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莱斯？！


    林恩猛地抬头，探测仪般扫视着白袍男人的衣着、面孔与骨架，终于把他和记忆中的“骷髅”对应上来。


    他是雕塑大师洛夫莱斯，是人骨教堂的设计师，那位几乎只在传闻中出现的天才。


    也是帮助她杀死“寒冰者”米特的恩人。


    林恩仍记得王国历史中这样描述洛夫莱斯：


    【他生于阿尔卡迪亚王国，是一位阔绰富商的儿子，自小经历热爱绘画……】


    果真，历史完全由谎言组装而成，事实只不过是其中的零碎光点。


    “你刚刚是怎么了？”诺拉弯腰搀扶起林恩，忍不住问道。


    “要不是洛夫莱斯，你恐怕会死在克奥斯坦门外。”


    “刚刚……”


    林恩几乎不愿回忆起方才的每一幕。


    记忆是斑驳且混沌的，残存的恐惧却那样真实，让她清晰认识到，倘若自己接着回忆，就会彻底陷入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永远无法挣脱开！


    “我不清楚。”


    沉默许久，林恩才嗫嚅着嘴唇开口。


    “我只知道，一切都是黑色与紫色的交织。”


    洛夫莱斯虽听不懂阿尔卡迪亚语，但大致能猜出两人的谈话内容。


    他拍了拍诺拉的肩膀：


    “如果你在询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异状，或许我有一些猜测。”


    “？”


    虽然眼前自称“巴伐特继承人”的男人救了林恩一命，却并不代表诺拉愿意完全信任他。


    她满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的猜测是什么？”


    洛夫莱斯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画册，摊在地面上，试图用绘画的方式帮助诺拉翻译自己的语言。


    “我是巴伐特领地未来的继承人，但实际上，现任领主、也就是我的爷爷，寿命即将走到尽头。作为他的子嗣，我将负责他墓地的设计与修缮。”


    诺拉勤勤恳恳地从头翻译到尾，终于没了耐心。


    “所以，你什么时候来的混沌之城？”


    “三天前。”


    洛夫莱斯没有意识到自己冗长繁碎的讲述，回答完诺拉的问题，又继续补足背景：


    “由于领主一直以来都对神域心存向往，所以，我决定一一探访每个神域之城，并打算将它们精巧地融合在一起。混沌之城就是我的第一站。”


    终于说完了。


    趁着诺拉给林恩翻译的时间，洛夫莱斯从包裹中取出酒囊，轻轻抿了一口。


    “你是怎么发现异常的？”


    “我们巴伐特人的占卜术告诉我的。”


    洛夫莱斯满脸认真。


    占卜？


    都是占卜，为什么洛夫莱斯就幸免于难，而自己却遭遇了紫色眼球？


    林恩深吸一口气，“巴伐特人的占卜方式是什么样子的？”


    “通过星辰的轨迹。”洛夫莱斯抽出木炭笔，只寥寥几笔，就在画册上勾勒出一副绚烂的星空图。


    “我们巴伐特人信仰月亮与星辰。夜晚喝了足量的月桦树汁后，是用窥光镜观察星空，就能目睹一副星图。”


    他向前翻了几页。


    一个巨大的圆圈内，洛夫莱斯标出了不同大小、不同形态的星辰，又在一边写下几串醉醺醺的巴伐特语。


    “这就意味着厄运。”


    他指着字迹介绍着，却忽然怔愣在原地。


    “混沌之神将蚀，新神归位！”


    他一字一句念出新的解释，声音逐渐降低，对这则预言充满恐惧。


    “不……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占卜出现错误！”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林恩扫了眼“新神”诺拉，一边阻止洛夫莱斯自责般的絮絮叨叨，“现在，我们是否该进入混沌城？”


    “当然！我既是神使，自然要承担神使的责任。”


    诺拉毫不犹豫地点头。


    旧神将蚀。


    这句话倘若放在圣银之城，大约洛夫莱斯会被愤怒的主教们放在祭坛上焚烧成灰烬。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老古板，对神明的信仰近乎痴狂。


    但作为黄金大主教的女儿，虽然同样信仰神明，诺拉却远没有这么忠诚。


    因为她看不见信仰的神明身在何处：


    祂们没有带走黑瘴，没有带走病痛与贫困，而承诺的“死后神域”却又无法目睹。


    如果旧神真的正在消亡，那么，圣银之城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诺拉心想。


    林恩对诺拉的选择并不意外。


    她是“新神”，当然会选择进入旧神的神域。


    “那我们就进去吧。”她一锤定音。


    ==


    混沌之城。


    城门并无看守，空气寂静如滞，三人面色凝重地走进神域的白色石拱门，仿若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眼前都是黑色的，声音、画面均不存在。


