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裹挟
作品:《女帝》 当见到娄旦脸上笑意彻底收敛,楚琛就知道,这事成了。
这功劳,全靠她背后那群临时纠集、徒具人数的乌合之众。若不是忌惮这些沉默的人形背景板,娄五郎与她说话的场景,只怕只有他掰着她的嘴,来一句“牙口不错”。
既然搭上线,事情便很好办了。娄旦身边,只留了最高壮的大奎作护卫、放过哨的瘦仆供使唤,其余家奴尽数归她调遣;
那个被娄旦随口改名为“阿牙”的少女,成了她的使女;所有因灾荒自卖为奴的清白佃户,也任她先行拣选。
局面看似顺遂,前提是,她依然驱使得动这群即将化作流寇的乱民。
或者说,义军。
领头的曾放起事时喊的只是开仓放粮。可远远地,已能听到哭喊和尖叫了。
自古穷苦人揭竿,第一口血,总要先饮向更弱者。
自家两手空空,却要夺人钱粮,裹挟壮丁,莫非还能和声细语地劝?只能是恫吓与利诱。
唯有抢到粮,裹住人,抢占下一块水土,再从官兵第一轮围剿的血水里爬出来,这才有资格谈论其他。
“范兄,”楚琛忽然侧首,问身后沉默的范阿四,“你如何识得曾兄?”
自穿越以来,人人束发,唯这范阿四头顶要光不光,周围又垂辫发几根。如此扎眼的异族装束,再加之前那滋里哇啦的几句异族之语……自己此刻所在是个边地,概率已上浮至九成九。
边地和腹地,生存难度大不相同。但,万一呢?
万一这位走的是移民,投靠,甚至……人才引进?反正范阿四自称杀猪匠,杀猪又是个有技术门槛、有体格要求的手艺,每个村都需要一个杀猪匠,外来户凭手艺混口饭吃,对吧。
楚琛目光灼灼地盯住范阿四,范阿四似乎习以为常,随口道:“同乡。曾放烧陶罐,我收牲口;收了牲口,腌好,装他罐里,有贵人收。”
“后来,贵人不来了……牲口也没了。”
楚琛一愣:“怎么会没了?”
范阿四冷笑:“你这小郎,瞧着伶俐,竟是个不知事的?牲口没了就是没牲口了,城里没了,乡里也没了。”
他开口时忿忿,说到最后却只剩迷惘,一时不知为何自家几代安居乐业至今,怎么偏偏自己轮上这遭。那楚姓的汉家小子身后一仆,却跟着一声冷笑。
“你这嵠人,看着好大块头,却也是个不知事的!”钱二柱道,“先前东边大败咧,朝廷大军被素慎撵得屁滚尿流,哪个贵人不得缩着脖子探风声?谁还顾得上你那腌肉罐子!”
“至于牲口?这贼老天都快把人命都熬干了,牲口算个屁!小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一番话说完,面带得色,瞧向楚琛。真正完全不晓事的穿越者楚琛只得打开两手,勉强挤出个笑:
“行了,东边也好,朝廷也罢,都跟咱们无干。先……”
楚琛突然语塞。
先抢劫?先放火?还是美化一点,说成助饷,说成除恶?
都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吐出的词。她问娄旦借人,图的正是此刻,凭的也是这个。要在曾放面前站稳脚跟,要护住自己和这具身体生母的性命,就必须让身后这群人信服、追随……
明明早动过刀子了,怎么算都是见过血的,手里甚至还攥着把新借来的刀和它的鞘,可此刻,事到临头,嘴唇仿佛冻住,舌头僵硬无比。
远处,夕阳的残血映照着一片低矮围墙,墙上有瓦,墙脚无草,分明是镇上富户宅邸。清风镇不大,这具新躯目力极佳,隔着半里,已将那墙下景象看得分明——
仿佛是丧尸围城。这些未经丝毫训练的义军,拄着拿着各自不配称作武器的武器,泥潮一般涌向围墙,嘶吼着、推搡着,疯狂拍打着那紧闭的大门。污秽的人潮翻涌,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莫老狗的庄子!”孙顺不知何时挤到了她身边,满脸兴奋,“直娘贼!报应!报应到了!”
楚琛问:“他作恶?”
孙顺一口痰狠狠啐在地上:“作恶?他当里正这几年,清风镇都快改姓莫了!他配称清白?”
