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 黑山追妖
作品:《一碗茶的岁月》 昏暗中忽现浊白之目,难免使人猝然吃惊后退。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脖移动向前,两眼翻白,显得失魂落魄,喃喃噏语:“追……”
“老陈!”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匆忙将其拉开,啧然道。“你别这样突兀地冒出来吓人。没事挪一边去,先前我都让你差点吓尿……”
横身挡在门口的黑脸壮汉不无纳闷地瞪视道:“他怎么回事?”
“眼睛坏了。”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告诉,“经历过越南战争,早就变成这样子。还好没死掉,后来他女儿嫁给瓦尔兹,就搬过来跟女婿一起,住在我们村里。”
“那还真巧。”黑脸壮汉在门边若有同感的低嗟道。“我叔叔也打过‘越战’,回来后竟似变了个样子,整天发呆,没法自己生活,就从阿拉巴马州迁来跟我们全家住到一块儿,凑合着过……”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探问:“你们叔侄怎么从大老远跨洋过海,搬来这边居住?”
“我娶了你们邻村的田家女。”黑脸壮汉转觑道,“早已儿女绕膝……”
毛发蓬乱的老头望向翻白浊目的摧颓老汉,叼烟唏嘘:“他也曾经孩孙满堂,一夜之间全完。别以为眼睛看不见就没事,我知道他很想报仇。因为我有同样强烈的念头……”说到这里,忽发呵斥:“老陈,眼睛不行别玩枪!”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说道:“不让玩枪,他又拿东西摸索到别人的墙上涂涂写写……”
黑脸壮汉从门边伸脖乱望道:“别往我家的墙上涂鸦。这片村落都属于阿族的地盘,你们赶快离开,各回各处……”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蹲在墙脚咕哝道:“我们那里已然玩完了。为免遗留后患,那黑帽长老索性点火把全村所有房屋烧光,剩下这点人没地方可回……”
黑脸壮汉背着一只手攥枪惕觑道:“你们别跑来我们村这边放火。”
“总算活明白了。”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在院落仰天喟然道,“这就是我的使命。”
白褂男子拎包在旁不禁质疑:“一个接一个村子地追杀过去?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黑脸壮汉在门边背着手握枪惑问:“追杀什么?”
“瞧见没有?”慈祥长者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从披裹的破旧大衣襟内缓缓伸到黑脸壮汉面前,在帽檐下痴目狂热地端详道,“神之手。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我只晓得球场上曾经出现所谓‘上帝之手’,”黑脸壮汉
闻言诮谑道,“那个阿根廷人用手把足球打进去……”
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凛视道:“不要嘲笑我的神圣使命。”
“好罢。”黑脸壮汉刚要移开目光,却被那只烂手吸引住,不由怔瞅道,“手怎么搞的?”
“刚才被咬了一下。”叼烟老头毛发蓬乱的凑觑道,“黑暗中猝遭不知什么东西咬过就跑。噫……怎么转眼竟膭烂成这样?”
“这只手废了。”白褂男子在灯下皱鼻察看道,“恐怕要从手背蔓延往上烂到肩膀,我劝他趁早砍掉……”
“我却觉没事,”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瞪视道,“但你肯定有事。再不赶紧帮我找到那小鬼,当心把你拎包那只手先砍掉。别以为我说着玩……”
白褂男子郁闷道:“却关阿修罗什么事?”
慈祥长者冷哼道:“没事为何不肯跟我们在一起?”
