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年浑身一颤，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猛地转过身，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手下那群同样处于震惊中的老师傅们，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


    “各就各位！”


    一声令下，仿佛解开了某种封印。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他们冲向各自的岗位，动作迅捷而精准，那份在黑暗中磨砺出的专注，此刻化作了最可靠的肌肉记忆。


    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一道道身影在巨大的设备间穿梭，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在上演一出悲壮的、与时间赛跑的默剧。


    “报告！液压系统压力正常！”


    “报告！冷却水循环泵已开启！”


    “电极升降臂，准备就绪！”


    一道道报告声，短促、有力，在车间内此起彼伏，交织成战前最激昂的鼓点。


    赵立本站在锈迹斑斑的操作台前，他深吸一口气，那双曾能感知到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手，此刻稳稳地放在了主控制杆上，纹丝不动。


    路承舟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总闸刀上。


    “丁师傅，合闸。”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他的话，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丁师傅咬紧牙关，双手握住那冰冷的绝缘拉杆，肌肉贲张，猛地向下一推！


    “嗡――”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电流声，瞬间贯穿了整个车间。


    沉寂已久的变压器发出了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备用电路的功率被瞬间压榨到了极限，那盏唯一的应急灯，也跟着剧烈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电极，下降！”


    赵立本的吼声响起。


    三根比成年**腿还粗的石墨电极，在那吱嘎作响的升降臂驱动下，缓缓地、带着千钧之势，向炉膛深处探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的炉口，那里，即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办公楼顶层，马胜利悠闲地靠在真皮老板椅上，指尖夹着一根古巴雪茄，脸上是胜券在握的惬意。


    电话听筒里，传来李卫东谄媚而兴奋的声音。


    “厂长，您真是神机妙算！炼钢车间那边彻底没电了，我派人去看，黑灯瞎火的，跟鬼蜮一样！姓路的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干瞪眼！”


    “嗯。”


    马胜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七号库那边呢？”


    “王老虎已经带人进去了，我刚接到消息，货都装上车了，最多再有半小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厂！等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饭，谁也查不出问题！”


    马胜利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仿佛已经看到，路承舟和那群老不死的工匠，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面对着一座空有外壳的炉子和被搬空的仓库时，那副绝望而可笑的表情。


    他掐灭雪茄，正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庆功酒。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沉闷的震动，顺着脚下的水泥地，隐隐传来。


    紧接着，一声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轰鸣，穿透了夜的寂静。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的穿透力，让马胜利倒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声音？”


    他皱起了眉头。


    炼钢车间内，时间仿佛凝固。


    石墨电极的尖端，距离炉底的废钢，只剩下最后几厘米的距离。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刺鼻的臭氧味道。


    赵立本的额头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起弧！”


    他的声音刚落。


    “滋啦——”一道细微的、蓝紫色的电火花，在电极尖端与废钢之间一闪而逝！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电火花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明亮，最终汇聚成一道刺目耀眼的电弧！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一轮小型的、光芒万丈的太阳，在炉膛深处轰然诞生！


    那瞬间爆发出的强光，让整个黑暗的车间，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灼热的气浪！


    成功了！


    成了！


    然而，还不等人们发出欢呼，那轮“太阳”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发出不稳定的、刺耳的尖啸，随即，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操作台上的电流表指针，疯狂地左右摇摆，像是随时都会爆开！


    “不好！电弧不稳定！”


    赵立本发出一声惊呼，脸上血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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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刚刚燃起的希望，眼看就要化为泡影。


    “稳住！”


    路承舟的喝声，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局面。


    他一步跨到操作台前，目光如电，在那排疯狂跳动的仪表上一扫而过。


    “是废钢分布不均，造成的短路接地！赵师傅，提升二号电极，功率降低百分之十，保持三秒！”


    他的指令清晰、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赵立本此刻已经完全将他当成了神明，身体的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的思考，双手如飞，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命令。


    随着他的操作，那刺耳的尖啸声奇迹般地减弱了。


    那即将熄灭的电弧，在挣扎了几下之后，重新变得稳定、粗壮，最终化作一道持续不断的、发出沉闷咆哮的等离子光柱！


    炉膛内，那坚硬的、冰冷的钢铁，在这股无可匹敌的能量面前，开始屈服，开始融化，变成一汪金红色的、翻滚沸腾的钢水！


    “嗡――嗡——嗡——”电弧炉发出的，不再是之前那般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强壮的、有力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轰鸣！


    它活了！


    这座被宣判了**的钢铁心脏，在沉寂了整整半年之后，在所有人都已绝望的此刻，重新开始，强劲地跳动！


    “咔哒。”


    应急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电能，彻底熄灭。


    车间，重归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可怕。


    因为一抹金红色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光芒，从炉口满溢出来，将整个车间，都染上了一层壮丽而辉煌的色彩。


    那光芒照亮了每一张布满油污与汗水的脸，也照亮了他们眼中，那夺眶而出的、滚烫的泪水。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倒在地，发出了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群铁打的汉子，一群在绝望中煎熬了半年的工匠，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或跪或站，任由泪水肆意流淌，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来祭奠那逝去的**，来迎接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路承舟静静地站在那片金红色的光晕里，他看着那炉口翻腾的钢水，又看了看这群喜极而泣的工人。


    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炉火，已经为他们证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