“闪开!都闪开!”墙外的义军堆陡然裂开豁口,一股黑烟蛇行般窜上青空——
“……有冤有仇,今日报了!”有声音在人群里歇斯底里地嚎,“地母睁眼!血债血偿!今儿个要见血!活剐了莫剥皮!剥皮做灯!骨头熬油!”
“杀莫剥皮——!”
“杀——!杀——!杀——!”
喧嚣如沸,疯狂的声浪融成一片,楚琛忽而发现,自己正在往前。
她脚下不曾迈步,也完全不认得那莫姓里正。是身后的人潮!是她赖以立足、此刻却化身洪流的凭恃,在裹挟着她,推搡着她,将她推向那血腥的漩涡中心!
但她不能后退。
她无路可退。
不再是能依靠言语的时候了。也许真有能稳住局面的词句,但脑子一片混沌,像被灌满了滚烫的铁水——
锵!
刀拔在手,不知何故,不知何时。继而稀稀落落的一阵金属摩擦声,从娄旦那里借来的家奴护卫,也纷纷亮出雪亮兵刃。
砰!砰!砰!
木棍、长竿、锄头、草叉、粪叉,还有不认识的农具,后世文言背诵里的所谓锄櫌棘矜,勾着顶着燃烧的枯枝草把,狠狠砸向那扇被火焰缠绕的厚重木门。烈焰冲天而起,浓烟翻滚,直到砰啪一声闷响——
“——杀进去!”
“杀莫剥皮——!”
有义军冲进去了,楚琛被身后的人流猛地一推,几乎是踉跄着被卷了进去。脚还没踏进院门,先听得刺耳喊叫,继而是更多骂声和惨嚎——
汗臭酸臭混杂的人流之前蓦然多出几分阻力,先杀入庄内的人似乎想退,挤在后的人却更加疯狂地向前。两股力量在狭窄的豁口处猛烈对冲、绞缠,无数双脚踩踏、无数身体挤压,又有无数尖利大叫:
“后门!后门堵住——!”
“莫老狗钻地了!”
“放箭!快放箭啊!”
——箭!
楚琛浑身一凛。此刻此时,再想回头寻些防具已然不可能。路已被让出,她就在中央,是首当其冲的靶标——
“——啊啊啊!”身边不知谁杀猪般惨嚎,“俺中箭了!俺中箭了!”
“中你个尻!”楚琛破口大骂,终于也看清了庄内防御:主力是家奴,掺杂着些疑似雇工的庄户,大多端着简陋的猎弓,握着铁耙、草叉之类的长柄农具;还有零星三五个,持着刀剑和长杆的——
一股恶寒自天灵盖直冲而下,电光石火间楚琛猛地侧身——
不是箭矢。只是视线。只是人。一群衣着破旧的古人举着长木杆戳来,杆尾的脸惊惶失措,却还要置她于死地。这不太合理。一个偏僻乡绅的庄子,既没道理也不可能养得起多少忠心武者,除非,除非……
啪!
刀杆相磕,刀险些飞出手去,充分印证单刀进槍是何等凶险的传说,也击飞了最后一丝来自文明社会的犹豫。好在戳来的只是根寻常木杆,使杆的也不过是些寻常乡民,见一戳不中,顿时手忙脚乱。楚琛本能地双手持刀再格,脚下发力一个猛冲斜进,刀起——
嗤!
血喷出来。一个倒了,不知生死,连带着拖倒另一个,连带着涌来更多个。
若说单刀进槍是传说,那么单刀进槍林则是送死。哪怕这里只是些杆子,退意仍旧悄然升起。四面八方乱七八糟的有杆戳来有人扑来,正如一张布满利齿的巨口在合拢,所幸齿间尚有空隙——
“箭!”前方有人声嘶力竭地吼,“箭呢!”
“杀进去!分粮!杀啊——!”这来自自己这头。到底谁在喊,楚琛根本无法分清。但它们帮了她。防线被撕扯得更加摇摇欲坠,她猛地撞进一个更大的缺口,她对面持着草叉的乡民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鼻涕一齐涌出:
“别杀俺!别杀俺!”
——原来如此。
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楚琛如梦初醒,这些看似凶狠的抵抗者,骨子里和她身后的人一样,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的可怜虫!恐惧才是他们共同的底色!
