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禅今日屡屡在魂飞魄散边缘游走，已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此时虽又遭阎罗王冷面质询，但他毫不退缩惊惧，不卑不亢地回应说：“照阎罗大王的意思，人间亲情只有母子情、父子情才可贵可珍，而兄弟姐妹之情则随时可弃？”


    阎罗王真是讨厌透了这个不守礼教法度的男鬼，斥责说：“三纲五常和孝悌之道你是没学过吗？忠君、忠父、孝母，本就是为人子应做之事。兄弟之间的友悌之情诚然可贵，但何足以凌驾于孝道纲常之上？”


    众阎王暗道这话着实是毒辣，谁敢把友悌放在孝道之前，那必当受尽万方唾骂，绝无回护可能。


    其实今日，但凡谢禅想要回阳照顾的人是病弱老母或是老父，阎罗王就没理由阻止他，甚至必须要大加赞赏。


    因为世情风俗便是如此——不论阳间还是阴间，大家都积极倡导孝道，且都积极树立典范。


    倘若谢禅不畏权势，苦求回阳为老母或老父尽终，那他必定会成为阴阳两界的典范，甚至会被万世称颂。


    可偏偏谢禅想照顾的人是弱弟——不是说兄弟就不重要了，而是你照顾一个病弱的弟弟跟你照顾一个病弱的老母或老父，那教化效果能一样吗？


    照顾弟弟顶多算是兄友弟恭，照顾老父或老母却是极尽孝道。孝道才是诸道之首；孝子才是代代传颂的典范，是专门会载入史书的列传篇目。


    历代史书多的是诸如《孝子传》《孝义传》等列传，可诸君何曾见过史书专门分出一个《友悌传》来记录好兄长、好弟弟的？


    没有！


    所以友悌之道哪有孝道重要？


    真是可恨谢禅今日想要照顾的人居然只是弱弟，而不是老母，这都没法为地府添一桩感天动地的传世孝子故事。


    思及此，众阎王不只是心生遗憾，更有点埋怨谢禅“不懂事”了。


    谢禅又何尝不明白这背后的道德逻辑？


    照顾父母就大加赞扬，照顾兄弟却惨遭质疑，甚至还遭到怨恨，岂不虚伪可笑？


    更虚伪可笑的是，这种事还不能拿出来辩，拿出来说。


    他今日若想驳倒阎罗王，还得从别的层面入手。


    谢禅理路活络，肃容答道：“‘五常’乃是仁、义、礼、智、信。仁居首位。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面对非亲非故之人尚存有恻隐之心，面对自己的病弱兄弟姐妹却不施以援手，又谈何恻隐之心？谈何成仁？”


    “阎罗大王今日鄙薄在下想要照顾弱弟，却又要在下恪守三纲五常。这难道不是要在下对外人讲求恻隐仁心，对自己的病弱手足却冷心相对？这岂不是要在下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放肆！”阎罗王辩驳不过，自觉当着一众同僚的面大为出丑，一时间怒发冲冠，一阵鬼气罡风蓦地自他身上横扫而出，似透明半月巨镰一般横割向谢禅。


    “小心！”转轮王、五官王等鬼齐齐施展法术护住谢禅。


    几道法力对冲在一起，整座第五殿都禁不住摇晃了几下。


    谢禅脚下站不稳，直往旁边倒。


    本以为会摔倒在地，却不曾想有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


    谢禅连忙道了声多谢。


    “谢公子客气了。”说话者面容俊逸，神色温和但却疏离，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气质。


    他身着湛蓝色十二章纹衮服，头上并未戴冠，但系了一条同色镶玉的绸缎发带，显出几分不拘一格的反叛潇洒劲儿来。


    也不知这位又是哪殿阎王？


    谢禅刚琢磨到此处，却听得阎罗王道：“老九，你怎么也护着谢忘言？”


    这位刚扶过谢禅的男鬼淡然开口说：“谢公子至情至性，着实令本王动容，本王护他一回又何妨？”


    谢禅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便是第九殿的殿主——平等王。平等王方才不只是扶了他一把，还帮他挡下了阎罗王的法术攻击。


    阎罗王惊怒交加，老四、老十出手阻他不稀奇，这俩本就是色胚，想要英雄救美实属正常。可老九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今日怎么就破天荒地为一个新进小鬼出了手？


    不止阎罗王震惊，其他各殿阎王也是惊愕不已。谁不知道老九是个冷漠孤僻的主儿？可现在老九居然说被谢禅感动到了，大伙儿真是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谢公子诚心感人，何妨就允他还阳为弟弟做安排？”平等王手掌一抬，一份卷宗凭空出现。


