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命令下达。


    数条黑影如饿狼般扑入淮南郡城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散开，融入了这座城市沉睡的脉络。


    他们是冯奇麾下最锋利的獠牙，是舔舐刀口血为生的亡命徒，每一个人的手上都背负着沉甸甸的罪孽。


    然而此刻，这些习惯了用暴力解决一切的屠夫，却不得不收敛起所有的杀气。


    他们卸下了惯用的钢刀，藏起了狰狞的表情，化作潜行于阴沟里的老鼠、混迹于酒肆间的赌徒、流连于后巷的杂役，用尽一切手段，去探寻一个女人的秘密。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红芍。


    冯奇坐在自己那间密不透风的书房里，一夜未眠。


    他没有点灯，任由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却空无一字。


    但他知道，在天亮之前，这张白纸将会被填满。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绞死郡丞**的绳索；而每一个字，也都将成为他冯奇通往权力巅峰的台阶。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


    那不是面对刀锋时的恐惧，而是一种窥见神明布局后，灵魂被彻底震撼的颤抖。


    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表皮之下，那由欲望、秘密与人性弱点交织而成的、真正血淋淋的真实。


    原来，摧毁一个人，并不需要刀。


    醉春风，作为淮南郡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即便在深夜，其后院也依旧人声嘈杂。


    伙夫在劈柴，杂役在倾倒泔水，老妈子尖着嗓子在咒骂偷懒的丫鬟。


    这里是整座青楼的心脏，也是其最污浊、最不设防的地方。


    一名身材佝偻、满脸风霜的挑水工，将两桶水吃力地倒进厨房的大水缸里，随后便靠在墙角，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似乎已经干了半夜的活，累得直不起腰。


    厨房管事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扔过来一枚铜钱：“行了，今天的工钱，滚吧。”


    挑水工千恩万谢地捡起铜钱，正要转身离去，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谄媚地凑上前去。


    “管事大人，这是小人老家带的一点酱肉，不成敬意，您尝尝鲜。”


    管事本想拒绝，但那酱肉的香气实在诱人。


    他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除了几块色泽诱人的酱肉外，还压着一小锭分量不轻的银子。


    管事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咳嗽了一声：“你这老头，倒还算懂事。说吧，有什么事？”


    挑水工脸上的笑容更加卑微了，他搓着手，压低了声音：“不瞒大人，小人有个不成器的侄女，也想来这醉春风找个活计。就是……她听说这儿的红芍姑娘，简直跟仙女儿似的，想打听打听，仙女儿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她也好学个一招半式，日后能讨口饭吃。”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满足了底层人对头牌姑娘的好奇，又带着一丝为了生计的卑微。


    厨房管事收了银子，心情大好，加上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便撇了撇嘴道：“红芍姑娘？哼，那可是我们这儿的活菩萨，眼光高着呢！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不爱金银首饰，也不喜胭脂水粉。她房里啊，常年点着一种香，叫‘静神香’，听说是从西域传来的，金贵得很。每日里，除了弹琴看书，最大的开销，就是买这种香了。”


    “静神香……”


    挑水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嘴里却依旧是感恩戴德的奉承。


    相似的一幕，在醉春风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为红芍洗衣服的丫鬟，收了一支银钗后，便扭捏地说出红芍的贴身衣物上，都绣着一朵小小的、几不可见的芍药花。


    给醉春风送菜的菜贩，在酒馆里被人灌了几碗黄汤，便吐露了红芍姑娘口味清淡，唯独对城南“李记”的桂花糕情有独钟，每隔两日便会派人去买。


    而冯奇手下的头号心腹，那个名为独眼龙的壮汉，则用更直接的方式，从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口中，撬出了更核心的情报。


    在那条漆黑的、散发着恶臭的后巷里，独眼龙一只脚踩着采买管事的胸口，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柄锋利的**。


    “我再问一遍，红芍的‘静神香’，还有她的桂花糕，平日里都由谁去买？”


    “是……是她身边一个叫小翠的哑巴丫头……”


    采买管事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她……她每次出门，都会去城西那座破庙……那里……那里住着她的家人……”


    独眼龙的眼中，凶光一闪。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天色微明。


    一道道情报，如百川归海，尽数汇集到了冯奇的书房之中。


    那张原本空无一字的白纸，此刻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红芍，原名苏眉。其父曾是秀才，后因科举舞弊案牵连入狱，死于狱中。家道中落，苏眉为葬父并供养幼弟，自卖入醉春风。】


    【性情孤高，卖艺不**，精通琴棋书画，尤擅抚琴。】


    【日常用度简朴，唯独两样东西从不间断：一是西域静神香，二是李记桂花糕。】


    【城西土地庙，其幼弟苏文在此寄居，由一老仆照料，正苦读备考，图谋功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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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芍所有收入，尽数用于此处。】


    冯奇看着这份情报，手指微微颤抖。


    一个身世凄苦、洁身自好、为了亲情甘愿堕入风尘的奇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任何一个男人看了，恐怕都会心生怜惜与敬佩。


    然而在冯奇眼中，这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清高，将成为她放荡的佐证。


    她的才情，将成为她勾引权贵的资本。


    而她最珍视、最想保护的弟弟，则将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把能让她心甘情愿跳入任何陷阱的、最锋利的钥匙。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


    “进来。”


    独眼龙推门而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残忍。


    他将一个精致的锦盒，和一个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


    “堂主，都弄到手了。”


    冯奇打开锦盒，一股清冷而独特的幽香扑面而来。


    正是那价值千金的西域静神香。


    他又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做得小巧玲珑的桂花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人呢？”


    冯奇沉声问道。


    “那个叫小翠的哑巴丫头，已经处理干净了，扔进了护城河，没人会发现。”


    独眼龙舔了舔嘴唇，补充道，“我还派人盯住了那座破庙。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把她那个宝贝弟弟给‘请’过来。”


    冯奇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道具，都已备齐。


    所有的弱点，都已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张为郡丞**编织的罗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收口。


    现在，只剩下最关键的一步如何让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与那位清廉如水的郡丞大人，产生天衣无缝的联系。


    冯奇知道，这最后一步，也是最精妙的一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


    这是属于那位公子的领域。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情报誊抄在一张新的纸上，连同那一盒静神香与桂花糕的来历都写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将纸卷塞入竹筒，绑在了那只早已准备好的信鸽腿上。


    他推开窗，晨曦的第一缕光芒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托着信鸽，看着它冲天而起，朝着听雨巷的方向飞去。


    这一刻，冯奇的心中再无半分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病态的期待。


    他无比渴望地想知道，那位公子，将会如何用这些凡俗的香气与糕点，烹制出一席足以震惊整个淮南官场的……


    人命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