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同一块投入沸油的寒冰，瞬间在九幽狱这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内部，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后山那座喧嚣如炼狱的锻炉，骤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所有正在锻打甲胄的工匠都被勒令停手，他们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汗水淋漓，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


    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不明白为何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神尊会下达如此古怪的命令。


    甲胄，是战士的第二条性命，停止锻造甲胄，无异于让他们未来的同袍赤身裸体地走上战场。


    石固，这位新晋的工坊之主，正站在炉台之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由亲卫送来的图纸。


    那张薄薄的麻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指节发白，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结构复杂而又用途明确的器物，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不是武器，至少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武器。


    图纸上没有锋刃，没有机括，只有一个个由薄铁皮包裹、内部填充着多层特殊材料的圆桶。


    其结构之精巧，对密封性的要求之严苛，远超他毕生所学。


    而图纸旁用细密小字标注的材料配方，更是让他这个玩了一辈子金石的老工匠，看得头皮发麻。


    猛火油、硫磺、木炭粉……


    这些他都认得。


    可后面那一长串诸如“硝石精炼”、“干馏焦油”之类的名词，以及它们之间匪夷所思的配比，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这东西造出来，不是为了**，也不是为了射杀。


    它是为了……


    燃烧。


    一种极致的、毁灭性的、足以将钢铁都化为汁水的燃烧！


    “大人？”


    一名心腹工匠凑上前来，看着石固惨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神尊……这是要我们造什么？”


    石固猛地回过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却依旧因为那份图纸带来的巨大冲击而剧烈起伏。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图纸缓缓卷起，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渐渐燃起了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火焰。


    那是创造者见到神迹时的癫狂。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所有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所有熔炉火力开到最大，给我炼制薄铁皮！按照图纸的要求，一片都不能有差池！”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图纸，如同举着一道神谕，对着下方数百名工匠咆哮道：“神尊，要我们为黑甲军，献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焰火！而我们，就是亲手点燃这场焰火的……神使！”


    ……


    当天深夜，一百道黑色的影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九幽狱。


    他们每人都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用黑布紧紧包裹的长条形物体，行动之间悄无声，只有装备碰撞时偶尔发出的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领头的，正是狼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狼一般幽冷的绿光。


    他身后的一百名夜鸦，是张三的情报网络与陈屠的训练营中，经过层层筛选后挑选出的精英，他们既是斥候，也是刺客，更是死士。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百八十里外的“一线天”。


    那是一条被两座陡峭山崖夹在中间的天然峡谷，最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是北方大军南下青石城的必经之路。


    千百年来，那里既是商旅的捷径，也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道。


    行军是沉默而迅速的。


    这些夜鸦的脚下，都包裹着厚厚的软布，踩在枯叶与碎石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像一群真正的夜行猛禽，利用月影与地形的掩护，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着既定的埋伏点穿行。


    他们的体力仿佛没有极限，因为支撑他们前进的，不仅仅是严酷的训练，还有每隔十二个时辰就必须服下的一滴“归墟”。


    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体验，早已将他们的神经磨砺得比钢铁还要坚韧。


    三天后的黎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的薄雾时，狼一和他麾下的一百名夜鸦，已经悄然抵达了“一线天”的南侧崖顶。


    从这里俯瞰下去，整条峡谷如同一道被巨斧劈开的巨大伤疤，深邃而幽长，散发着一股天然的肃杀之气。


    狼一没有丝毫懈怠，立刻下达了一连串简洁的指令。


    “一组、二组，警戒南北两翼，任何活物靠近，格杀勿论。”


    “三组、四组，探查崖壁结构，寻找最佳的安放点。”


    “其余人，开封！”


    随着他一声令下，九十九名夜鸦同时解下了背后的包裹。


    黑布褪去，露出的，是十几个一组捆绑在一起的、通体漆黑的铁桶。


    这些铁桶正是石固的工坊里，日夜赶工出来的第一批成品“天火桶”。


    它们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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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每一个夜鸦在搬运它们时，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最不稳定的神明。


    因为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这东西的威力。


    就在出征前夜，林河曾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个样品投入了废弃的矿坑。


    那瞬间爆开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点燃的冲天烈焰，以及随后连岩石都能熔化的恐怖高温，已经成了他们心中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这不是凡火。


    这是神罚之焰。


    ……


    与此同时，青石城外，北地官道之上。


    一支黑色的洪流，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姿态，缓缓向着城池逼近。


    那是黑甲军的先锋部队。


    三千骑兵，人马皆披重甲，黑色的铁甲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


    他们的行军队列严整得如同用尺子画出来一般，除了马蹄踏地的沉闷轰鸣与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竟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喧哗。


    那股沉默背后所蕴含的恐怖杀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让官道两旁原本稀疏的树木，都显得萧瑟了几分。


    城楼之上，赵坤扶着冰冷的墙垛，脸色比天空还要阴沉。


    他身边的将领和幕僚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就是北境最精锐的王牌，这就是那个传说中“人屠”萧烈的军队。


    仅仅是三千先锋，其散发出的压迫感，就远非李威那三千虎牙关士卒所能比拟。


    “传令下去，”赵坤的声音干涩无比，“打开城门，清扫街道，准备迎接萧烈都统……入城。”


    他知道，从这支军队踏入青石城的那一刻起，这座城市的主人，就不再是他赵坤了。


    他更知道，一场真正的、足以将整个北境都搅得天翻地覆的血腥风暴，即将以青石城为中心，彻底爆发。


    而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一线天崖顶，一名负责了望的夜鸦，悄然无声地滑到了狼一身边。


    “头儿，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黑甲军的斥候，已经进入峡谷口。”


    狼一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下方的万丈深渊，投向了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际。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支庞大的黑色军团，正一步步地，踏入他们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风，在峡谷中呼啸。


    一场为万人准备的盛大葬礼，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