“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白褂男子转脸朝旁,小声嘀咕。“怎奈被你胁迫……”
毛发蓬乱的老头从墙边操起一柄利斧,叼烟询问:“要剁手么?”慈祥长者和白褂男子一齐后退,不约而同地惊啧道:“放下!不要再持大斧逼近……”
黑脸壮汉在门边攥枪说道:“别玩我的劈柴家伙。”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握斧诧觑道:“怎么打造得这样大,就像传说中的开山斧……”
黑脸壮汉告知:“因为我要跟人去黑山那边砍柴。”白褂男子忙问:“有没听说过‘黑山老妖’?可别乱闯森林撞个正着……”
“有关黑森林的吓人传说多了去。”屋内有个低沉的声音吐字铿锵地说道,“黑山地区的先民是伊利里亚人,公元前三世纪时被古罗马征服,成为伊利里亚省的一部分。罗马帝国衰落后,伊利里亚落入哥特人之手。拜占庭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又征服了这片地区。后来有些斯拉夫人越过喀尔巴阡山移居巴尔干半岛,与当地的伊利里亚人融合。黑山在十二世纪末并入塞尔维亚,然而奥斯曼土耳其人在科索沃战役打败塞尔维亚人,难以征服的黑山脱出。那边有许多高原和山地,苍雾缭绕之间,密布森林覆盖……”
“久闻流行在黑山地区的一支民歌,”白褂男子憬然道,“直到一百多年前才取名称为《英雄的清晨》。亦即‘英雄的黎明’之类各地广为传颂的恢宏苍凉歌曲最初的渊源来历。我早就想重返黑山寻访先祖曾经隐逸雾林的足迹,据说他曾遭铁钩船长的鬼魂追杀……”
“应该没这回事。”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低哂道,“你不
要想多了。所谓‘铁钩船长’的事迹,我比你清楚。不可能谁都跟你祖先有交集……”
“没事就各回各的地方。”黑脸壮汉颔首致意,不失礼貌地想要道别。“天色已晚。”
屋里的黑嘴小姑娘端盆叫唤:“爸,吃饭了!”
慈祥长者抢在黑脸壮汉掩门之前,伸手挡住,随即彬彬有礼的脱帽微鞠道:“我只想讨碗水喝。”
“一家人在吃饭,”白褂男子看出黑脸壮汉皱眉迟疑的样子显得神色不豫,从旁低言劝说。“恐怕不方便罢?”
“有什么不方便?”慈祥长者从檐影下眯觑道,“你方便我方便,大家方便。况且古老东方有位子曰: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着脖子翻白浊眼,往墙壁涂抹毕,倒退过来,喃喃念叨言语:“此情可待成追……”
黑脸壮汉伸头惑瞅道:“追什么?”
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翻着浊眼在院落来回晃荡道:“追追追追追……”
“老陈!”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含泪拉扯道,“你不要这样……”
“既然这样,”黑脸壮汉屡试关不上门,似觉对方那只烂手在暗地较劲,仅伸三指撑住,扳按不给闭合,只好皱眉说道,“那就请便。”
慈祥长者一笑而入,顺势推门敞开,率先进屋就座,口中却连称歉意:“唉呀,怎么好意思?”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捧盆招呼道:“大家请进屋里坐下吃饭。”
“没必要全都进来。”慈祥长者拽叼烟老头和白褂男子分坐两边,自踞中间,陪笑声称。“无意久留叨扰,我们坐坐就走。”
随即抬目,投觑饭桌对面一个沉默的黑须瘦汉,眯眼打量道:“这位是……”
“我堂兄。”黑脸壮汉往旁坐下介绍,“他另一边那位头发灰白的便是我叔父。”
“看样子都像老兵。”慈祥长者眯缝双眼扫视,唏嘘道。“咱这些人太不幸了,赶上了一场又一场战祸。没事谁想互相拼死活?”
