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槐县

作品:《女帝

    娄旦跑什么跑?还连夜跑?


    楚琛眉头皱紧。此时此地终究不是后世——有灯,有车,有高速公路,有完善的公共交通系统,当整个国家进入夜半球,还有太空都能见着的煌煌灯火与黑暗相峙。


    此刻,夜晚就是夜晚,天如盖毯,远山隐没于黑暗,近处的树木仿佛浸透浓墨。想来野生动物出没率同样很高。要她是娄旦,怎么着也得熬到次日黎明再动身。


    可孙顺同样没理由诈她……


    楚琛正思索着,清岚矮身要走,被钱忠一把拽住:“你去做甚?报信哇?”


    “没有,没有!”女孩子被吓一跳,“热水洒了……”


    这一打岔,楚琛顿时记起索要热水的初衷——不全是支开他们。而是自家赶路蹭的泥灰,混战中溅的血,动作时出的汗,再加上身上不知累积了多少时日的污垢……俨然正在发酵。


    也不知何时能洗个澡。


    “水给我。”


    楚琛勉强对清岚道,又朝另三个手下摆手:“你们几个,去收拾利索,完事回来等我。”


    不等回应,她转身再度进屋,终于有空闲好好打量。


    不知是谁家的厢房,也不知谁插的火把,昏黄的光照亮灰扑扑的墙壁、散乱的稻草,以及地上一个不知何用的破瓦盆。楚琛探手一抹,抹了一指头灰黑。


    “阿郎要生火?”清岚问。


    原来是个火盆。楚琛恍然。“不必了……把瓢给我。走几步,对着空地走,朝我这边走。”


    清岚不解地望她一眼,依言照做。楚琛紧盯着她,趁机飞快地擦了擦鼻子和嘴。其他的只能暂且忍耐。这身污秽,像极了看不见时悄然蛰伏的蟑螂,一旦察觉……


    清岚走近来:“奴帮阿郎。”


    “不必。”楚琛深吸一口气,“一会还要赶路。你晚上吃东西了么?”


    “托阿郎的福,五郎君赏了奴半块饼……”


    “替我做事,自称‘我’字即可。”楚琛打断她,“多大年纪了?”


    “十四了……”


    楚琛:“……?”


    楚琛悄悄站直一瞥,目光扫过清岚的头顶。少女发丝干枯,草草绾成双髻,发缝清晰可见。


    大约是营养不良。这个十四岁的,身量单薄得仿佛未满十岁;那个自称二十八的钱忠,看上去倒像四十出头。


    “家里以前做什么的?”


    “在山里烧炭……后来村里乱了……”


    “又是素慎人?”


    “不是。”清岚低着头,没什么表情,“爹娘把我卖了……”


    “头抬起来。有件私事……能信你么?”


    清岚微微一怔,随即垂眼又要跪。楚琛及时托住她:“算了。晚点再说。你的工钱……也晚点。”


    楚琛边说边暗自唾弃自己。哄那几个成年劳力,好歹是分过东西;如今使唤起这未成年的保姆,竟还拖欠工钱。她再擦过脖子和手,努力克制着不拿布抹脸。


    “我头顶上歪没歪?”


    “正的。”


    “出去吧。”


    三个给过钱的壮劳力早在那等了。楚琛问:“离清风镇最近的县城叫什么?要走多久?”


    “叫槐县,郎君。”钱忠抢着答道,“白日里脚程快些,两个时辰……夜里,小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晚上没走过哇……”


    “……我确认一遍,路上有无猛兽,盗匪?”


    “小郎君,”这回范阿四抢在钱忠前头,眼神古怪,“这光景,哪还有猛兽敢来?不怕被人吃了?”


    “郎君问我的话,你插什么嘴?”钱忠愤然道。


    “你又来争个什么?小郎君不就是想走夜路么?”范阿四嗤笑,掰着指头数,“猛兽?不敢来。盗匪嘛……咱们就是啊?”


    “你才是盗匪……”


    “都闭嘴!”楚琛忍无可忍地骂出一句。“你们三个,排好队,从这头走到那头去。”


    孙顺问:“我也要走?”


    “郎君要你走,你就走呗。”钱忠嘲道,随即转向楚琛,谄媚地迈步,“郎君您瞧,小的在走啊。”


    “……”楚琛再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三个男性手下的步态上。


    新躯壳才十二出头,身高却已追平钱忠,高出清岚一个头。若无意外,将来必能长得很高,这将是女扮男装的有利条件。至于面容,尚可靠晒黑和妆容遮掩。只是男女骨架终究有别,步态上的细微差异,现在就得开始留意。


    不过留意的方式……


    楚琛悄悄凝神,试图启用那点神奇的延时能力。半秒不到,头颅深处一阵针刺剧痛,刺得她按着太阳穴一阵龇牙咧嘴。清岚奇道:“阿郎?”


    “没事。”楚琛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老老实实思索情势。


    走,还是留?


