撞死他们的那人看着就没什么钱,还不知道能拿出多少呢。”


    谭国豪也语气不耐,“添一副碗筷的事,别饿死就行了。不然我有什么办法?你是想我被唾沫星子淹死,还是想我晋升失败?”


    于是,十岁的温今也开始了她寄人篱下的那八年。


    在最该花开烂漫的年纪,她的生活一度陷入黑暗和恐惧。


    她总是在忍耐。


    小的时候忍耐,怕自己无家可归。


    高中时忍耐,怕自己无法顺利上大学。


    呼吸最畅快最轻盈的那几年,全部都是在港城度过的。


    回来后,她被谭冬林又缠上,又开始了她的提心吊胆。


    怕谭冬林真去闹,让自己在电视台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但温今也这些都不敢说。


    怕爸爸妈妈急得在天上团团转。


    她只是稀松平常地,用轻快的语调讲述着生活中一切温馨的小事。


    可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伴随着疑惑而迟疑的声音,“小今,是你吗?”


    *


    温今也站起身子看向女人。


    年近五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当,气质清雅。


    她手里同样抱着妈妈生前最爱的栀子花。


    可温今也过往的记忆里,并没有她的出现。


    “您好……请问您是?”


    女人笑了笑,将花放在墓前,“你不认识我,但我却知道你。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最喜欢到我店里唠嗑了。”


    当年爸爸妈妈来市北闯荡,过得很不容易,可妈妈从来不抱怨苦,总是温润地站在爸爸身后,支持他一切艰难的决定。


    所以爸爸一有钱,也会不由余力地对她好。


    妈妈喜欢金子。


    爸爸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给妈妈买。


    而女人的店面,就是专做金银首饰花样定制的。


    一来二去地,也就相互熟知了。


    可惜,世事无常。


    昔日一同谈天说地,活生生的两个人,如今也都已化作一捧黄土。


    “我也是前几年才听说你爸爸妈妈车祸去世,想着当年他们照拂了我那么多次生意,所以经常过来看看。”


    想到这儿,女人不由心酸动容,“当初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不止一次跟我说,你只要开心健康的长大就好了。”


    她细致打量着温今也,“想必你爸爸妈妈在天之灵,看你出落得这副模样,也会心安的。”


    死亡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


    温今也想到爸妈去世这么多年,舅舅舅妈一次都没来看望过。


    并且在每次得知温今也来过后,舅妈还会一脸嫌弃避讳地将温今也赶到潮湿的地下室去,“晦气死了,天天往死人堆里跑,谁知道会不会带来脏东西?”


    甚至连谭冬林感冒发烧,舅妈都要怪罪到温今也头上去。


    至亲冷漠,到头来竟然是有过浅薄之缘的故人辗转奔波,来看望爸爸妈妈。


    温今也弯身,给女人鞠躬,“谢谢您,来看望他们。”


    女人却注意到了她空空的脖颈,“小今,你妈妈送给你的成人礼物,你没有带吗?”


    温今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成人礼物?”


    “你妈妈刚怀上你的时候,就拿来了她之前的好多金子首饰,又添了些,让我给你设计一款平安锁。说要当做你十八岁的成年礼。”


    “还为了一定的仪式感,将东西存在了我这里,后来我知道他们去世后,几经辗转得知你被你舅舅一家收养。”


    “东西我已经送到你舅妈手里了,她没有给你吗?”


    温今也脸色瞬间苍白如金纸,心一点点坠了下去。


    *


    爸爸妈妈出车祸后,在ICU里躺了足足半个月,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那种地方,钱作纸烧。


    爸爸是孤儿,而妈妈也仅有舅舅这一个亲兄弟,那时候温今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主。


    所以后续的一切治疗和赔偿,都是舅舅舅妈处理的。


    于是,他们家的房子都被赵琴以给爸爸妈妈治病为由变卖。


    等温今也知道她的家没了时,那栋房子早已换了主人,她连爸爸妈妈的最后遗物都没留下。


    小时候温今也不懂,以为赵琴每天指着她鼻子骂她拖油瓶是因为给爸爸妈妈治病花了他们家很多钱。


    但温今也随着渐渐长大后,她慢慢明白了很多事。


    保险公司的赔付,那栋房产以及里面东西的变卖,再加上当年爸爸给舅舅的钱,这些加起来都不是小数目。


    赵琴跟谭国豪那么厌恶她,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温今也赶出那个家。


    图得,无非就是利。


    这些东西,如果温今也找律师,找团队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或许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温今也不是没想过拿回属于爸爸妈妈,属于他们一家的东西。


    但谭国豪一家留给她的阴影太大了,生理性的恐惧几乎无法克服,温今也离开江北的那几年一度不敢回想他们丑恶的嘴脸。


    再加上——


    同住一个屋檐下,温今也比谁都清楚他们无赖的嘴脸和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本事。


    如果她贸然去要,对方真的闹起来,那么温今也来之不易的稳定幸福,或许会支离破碎。


    讲理的人是没办法跟恶徒争论的。


    但归根结底,还是她的怯懦作祟。


    她在潮湿的泥污中成长,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生活,过往的那些阴暗,还有被谭国豪一家霸占的身外之物,温今也都可以不去计较,用它们换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安宁。


    但妈妈送给她的成人礼物,温今也必须要拿回。


    那是爸爸妈妈留给她的礼物,也是温今也在被爱和期待中出生和长大的证明。


    她扣响了那栋被她尘封在心底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