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岸行者的脸，已经不能用煞白来形容。


    那是一种神魂被抽离，三观被碾碎后的，一种死寂的灰败。


    他自幼修行于观音大士座下，随侍菩萨，行走三界，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这已经不是妖魔的嚣张跋扈，不是对天庭佛门的挑衅。


    这是一种……宣告！


    是一种新生的，不，是复苏的古老意志。


    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向整个三界宣告它的存在！


    他看着眼前那个依旧挂着憨厚笑容的青衫牛妖。


    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淳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漠然与俯瞰苍生的皇者威仪。


    他看着那七尊气息连成一片，如同一座太古神山般压来的妖族大圣。


    看着山下那百万妖兵汇聚成的，足以让天地变色，鬼神辟易的滔天煞气。


    惠岸行者第一次，对“慈悲”二字，产生了怀疑。


    用慈悲，能度化眼前这尊……魔主吗？


    用机缘，能引渡这群……疯子吗？


    “你……你们……”


    他的嘴唇哆嗦着，那张俊朗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你们这是……要与西天为敌！要与我佛门，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牛锋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是一步。


    惠岸行者如遭雷击，整个人“蹬蹬蹬”连退数步，脚下的祥云都差点溃散，一屁股坐倒在云头。


    “小师傅，话，可不能乱说。”


    牛锋的声音很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惠岸行者的神魂深处。


    “佛祖慈悲，广邀宾客，共襄盛举。我万妖盟感念佛恩，盟中八大圣亲自前往，以示敬重。这是何等的礼数？这是何等的诚意？”


    他伸出手，轻轻地帮惠岸行者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春风拂面。


    “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与佛门为敌了呢？”


    “难道说……”牛锋的语气骤然一冷，那股冰寒刺骨的杀意，让惠岸行者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你觉得我万妖盟，不配踏入灵山圣境？”


    “或者说，你觉得我这七个兄弟，没资格与佛祖，同席而坐？”


    “不……不敢……贫僧不敢……”


    惠岸行者魂飞魄散，他终于明白，言语在此刻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对方根本不是在与他讲道理，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们即将用行动来证明的事实！


    “回去告诉你家菩萨，还有那灵山上的世尊。”牛锋松开了手，负手而立，淡淡道：“七日之后，花果山万妖盟八大圣，会备上一份厚礼，准时赴宴。”


    “滚吧。”


    最后一个字，如同一道赦令。


    惠岸行者如蒙大赦，连一句场面话都不敢再说，屁滚尿流地驾起祥云，化作一道流光，头也不回地朝着西方天际亡命飞去。


    那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佛门弟子的庄严宝相。


    直到飞出了东胜神洲的地界，他才敢回头看一眼。


    只一眼，他便亡魂大冒。


    只见那花果山的上空，不知何时，已汇聚了一片磅礴到无法形容的血色气运。


    那气运之中，隐约有八颗璀璨的星辰轮转不休，簇拥着一道模糊而伟岸的皇者虚影，正冷冷地“注视”着整个三界。


    ……


    山巅之上，随着惠岸行者的仓皇离去，压抑的气氛被瞬间点燃。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至极！”


    牛魔王将混铁棍重重往地上一顿，震得整座山崖都在摇晃，他满脸红光，兴奋地吼道：“大哥这一手，可比直接打杀了那小毛神要解气一万倍！俺老牛已经等不及要看看，那帮秃驴接到信儿时，会是何等精彩的嘴脸了！”


    “何止是解气。”


    鹏魔王一双金瞳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他看着牛锋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叹服，“佛门此计，看似阳谋，实则阴险至极。他们算准了猴弟的性情，无论猴弟去或不去，都会在他与我等兄弟之间，种下一根刺。一旦猴弟去了，受了佛法熏陶，得了所谓‘正果’，那便是将我万妖盟最顶尖的战力釜底抽薪。”


    “可大哥此举，却是在他们的棋盘上，硬生生砸下了一座太古神山！”


    鹏魔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他们要分化我们，大哥便将我们所有人，拧成一股绳，直接打上他家门口！他们想考校猴弟一人，我们便让他整个灵山，来称一称我万妖盟八大圣的总分量！”


    “这已经不是赴宴，这是……立威！”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大圣才恍然大悟，看向牛锋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臣服于牛锋的，是那深不可测的实力，是那无上功法的恩赐。


    那么此刻，他们才真正为牛锋那运筹帷幄，将三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雄主心智，所彻底折服！


    “大哥！你说怎么干！俺老孙都听你的！”


    孙悟空此刻也是双眼放光，他一把将金箍棒扛在肩上，那股子桀骜之气非但没被压制，反而因为有了兄弟们撑腰，而变得更加炽烈。


    “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咱们兄弟八个一起去，他那灵山要是敢摆鸿门宴，俺老孙就一棒子，把他那大雷音寺的牌匾给捅下来！”


    牛锋转过身，看着一张张战意盎然的脸，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一股敢与天地叫板，不敬神佛，只信兄弟的……妖气！


    “佛门既然下了请柬，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牛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传我盟主令，开宝库，为我七位兄弟，量身打造七份……‘贺礼’！”