    而后，像是扎进粘稠的海底一般，空气忽然变凉，视野均为绛红。


    ==


    林恩在一张窄窄的硬木板床上醒来。


    头脑只是简单地晕眩了一秒，林恩就意识到这里是“混沌之城”给她营造的幻象。


    该成为幻象吗？


    或者，更像是噩梦？


    眼前的一切均由密密麻麻的黑色短线构成，仔细看，却发现是细细密密的黑色线虫。


    它们甚至还存活，正顺着歪七扭八地勾出一条直线，似乎有种非自然力量强迫它们沿着应有的轨迹爬行。


    即便没有密集恐惧症，林恩也被这一群虫子恶心坏了，立即掀开“黑色线虫”编织的薄被，将双脚踩在地面上。


    她生怕自己呼吸得太急促，将线虫吸进身体里。


    仅下床这一个动作，就几乎将世界扰得分崩离析：线条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原本规整的线虫被簌簌抖落在地面，又迅速贴近彼此，宛若是床铺投射的黑色阴影。


    林恩低头的瞬间，脸愕然吓得惨白。


    她伸出双手，翻来覆去地盯着：


    她的手，乍看如灰色的像素块……竟然也是由黑色线虫“编织”而成的！


    身体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不，越是不正常的时刻越应该冷静。


    林恩深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克服了澎湃的畏惧，一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尽量让视线变得模糊。


    这样好多了，世界更像是色块，而不是线条。


    此刻，如果将眼睛眯得更深，会有种显而易见的知觉：此刻生活在二维世界里，线条是构成世界的主要元素。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或许漫画中的角色都是如此。


    她骤然松了口气，又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仅是这个动作，林恩就压死了无数黑色线虫，虫类的尸体顺着她的嘴唇和脖颈痒痒地滑落在衣襟上，又深埋进衣服里。


    这该死的虫子！


    林恩被惹得浑身恶心，不自觉地挠了挠脖子。


    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的虫尸越来越多，脚下早已堆积如丘，线虫相互缠绕挤压，垒出一座令人作呕的低矮坟冢。


    再这样下去，构成她身体的黑虫或许会完全消失！


    她会死掉！


    林恩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强迫症，大步跨过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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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坟包”，走到门前。


    缺失半截手指的左手攥着门把，“咔哒”一声，锁舌轻轻弹开，门随之打开。


    组成“门把手”的线虫似乎猛然间被震动惊扰，迅速朝她的手指攀爬聚拢，拼接成林恩身体的一部分。


    她惊慌地抽回手指，却见四根手指原原本本的三个指节，都硬生生地多加了一节！


    看上去……就像是瘦长鬼影那竹节般的大手。


    林恩弯了弯手指，又做出各种动作，发现多了一节手指并没有带来极大的不便，终于放心地探身走出房门。


    门外漆黑一团。


    林恩不敢往前走了。


    她深知，这个“世界”本并没有任何色彩，一切灰黑的阴影均是虫子。


    一团漆黑，意味着黑色线虫正紧密地排布在一起，重叠拼合，如一堵结结实实的虫山！


    她的后脚忍不住继续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缩回这间小得近乎窒息的屋子，观察许久，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走出这道门是她唯一的出路。


    看来只能硬冲出去了。


    林恩用力地喘息着，胸腔瞬间鼓起，又收缩成原本的形状。


    随着她的呼吸，面前的黑色虫粒也被轻轻吹动，泛起黑色的鬼魅涟漪，突然翻滚着朝她席卷而来！


    身体完全被黑色线虫覆盖了……


    从面颊开始，而后逐渐蔓延到后脑，原本黑白分明的人影一瞬间被线虫群落吞食干净，像是水滴汇入大海，再找不出自己的痕迹。


    呼吸不过来了……


    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一秒，林恩在一张窄窄的硬木板床上醒来。


    她满身大汗地直起身体，迅速从床上跳下来，十余条线虫组成的小汗滴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淌进后背，林恩却无暇嫌恶。


    这是……怎么了？


    她明明走出那道门，为什么又重新昏迷、回到这张小床上？


    难道，那团漆黑的黑色线虫把她杀死了？！


    林恩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并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注视着眼前这间看似一模一样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并未改变：


    墙纸依旧是潦草的木草花纹，被褥灰扑扑的，墙角的陈旧衣柜门已歪斜，似乎触碰一下会吱嘎作响。


    唯一的改变是——


    房间多了一道门！


    林恩目光长久地望着新添的那扇朴素的“木质”门框，再提不起扭动门把手的勇气。


    上一次开门的后果，她已经尝到了。


    虫云淹没了她，窒息感与呼吸道的粉尘感并存，甚至仍旧停留在她的喉咙中。


    林恩正在犹豫，门内忽然传来急促的大声呼喊，几乎响彻云霄：


    “林恩！”


    是诺拉的声音？！


    林恩刹时松了口气，疾步踏破阴影走到门前，一把拽开大门——


    眼前只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洗手间。


    陈设不过只有洗手池、浴缸、以及一面锃亮的镜子。


    雪白的墙面背景下，林恩面孔的轮廓分外漆黑，两只黑洞般的无神眼珠对望着。


    没有诺拉的身影。


    一切都是幻觉。


    林恩朝镜子眨了眨眼，干咽了下口水，心脏一阵阵发凉。


    尽管可怖事件都尚未发生，强烈的预感已早一步报警。


    坏了。


    镜中的“她”同样眨了眨眼，一双瞳仁骤然缩成米粒般大小，随即躺下两行血淋淋的泪水。


    红色的。


    这是“混沌之城”暂时出现的唯一一种颜色。


    林恩再次陷入了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