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活阎王(十一)

作品:《青城客栈

    可用于征战乘骑的乌蒙良马,大多出自石门蕃,奈何石门蕃各部内战已有大半年,牛广河方向过来的马匹数量锐减,良马更是十不足一。


    为保战马供应,朝廷下诏茶马司与西南州府良马定额,完不成便要治罪。故而,各州行市对于流入的良马,看护得均跟眼珠子似的。


    顺着差役所指方向,行出不远,便闻人声嘈杂。


    有个熟悉的声音操着流利的乌蛮话道:“你们若是嫌这边行市开的价低,不妨上泸州瞧瞧。泸州有军马场,良马定额多,官市的收价或许要高上一些。”


    “大锅头,索性我们把马拉去泸州卖吧!”


    “泸州……还是远了些。”


    “并不算远。最近的梅岭榷场离此地三百二十里,马行三日足矣。”


    “大锅头,要不要去?”


    “让我再想想。”


    在并不存在的语言障碍面前,我难以想像马帮那些碎嘴子的话,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摁着额角,很想掉头就走。


    便在此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大胆!”只见杨主事打斜刺里冲出,双手把住熊图衣襟,怒气冲冲嚷道,“好你个梅岭来的探子!青天白日,竟敢跑到我悦州行市,打起良马的主意来了!快说!是不是何佺派你来的?!”


    何佺是茶马司常驻梅岭榷场的主事,听闻何杨二人原是共处一室的同僚,素日不睦,各自被主官支去驻边。虽说两名老吏甚少再有机会谋面,但业绩上的比拼,却更胜从前。


    熊图扶住杨主事道:“老大人息怒。在下只是路过,见他们在此踌躇,便上前聊了几句,并非受人指使。”


    “哼!”杨主事抓着熊图的衣襟不放,“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少跟我装!早不路过,晚不路过,专挑大集的日子路过。


    “我告诉你——边市里能说地道夷话的汉人只有两种,一是茶马司的熟手;二是榷场判官。我在悦州可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你老实说,你是哪个边市的?为何要来悦州,撬我杨某人墙脚?!”


    熊图扶着杨主事苦笑:“老大人,在下并非你方才说的那两种人,在下真的只是路过。”


    杨主事仍拉着他吹胡子瞪眼:“我不信!”


    “不知老大人——要如何才肯相信在下?”


    “省不得要个相熟的做保人。”


    几位马锅头已经看傻眼了,杵在原地,一言不发,周边的人群越聚越多。


    眼瞅着巡检司的弓兵就要往此处来,我拨开人群入内,硬着头皮唤道:“杨主事,松手。”


    杨主事一脸错愕,撒手道:“青娘子认识此人?”


    我干咳一声:“是。”


    杨主事站到我身旁,看看我,又看看熊图,气鼓鼓出声:“青娘子,你真认识他?”


    “他是我一位朋友——”见老人家面色不太好的样子,我忙补充道,“的朋友,来边地多年,近日途经悦州,听闻大集热闹,便过来逛逛。”


    “原来如此。”杨主事睇向熊图,颇不情愿地拱了拱手,“看来是误会了!”


    熊图含笑执手:“老大人明鉴。”


    马帮的人呼啦啦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道:“杨主事,你不晓得石门蕃现在乱成什么样,我们过来一趟有多不容易!你得给我们加价!”


    “就是!你不加,我们可转去泸州了!”


    “各位,各位,大家都不容易!”杨主事摊手言道,“我开给你们的,是行市最高价。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收进一匹,秤台票证可查。不是我不愿松口,若是我依了你们,这行市的公道何在?往后有样学样,个个拥马起价,这生意就没得做了!”


    “别人的公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最听不得你们汉人的大道理,弯弯绕绕,指东说西。你倒是加不加么,给个准话!”


    “加钱!”


    “加钱!”


    “嗳呦——”杨主事被他们嚷得焦头烂额,转向我道,“青娘子,这其中的轻重厉害,你是明白人,倒是替我劝劝他们。”


    我抄手笑道:“各位锅头,听我一言。的确泸州有军马场,官市开出的良马收价,或许会比悦州高上一些。


    “不过,此去梅岭,多为山路,近来雨水偏多,路上来回怕是要耽搁多日。我看你们还带了滇红,现在拉到黎州边境能赶上好价钱,再晚些时日,屏山的川红大量上市,你们大老远背过来的茶,只怕要折价。


    “两边算算,其实差不了多少钱。这会把马出了,既能省下去梅岭的草料,也不用担负路上马匹生病的风险,更为要紧的——尽快跑完这趟货,还能早些返家陪婆娘娃崽是不是?”