    谢禅猜测这应该就是记录凡人名册的生死簿。


    平等王看了卷宗片刻，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其他阎王见平等王神色有异，不由得心生狐疑，也各自调取卷宗查看。


    十殿阎王手里各有一份生死簿，内容完全相同。


    查看完谢禅弟弟的信息后，诸位阎王的神情也都变得微妙起来。


    谢禅不明所以，只觉殿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鬼魂，所知所做实在是有限，就算察觉到了诸位阎王态度有异，也无从盘问巡查。


    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谢禅忽见平等王布下一个结界，直接将他隔绝在外，而诸位阎王则在结界里。


    谢禅能看到结界里的情形，却听不见结界里的声音。


    看样子，平等王是要和众阎王一起商量做决定，且不愿他听到这个过程。


    结界里。


    平等王瞥了眼众鬼王，“谢禅并无血缘亲弟，只有一养弟，名为谢槐。诸位都看过谢槐的卷宗了？”


    五官王一脸复杂之色，“看过了，谁能想到谢槐居然是老大的转世？”


    楚江王也感慨，“前阵子听说老大要去凡间历劫，谁知道他居然转生成了谢禅的养弟。这不巧了吗？”


    老大即是第一殿的殿主——秦广王。


    众阎王心思各异，无不感叹世事之巧。


    平等王道：“诸位认为，应当让谢禅还阳照顾老大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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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是去凡间历劫的，说直白点，那就是去受苦的。所受苦难越深刻，这历劫就越成功。反之，如若根本没受到什么苦，历劫自然也算不得成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失败。


    倘若让谢禅回到阳间照顾老大，老大的日子十有八九会得到改善，说不准根本就体会不到什么苦，反而一直是变相享福，那这历劫当然称不上成功。


    可谁说在场诸位就乐意看老大历劫成功呢？


    转轮王在诸殿阎王中法力属上乘，颇有些无所忌惮，率先开口说：“老九你不都已经答应了要让谢禅还阳照顾他弟吗？我们诸殿阎王就如同那人间帝王，金口一开便绝无戏言。你又岂能出尔反尔？”


    平等王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肃容相问：“那诸位的意思，是要放谢禅还阳？”


    这话非要把大伙儿都一并拉上，分明是老九这厮想阻挠老大历劫，但又不想担责，便故意把大伙儿都一起拉下水。


    泰山王哪肯吃这等亏？他捋了下脸侧垂下的发冠丝绦，状似为难地说：“还阳也可，不还阳也可，本王才识有限，也不知哪一个更合适，端看诸位怎么拿主意了。”


    阎罗王嗤之以鼻，老七这个滑不留手的和事佬最会打太极、和稀泥，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责任推得个一干二净。老九则向来是个怕担责的，做事左推右推，非想拉个鬼给他垫背，实在是叫鬼看不上眼。


    “行了，这事是老九你起的话头，最后拍板做决定的当然也是你。”阎罗王戏谑地说，“你在这儿问东问西的，难道我们还能替你做决定不成？你愿让谢禅还阳便还阳，不愿让他还阳那便不还阳，谁还能强迫你似的？”


    五官王抿唇偷笑，老五这话可真是四两拨千斤，老九这下子想分摊责任也不行了。


    平等王抿了抿唇，反驳说：“事关老大，当然还是得大家一起拿主意……”


    “得了，得了。”阎罗王摆摆手打断平等王的话，“我是没兴趣参与这种话题的。那谢禅要怎么处置，随你们的意，我就不在这儿听你们废话了。”


    话完，阎罗王直接消失在原地，竟是当着众鬼的面毫不留情地遁了。


    其他阎王多少还是讲些体面的，不会像阎罗王这样当众落平等王的面子，但也不会应平等王的话。


    平等王见状，脸色有些不快，踟蹰着难做决定。


    转轮王知他在忌讳什么，走过去拍拍平等王的肩膀，谑笑说：“放心吧，我是支持你让谢禅还阳的。到时候，老大若是历劫回来找你麻烦，我替你担着。”


    平等王要的就是这句话，这才说：“那便依老十你的意思，让谢禅还阳吧。”


    转轮王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他可真看不上老九这副没担当的样子，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老九居然还这么推责任，真是孬得很。


    其余诸阎王面面相觑，或是相视一笑，或是含着皮里阳秋之意。老十跟老九这么互相撺掇着给老大使绊子，以后怕是有的热闹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