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命令，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寒冰，非但没能浇灭火焰，反而激起了更加狂暴的沸腾。


    那道命令斩钉截铁，不带半分迟疑，通过尖锐的呼哨声在城中传递。剩余的一百五十名夜行者，在听到信号的瞬间，行动逻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不再试图绕开混乱的人潮，也不再理会那些无意义的阻碍，而是化作了一柄最锋利、最冷酷的手术刀，目标明确地要将这座名为云州城的臃肿肌体，硬生生剖开一条通路。


    挡在他们前方的，不再是需要驱散的障碍，而是必须切除的血肉。


    一名夜行者面对一个抱着孩子、跪地哭嚎的妇人，前冲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他手中的短刀甚至没有刻意挥舞，只是在与妇人错身而过的刹那，手腕轻描淡写地一翻。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过后，妇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缕纤细的血线从她的脖颈处缓缓绽开。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抱着怀中同样失去生息的孩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汇入了那条由鲜血与尸体铺就的猩红河道。


    这不再是驱赶，亦非威慑。


    这是一场高效到令人发指的清道。


    黑色的洪流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碾过长街，碾过广场，将所有哭喊、咒骂与哀求，尽数碾为沉默的碎肉。他们前进的道路，变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死亡分割线，线的这一侧是惊恐万状、屁滚尿流的活人，另一侧，则是堆积如山的温热尸体。


    云州城数万百姓，在这一刻终于用最惨痛的方式，理解了这场神仙打架的本质。他们不是看客，不是棋子，他们只是棋盘本身。当棋手失去耐心时，首先被掀翻、被砸烂的，就是他们。


    恐慌的浪潮，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发了。人们疯了一般地逃离主干道，拼命地向着那些狭窄、幽深、看似能够提供一丝庇祐的巷弄里钻去。


    而这，正是林河希望看到的。


    判官的队伍，在付出了五十名同袍的代价后，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第二个战略目标——城西，百家巷。


    这里是云州城最古老的区域，一片由上百条无名小巷与无数座拥挤民居交织而成的巨大迷宫。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密密麻麻的屋檐与晾晒衣物的竹竿，将本就阴沉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饭菜的酸馊味以及劣质脂粉的甜腻气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底层社会的、令人窒息的浑浊。


    判官勒马停在巷口，并未立刻进入。


    他身后的夜行者们迅速散开，如同警惕的狼群，将这片迷宫的数个入口牢牢控制住。


    “大人，”副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虑，“这里……比铁砧巷复杂百倍。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极易被分割包围。”


    “我知道。”判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那藏于青铜面具后的目光，正冷冷地审视着眼前这片如同巨兽脏器般盘根错节的建筑群，“他在这里，为我们准备了另一场‘盛宴’。”


    铁砧巷的陷阱，是阳谋。简单，粗暴，利用的是一条路的绝境。


    而这里，是阴谋。复杂，精巧，利用的是无数条路的迷茫。


    “他以为我会像黑刃一样，一头扎进去？”判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不是黑刃，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戒尺，指向那些被夜行者们拦住去路，正瑟瑟发抖、挤作一团的百姓。


    “把他们……赶进去。”


    命令冰冷，不容置疑。


    副手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残忍与钦佩的光芒。


    高明！


    既然知道里面布满了陷阱，那就用这些贱民的血肉去一一踩爆！用他们的尸体，为大军趟出一条安全的路！


    夜行者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挥舞着带血的刀刃，像驱赶牲畜一样，将上百名百姓逼进了百家巷那黑洞洞的入口。


    “不！不要进去！求求你们！”


    “里面有鬼！进去就出不来了！”


    百姓们发出绝望的哭喊，可身后那冰冷的刀锋，却比任何未知的恐惧都更加真实。他们连滚带爬，身不由己地涌入了那片死亡迷宫。


    然而，预想中陷阱被触发的密集声响，并未传来。


    整片巷区，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被赶进去的百姓，就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激起的一阵喧哗，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传出。


    副手的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这种无声的吞噬，比任何已知的埋伏更能瓦解军心。


    “大人？”副手的声音透着询问。


    判官面具后的眼神幽深如井。他沉默了片刻，抬手做了个手势。


    “派一队人进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十人，结阵探路，保持警惕。我要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


    十名精锐的夜行者应声而出，他们彼此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组成了一个攻防兼备的三角阵型，如同一柄黑色的**，小心翼翼地刺入了百家巷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巷道内，比外面更加阴暗潮湿。


    光线被彻底隔绝，只有些许微光从头顶的缝隙中漏下，映出墙壁上斑驳的青苔和地上湿滑的石板。空气中那股混杂的气味愈发浓郁，仿佛能凝成实质，糊在人的口鼻上。


    十名夜行者配合默契，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手中的短刀出鞘，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每一扇紧闭的木门。


    巷道七拐八绕，仿佛没有尽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领头的一名夜行者忽然抬手，整个队伍瞬间定在原地。


    前方，巷道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被他们赶进来的百姓，一个身材瘦弱的中年男人。他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夜行者们对视一眼，缓缓靠近。


    “喂。”领头的夜行者压低声音喝道。


    那人没有反应。


    就在他们距离那人还有五步之遥时，那人……缓缓地，转过了身。


    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即便是这些**如麻的夜行者，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那男人的脸上，挂着一抹极其诡异的微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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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眼空洞无神，嘴角却咧到了一个夸张的弧度，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柄锈迹斑斑的菜刀。


    而他的身后，拐角处，一个接一个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正是那些被他们赶进来的百姓。老人、妇人、青年……上百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微笑。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菜刀、剪刀、锄头、甚至只是磨尖了的木棍。


    他们没有喊叫，没有威吓，只是用那种空洞而狂热的眼神，安静地、密集地，将这十名夜行者围堵在了狭窄的巷道里。


    “不好！是邪术！”领头的夜行者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大喝，“发信号！”


    一名队员立刻从怀中去取鸣镝，可他刚有动作，对面那群百姓便如同被触动的蜂群，猛地扑了上来！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淹没。


    他们不闪不避，无视劈砍而来的刀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碍夜行者的动作，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可以伤害到敌人的方式，疯狂地缠了上去。


    噗嗤！


    鸣镝还未升空，那名夜行者的手臂便被一个老妇人死死咬住，同时三四把简陋的武器捅进了他的身体。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狂热的人潮所吞没。


    巷道外，判官与剩余的夜行者们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巷道深处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戛然而止。


    然后，又是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声惨叫，只是众人产生的幻觉。


    副手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


    “大人……这……”


    判官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黑漆漆的巷口。


    他明白了。


    林河根本没有布置任何精巧的机关陷阱。


    这座百家巷，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而陷阱的诱饵，是人性。林河算准了他会用百姓探路，而这些百姓，进去之后，就成了陷阱的一部分。


    这片迷宫，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而巷子里的每一个居民，每一扇门窗背后，都潜伏着被蛊惑的毒蜘蛛。任何进入的猎物，都会被这张由无数狂信徒编织而成的大网，无声无息地消化掉。


    想要破这张网，只有一个办法——用人命去填。


    可他手下这百余人，是听雨楼的精锐，是用来一锤定音的武器，不是消耗在这里的炮灰。


    “传令。”判官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全员……撤出城西。”


    “大人？”副手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说，撤退！”判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块碎裂，“林河想把我们拖死在这里，我偏不如他的愿。他把百家巷变成了他的巢穴，那我就……把整座云州城，变成他的坟墓！”


    判官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一声，调转了方向。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如同巨兽之口的百家巷，面具后的双眼，燃起了从未有过的森然杀意。


    他输了这一阵，但他要赢下整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