来不及多想,楚琛一边奋力格挡着侧面刺来的木杆,一边用上全身力气,放声大喝:
“交粮不杀!快,都跟我喊!交粮不杀!……咳呃,只诛首恶!跪地免死!”
首恶乃是何人,作过何等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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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何等模样,楚琛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当自己一嗓吼罢,四下里人声杂乱附和,迎面而来的兵器便即刻出现迟滞,院内抵抗的人群也开始动摇。好似一波汹涌而来的浪潮忽地凝冻,再下一刹冰面裂开——
“杀贼啊!”对面的后方有怒吼骤然拔高:“有赏!赏银!重赏!”
迟了。
都不过是些乡民百姓,当第一个持着铁耙的庄户眼神闪烁,第一道被打开的缺口无人填补,恐慌和迟疑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更多的人开始胆怯、畏缩、眼神飘忽……终于,有人当啷一声扔掉了手中的锄头。
“俺降了!别杀俺!”
一声之后,更多声音!连锁反应开始!逃跑、跪地、求饶……甚至有人眼中凶光一闪,反手一刀砍向身边——
“杀!杀了莫老狗!分了银子粮食——!”
崩塌!溃散!彻底的溃散!
既然抵抗无望,那便从贼!方才还能勉强维持的防线,眨眼之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是更加疯狂、更加肆无忌惮的乱民!
沸腾之中,楚琛随惯性往前,继而猛地一刹。
——她只是来抢劫的么?她只是来杀人的么?
不。
要想在这吃人的乱世活得安稳,不沦为那凌弱暴寡中的弱者和寡孤,自己就必须成为那“众”!
必须聚拢人心,必须让这些如狼似虎的凶徒愿意听令!那么,眼前这唾手可得的庄子,就该是个起点——是树立威望、分配利益的第一块基石!
“跪地免死!放下武器者不杀!”楚琛厉声高呼,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人群。恰在此时,一个油光锃亮的秃瓢壮汉蛮牛般自身侧冲过,她眼疾手快,一把攥住:
“你,随我纠察!”
那人猛扭过头,一条发辫甩脸,两道粗眉倒竖,范阿四瞪眼道:“纠你祖——”
“我等先破此处,合该先选!”楚琛断然大喝,“是也不是?!”
范阿四一呆,凶悍气势为之一滞,楚琛再喝道:“此番起事,不祸无辜,是也不是?!”
范阿四又是一懵,两眼猛眨,一副思绪混乱的模样。不管他回没回过味,楚琛猛地抽回手,刀锋一转,目光已锁定身后借来的娄府护卫。
十五人!人数不多,但各个持着兵器。眼见缺口已开,义军像蝗虫般扑向财货和仇杀时,这些人竟还下意识地簇拥在她周围,没有立刻散开。
他们,再加上能被收拢的,足够下一步!
楚琛长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抬手狠狠抹去溅在脸上的血,努力拧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你们八个,并那边二十个,把守庄院,莫让一人逃脱。”她迅速点出几个看起来机灵点的娄府护卫和饥民头目,“把守庄院,莫让一人逃脱,也莫让外面没出力的冲进来!”
“其余人随我来!这里正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今日正是报应不爽!这院中财货,大头自是该义军的,人也是娄五郎的,但是——”
“但弟兄们随我舍命拼杀,第一个撞开这阎王门!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抢了头汤,自己空着手、舔着刀口子上的血沫子回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死死盯着这群家奴与饥民,看着他们的眼睛,看着那一道道目光从茫然,亢奋,暗自交换眼神,继而,一个个或恍然大悟,或喜动眉梢!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对着她拱起了手——
“听楚郎君号令!”
“小郎君仗义!”
“楚郎是条好汉!”
嘈杂而热切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第一步,借饥民之势压服娄旦,成功。
第二步,开出空头支票,从娄旦处借来这队精悍人手,成功。
第三步,在明面的大义之下,组成以一个瓜分眼前利益为目的、以自己为核心的初级利益团体,成功!
楚琛看着那套手势——翘着两根大拇指,对握推出。既然以后就在这活,她暗暗记在心底。
下一个目标无比清晰:分赃!并且,要快!
要赶在其他红了眼的义军势力扑过来之前,把最肥美的一块肉,牢牢咬在自己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