    杨主事朝我连连拱手:“青娘子所言极是!”


    “大锅头,要么我们还是不折腾了吧?”


    “是啊。我阿妈眼睛不好,弟妹年纪还小,都盼着我尽早回去呢!”


    “行!出就出!”


    杨主事乐得胡子翘上了天,小跑到牵马的锅头跟前,从其手中夺下缰绳,大声道:“随我来,都随我来!”


    围观人群散去。


    熊图笑着向我行来:“昨日青娘子还说——我是你的朋友,为何今天就变成‘朋友的朋友’了?”


    我拧身就走:“你自找的!”


    熊图跟过来道:“难怪州府照会上,济周顶着他们府官的压力,也要竭力举荐青娘子为行市判官。方才这一番应对,当真是难得的人才。”


    我甩了甩手:“早些回你的泸州去吧,别在这捣乱。”


    “我哪里捣乱了?”


    我睨他一眼:“你若是不嫌丢人,我即刻去唤他们过来——好好拜见你这位府官大人!”言罢,快步走向秤台。


    熊图紧追数步,拉住我的胳膊:“哎,别走!”


    我急停转身,怒目相向。


    他倏地松开,竖起双手,退后两步道:“对不住!我无意冒犯。青娘子,你留在此地,属实大才小用了。不如随我赴泸州,那里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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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最大的马市,抽佣我再加你三成,做我泸州边市的判官可好?”


    我皱眉道:“我可不稀罕当什么判官,赚多少佣金。我在此间,不过是为了帮韦大人的忙而已。”


    “那你……为何不能来帮我的忙?”


    “明知故问。”我微哂道,“你在西南深耕十年;韦大人孤身至此,仅有数月。我帮你,不过是锦上添花;我帮韦大人,却是雪中送炭。


    “青城生在南广、长在南广,似韦大人这般体恤民情的流官实不多见,帮他即是帮我自己,也是帮我的乡邻族亲。”


    熊图沉默片刻,低叹:“是啊,我到西南已有十年。十年之间,遇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可真正令我感到愉悦的时光,却是在客栈与你们朝夕相处的这一个多月。说来我很羡慕济周,他何其有幸,初入西南,即能结交到青娘子、柳先生这样的朋友。”


    我轻笑:“只要大人不嫌弃我们南广僚人凶蛮懒惰,空闲之时,常过来走动走动便是。”


    熊图揖手,言辞诚恳:“熊某从前被仇恨遮蔽双眼,一直以来对边民异族怀有偏见。实则,汉人心之所愿,亦是僚人心之所向。华夷一统,在疆域,更在人心。熊某往后定当养善抑恶,不再重汉轻夷,还望青娘子不吝提醒。”


    我回以单拳礼:“大人雅量高致,青城拭目以待。”


    不远处,一名差役唤道:“青娘子,杨主事喊你过去喝茶!”


    “来了!”我应声,扭头问熊图,“老大人的茶,你要去喝吗?”


    熊图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我笑道:“那你四处转转,撬墙脚的事别干,杨主事可不好惹。”


    我独自来到秤台,杨主事给我新泡了滇红,喝了几水,听走南闯北的锅头们闲聊,得知——罗氏国南部秋旱,六冲河竟然断流;北部又遭遇蝗灾,永宁河下游的百姓纷纷抛荒,逃往宋境晏州。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前月,罗氏大鬼主暴毙,未及留下遗嘱,二十多个有继承权的叔侄为争首领之位,已打成一锅粥。


    众人唏嘘:再过上一年半载,罗氏国只怕要和石门蕃一样,落到生吃人肉的地步……唏嘘之余,亦在庆幸——好在十二年前,人少地贫的南广纳入大宋羁縻,血雨腥风之中,尚能安栖一隅。


    正午一过,赶早市的外地马帮散去不少。午市过来的,多为附近峒民,带着积攒许久的山货,换些粗缯、瓷器之类的日用品。


    之前有几个南溪过来设摊的货郎,滑头得紧,用劣缯换走峒民的兽皮。杨主事知晓后,差人将奸商的货物没收,人也撵跑了。从此之后,行市内小宗的以物置物,再未出现大的争议。


    眼瞅着秤台清闲下来,我与杨主事话别,从衣兜里摸出米粑,一路啃着往回走。


    行至榷场门口,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马嘶,我迅疾闪到一侧站定。


    “笃——”熊图纵马拦住我的去路,语气似有不悦,“青娘子,你回去也不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