    走:体力刚补足,干粮碎银在怀,手下三四个,且暂无更高利益驱动背叛——曾放绝计料不到自己现在就动身。路上野兽早被逃荒人群吃光或吓跑,安全系数大增。


    只是,此地的一时辰若也如前世般等于两小时,去槐县便是四小时漆黑跋涉。


    何况古代必有城防。半夜流民带着流民,正常手段进不了门。


    但留呢?


    今夜或可侥幸无事。但这数千人既已尝到抢劫甜头,未来显而易见地也是抢劫,抢劫,再抢劫。直到内讧崩解,踢到铁板,或引来官兵围剿。


    然后……李氏。


    她为李氏而来,也救了李氏,却将这层关系推至尴尬绝境——这位甚至跑回了那群信教的那。


    女扮男装,最可信任的本该是母亲。现在,这个母亲不愿是她的母亲。


    按理说,李氏不会多嘴。


    怕就怕万一。


    几声哀哭,几句无心絮叨……甚至一次试探性的套话,这副“郎君”皮囊只要破个口子,就得再次挥刀杀人了。


    但真再动手,自己一没神功二没空间,手下普通人三四个,唯一的疑似外挂用得太狠,还在冷却期。


    留,是坐视风险慢慢发酵;走,所有风险便与己无关。


    娄旦有护卫队,又能与那伙信教的站在一起,尚且连夜跑路,这已是明晃晃的示警信号。


    “义军”这支票的涨势已到顶,再往后,赚头容易被风险吞掉。


    第一口肉已咽下,足够支撑奔赴下一程——


    正该获利了结!


    “去槐县。”楚琛声音斩落,不容半分迟疑,“现在就走。谁走不了远路?”


    没谁反对。也没谁提出其他意见。


    “能拿的,拿上。走!”


    ……


    稍晚。


    距清风镇数里。槐县城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护城河边,车帘掀开,一只属于中年男人的手探了出来。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淡色圆领布袍,一顶嵌革边的黑纱小帽,一把恰到喉结的山羊胡,数缕细辫自耳后垂落,搭至前襟。踩着仆役放好的马凳,他刚落地,一名披散半边头发的少女便几乎同时跳下车,紧跟着的是一位头缠珠串的妇人。


    两个女人迅速拦在他前方。


    “爹,头发!”少女伸手去够他的辫梢,“还没编完呢。”


    “领子,”妇人伸手去理他的领口,“官人,领子歪了。”


    中年人瞪了她们一眼:“都回车上去!怀瑾,扶好你娘。”


    话音未落,一名男装跨弓的少女已策马趋近,闻言,好奇问道:“阿爹,我也要进去吗?”


    中年人没好气地瞥她:“怎的,我让你进去,你真进去?”


    少女撇撇嘴,拨转马头,自行往马车后方去了。中年人不再言语,兀自从车底抽出把带鞘长刀,又从仆役手里接过火把,大步向护城河走去。


    河上有桥,桥边也横三竖四地躺了不少人,多数面带菜色,少数形如骷髅。中年人视线扫过,拔刀在手,步伐不乱。直至城门之下,他还刀入鞘,一声大吼:


    “开门!”


    命令撞上城门。城楼垛口处火炬兀自明亮,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中年人闭目凝听片刻,再睁眼时,已改作契丹语:


    【开城门!】


    这一次,城楼上终于冒出几个脑袋。原来这些守门的隶卒并非不在,只是窝在墙后刻意不理。几个门卒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个探出头,也用契丹语应声:


    【这位贵人,县尊的,绕道,呃,嗯……命令,勿科进。】


    他的契丹语说得颠三倒四,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明显拒绝挪出一步。中年人轻叹一声,【该说‘不可入’。】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正确发音,旋即换回汉语厉喝:


    “速报县令张渥!来者郑弦余!三更前若不见城门洞开,某只好顺路南下,往御前告状去了!”


    披辫佩刀的,通常和契丹人有点关系。而槐县县令确实姓张名渥,眼前这个自称郑弦余的,虽是一副汉人面孔,却一身胡装,一口流利契丹语,身后还跟着浩荡车马,更是直言朝廷……门卒叉过手,急急忙忙跑下城楼。郑弦余这才转身,朝护城河外车马示意。


    不多时,城楼上现出个束发戴冠的文士。他举着火,伸长脖子,往门下一探,顿时嗤笑:


    【我道是谁,这不是跑去东边当野人的郑郎么?披发左衽地回来,是要换个祖宗?】


    郑弦余浑不在意:【昌寿年殿试,御前答策的可都是这副打扮。】


    张渥一噎,恼羞成怒道:【信不信本官即刻锁了你这南院林牙!?】


    “哈。”郑弦余笑起来,以眼神示意张渥周围:【下令之后,你说他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张渥左右看看,见门卒果然茫然看回,不禁恨恨一拂袖,换回汉话:


    “开门,放这厮进城。”


    他边下令,边往城下去,亲自站到了城门边。很快,郑家的仆役驱赶着马车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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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家眷的车马,然后是一车书,第二车书,第三车书……


    整整六车书辘辘驶过之后,压阵的郑弦余才松开扶在刀柄上的手,悠然踱入城中,对着张渥含笑一揖:


    “叨扰张兄了。”


    张渥冷哼一声:“不参我个怠慢之罪了?”