    ……


    与此同时，南海，紫竹林。


    潮音洞内，观音大士正手持玉净瓶，闭目推演着天机。


    孙悟空的命数，自他从方寸山归来后，便多了一层迷雾。但大体走向，依旧在天道轨迹之中。此次盂兰盆会，便是将其引入佛门，开启西游大劫的关键一步。


    一切，本该尽在掌握。


    然而，就在此时，她那悲天悯人的面容上，眉头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蹙。


    一股强烈的不安，自心底升起。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精心编织的因果之线，狠狠地拨乱了。


    “菩萨！菩萨救我！”


    一道凄厉仓皇的呼喊声，自洞外传来。


    观音睁开慧眼，只见惠岸行者失魂落魄地滚落云头，连滚带爬地冲进潮音洞，扑倒在她的莲台之下，浑身抖如筛糠。


    “惠岸？何事如此惊慌？”观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心中那股不安却愈发浓烈。


    “妖……妖盟……”


    惠岸行者语无伦次，他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血丝，将花果山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颠三倒四地叙述了一遍。


    从孙悟空的暴怒，到牛锋的“应允”，再到那最后石破天惊的“八圣赴宴”……


    随着他的叙述，潮音洞内的空气，仿佛一寸寸凝固。


    那终年不息的梵音禅唱，渐渐低微，直至消失。


    观音大士那万古不变的慈悲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当她听到牛锋那句“难道你觉得我这七个兄弟，没资格与佛祖同席而坐”时，她手中那清净自在的杨柳枝，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你说……那牛妖，自称万妖盟主？”


    “是……是的菩萨！他麾下妖兵百万，妖王三千，更有七尊……七尊太乙金仙境界的大圣！”惠岸行者颤声道，“为首的牛妖，更是深不可测，弟子……弟子在他面前，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


    观音沉默了。


    良久，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乃至整个佛门，都将目光聚焦在了那颗秉承天地气运而生的石猴身上。


    却忽略了，在那石猴的身边，不知何时，竟悄然蛰伏了一头……足以吞噬天地的太古凶兽！


    分化？引渡？


    如今看来，是何等的可笑。


    对方根本没有落入她布下的棋局，反而借着她的棋子，将整个棋盘，都掀了过来！


    “阿弥陀佛……”


    一声轻叹，带着无尽的复杂意味，在潮音洞内响起。


    观音大士的身影，缓缓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莲台之上。


    她必须立刻前往大雷音寺。


    此事，已远远超出了她能处理的范畴。


    一场本该是佛门普度众生，彰显大兴之势的盂兰盆盛会。


    如今，却变成了一场……一触即发的，与整个新生妖族的正面碰撞！


    ……


    七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日清晨，花果山静得可怕。


    自山脚至海边，百万妖众列成森严军阵，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甲胄森然，刀枪如林，却无半点声息，唯有那汇聚在一起的滔天煞气，让天穹都失了颜色。


    所有妖族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水帘洞前那座巍峨的赏罚殿。


    殿前，八道身影并肩而立。


    并非杀气腾腾的战甲，而是一身玄黑为底，暗金丝线为纹的华贵长袍。长袍无风自动，背后以上古妖文绣出的法相，若隐若现。


    蛮牛踏碎山河，神猿棍指苍天，金鹏翼展九万，蛟龙搅动四海……


    八尊法相，气息勾连，竟引得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在白日垂落，化作肉眼可见的缕缕星辉，将八人笼罩其中，宛如上古妖神降世。


    为首的牛锋，依旧是那身朴素青衫，站在七位气焰滔天的兄弟中间，看似平平无奇，却如同一口吞噬万物的深渊，是这所有恐怖气息的绝对核心。


    “大哥，那七份‘贺礼’，都备妥了！”


    牛魔王咧着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嘿嘿一笑。


    “俺老牛亲手打包的，结实得很！就是里头那几个老东西不太安分，一路上怕是得颠簸几下。”


    在他身后，鹏魔王、蛟魔王等六大圣，各自捧着一口由万年玄铁铸成的黑箱。


    箱体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佛门金光闪闪的镇压符咒，可依旧压不住那一丝丝渗透出来的，刺骨的怨气与煞气。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猴急地抓了抓腮帮子。


    “大哥，还等什么？俺老孙的金箍棒都快等不及要喝那帮秃驴的血了！”


    “猴弟，别急。”


    牛锋笑了笑，眼神扫过一张张写满了狂热与期待的脸庞，扫过那百万妖兵汇聚成的，足以撼动三界的铁血洪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混杂着妖气、煞气、战意与无上忠诚的磅礴气运，如百川归海般涌入自己体内。


    体内的【太初青牛】本源，正发出兴奋的嗡鸣。


    归墟……


    开启归墟的钥匙，正在被他亲手，一点点铸就！


    这趟灵山之行，不是为了斗气，更不是为了逞威风。


    而是为了告诉三界，告诉那天道，告诉那隐藏在暗处的“清道夫”——妖族，回来了！


    他需要这股气运，需要这股万众一心的意志，来撬动那通往唯一生机的门！


    牛锋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空间，望向那佛光普照，祥云万里的西牛贺洲。


    那里，是一片所谓的清净极乐之地。


    很快，就不是了。


    “诸位兄弟。”


    牛锋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入了山巅与山脚，每一个生灵的耳中。


    “西天佛祖，盛宴相邀。”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


    “我等，赴宴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并未踏在实地，而是踏入了虚空。


    空间，如水面般荡开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