    “误会误会。”郑弦余依然满面笑容。“有诗云,雪尽马蹄轻,正是踏青好时节。奈何拙荆有孕,经不起车马颠簸。不得已,只好叨扰张兄几日,再做打算。”


    张渥上下打量他,嗤笑:“古人云学富五车,贤弟这行囊……可远不止五车了。当真是为观风光而来?”


    “张兄这话有趣,弟不过一寻常书生,除了走走看看,还能作甚?”郑弦余笑着笑着,容色忽然一正:


    “只是,辽东凶荒,民削榆皮充腹,一只老鼠竟值数百钱……槐县毗邻辽东,兄长为槐县尊长,倒是坐得住这官椅?”


    张渥摊手:“愚兄倒也想做些事,奈何初来乍到,钱粮有限,兵马巡捕又握于他人之手……一动不如一静。少动,少错。”


    “好一个少动少错。”郑弦余叹道。“张兄可曾留意,县外聚集的饥民……是越来越少了?”


    张渥眉头倏地紧锁:“贤弟是说……有人聚众?”


    郑弦余缓缓点头。


    “不瞒张兄,愚弟原以为,城外饥民当有如今百倍之数。可如今,愚弟进城,既无人拦阻,亦无人意图混入。”


    他向前一步,双眼微眯,语声轻缓:


    “依愚弟所见,数日之内,必有大乱。此乱必起于无墙可恃之地……槐县相邻数镇,兄宜早作准备。”


    郑弦余面上一派轻描淡写,心底却远非如此平静。


    他与张渥乃是多年好友,更是同年赶考。只是命运弄人,他金榜题名,得以北上金銮;张渥落第,只得捐纳银两,谋了个中县的县令,任上政声颇佳,又得家族襄助,去岁初春被调任槐县。


    大朔县制承袭前朝,依户口多寡分出七等,数字越小,地位越重。张渥此番调任,是由六等的中县升至槐县——一个濒临四等紧县的五等上县。若在太平年月,这算得上不小的擢升。奈何槐县位置有些靠边,近年大朔边事颓靡,前线在肃慎兵锋下一退再退,兴许再过些日子,就要退到槐县了。


    但那毕竟还有些日子!


    郑弦余凝视张渥,看着友人染上些许风霜的脸。正值凉夜,风吹过街道,携来极淡的灶火气。在这人间烟火之中,县令张渥半脸浸在城头火把的暖光里,竟渐渐笑起来。


    “恒之,你糊涂了。”张渥重新笼起手。“愚兄不过一介汉官。汉官能打算的,唯有钱谷水利,不涉北面事。”


    恒之是郑弦余的表字。张渥这时唤他的字,显然不是想叙更多旧情。郑弦余面不改色,一把攥住张渥的手臂,也笑道:


    “巧了,饥民成军,不过乌合之众,所求所图,也不过几日口粮、几亩薄田,正是钱谷水利……张兄究竟是不能管,还是不愿管?”


    张渥冷笑着掰开他的指头。


    “不想如何,不愿又如何?大朔败了。”


    郑弦余一顿。


    张渥犹嫌不足,淡淡续道:“先前那些边角之地,丢了也就丢了。虎步冈呢?八十万大军被区区两万素慎追亡逐北……这天下,谁人不在为自家寻条生路?不然,贤弟何以至此?”


    郑弦余默然片刻,咕哝道:“哪来的八十万。民夫乡丁奴隶统统算上,勉强十五六万。”


    张渥被他一噎,瞪眼看了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面色晦暗不明:“若当时……若当时能上书,截下一批军粮……”


    “上不上书……其实没所谓。”郑弦余移开目光,“久旱不雨,又做不得假。圣意原是……以战养民,待肃慎财货尽入囊中,再取道南朝购粮。”


    张渥满面惊诧:“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郑弦余叹气,“愚弟……有些消息。”


    “荒唐!”张渥连声冷笑,“单说这粮道——从大朔往南朝,快马去,海舶回,半月一月之期,灾民还能剩下几成?那些熬过来的活口,可还愿奉大朔为主?”


    郑弦余苦笑:“不然,张兄以为,我缘何来此踏青。”


    夜色更深,城门边杳无人迹。两人无言对视,均有些萧瑟之感,残存谈兴,也随夜风消散殆尽。郑弦余辞别张渥,独自缓步登上城墙。


    槐县之名,源于一株前朝古槐。相传乃前代女主代雍之年所植。四百载光阴荏苒,昔日那株风催可折的纤细树苗,已是一株虬根盘错、苍然横卧的老树。


    而昔日那个威震四夷的王朝,也早已分崩离析:南面几经更迭,终成赵氏南朝,北疆则在胡尘中辗转浮沉。至今日,又一轮铁蹄烽烟,已然迫近眉睫——


    郑弦余忽然用力眨眼,死死盯向城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不对。


    他分明该是今夜最后入城之人……为何此刻,远方又有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