黑脸壮汉抬起微鼓之目投觑过来,隔桌探问:“你也是?但我看装扮好像牧师,犹豫一下,才让你进来……”
“干了许多场恶战。”慈祥长者垂下眼皮低嗟,“数年前才经历过‘沙漠风暴’等一系列阵仗,过会儿给你瞧我那把砍人无数的沙漠军刀。我曾一路剁去,劈掉那群遭受‘地狱火’和‘战斧’轰击烧焦的死尸首级。然而竟遭自己人逮回卡塔尔军营禁闭,后来被他们撵走,诬蔑我不
正常……”
白褂男子和叼烟老头闻言不安地怔坐互觑。
“其实我见过恶魔。”慈祥长者转面告诉,“它冲我似笑非笑……”
“真正的恶魔未必如你想象。”白褂男子忍不住质疑,“最坏的那些完全没有幽默感。无论你怎么逗,它们都不笑……”
慈祥长者侧头投眼探问:“你在哪里见过不会笑的那种?我在监牢遇到的魔头会笑……”
白褂男子鄙夷道:“给人关进监牢的一般都不会很厉害。真有本事,即便在最热闹的街头公然逞凶作恶,也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拥有强权,仗势欺人,肆无忌惮……”
众皆称然:“掌权的坏蛋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最大的恶魔。”
“然而变坏的根源在内心。”白褂男子从慈祥长者旁边悄瞥其手,摇头说道,“人性使然。谁都可能变成那样,甚或更糟……”
黑嘴小姑娘端碗过来分发,慈祥长者匆自遮掩烂手,挤出笑容迭声称谢。黑脸壮汉忙使眼色道:“女儿,先回自己房里去歇着。”
“不。”慈祥长者抬起另一边破袖里探攫的粗掌,先已拉住黑嘴小姑娘之腕,然后把那只烂手伸去白褂男子面前,仰面闭目,作状虔诚道,“饭前先让我们一起祷告。”
白褂男子不禁啧然道:“祈祷什么?”
两个持枪家伙悄蹑进屋分别伺立在侧,却与叼烟老头互以目光交投,不知彼此暗示何事。黑脸壮汉瞥见,难免不安,强抑忧虞之情,深吸口气,缓言道:“祈祷今夜没事。”
白褂男子蹙眉低叹:“最好是没事……”
黑嘴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祈求:“我却盼望天天没事。”
“大家没事就好。”叼烟老头毛发蓬乱的催促,“赶快吃过晚饭,办正事要紧!别让老陈他们在外边等得不耐烦……”
黑脸壮汉起身拉开他女儿,随即探问:“急着要办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掩言道,“除死无大事。先吃东西,我连午餐都还未用过,何况这么晚来吃晚饭……”
白褂男子心思不宁的转顾道:“人间这点事,无非有如茶壶里的风暴。”
“如果确实喜爱一个女人,你对她的粗腿也不介意。”一个持枪家伙朝黑嘴小姑娘扭身进去的地方探觑道,“即使发现她有一双过粗的肥腿。”
披裹破旧大衣的黑帽长者目光慈祥地询问:“她怎么不留下跟我们一起用膳?”
“我女
儿懂事。”黑脸壮汉郁闷道,“因为有客。”
“确切地说,”白褂男子难掩忧容道,“不速之客。”
“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不速之客。”目光慈祥的黑帽长者一边饮汤一边瞧黑脸壮汉的面色,却又侃侃而谈。“大家皆乃外来。包括你女人所属的部族,迁居的年代不同而已。奥斯曼帝国入侵,波斯尼亚被突厥人并吞。以各种方式迫害当地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并规定凡是顺从就范的,可进入上层社会;农民如改信奥斯曼的教派,可免交某些捐税。奥斯曼帝国强迫占领区儿童从小脱离父母和家庭,进行集中教育和培养,使之成为近卫军的一种兵源,迫使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后代土耳其化。他们还将占领地区的人分等级,给予不同地位。凡是为其统治服务、效力的地主、军人等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仍旧不改信仰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普通平民则被称为‘赖雅’,亦即阿拉伯语所谓‘畜牲’一词。现今波黑境内的状况大多是由于这些做法造成的。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这里主要吃什么?”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忙碌上菜,说道:“都是些家常饭食。”
毛发蓬乱的老头摘下嘴边所叼烟卷棒儿,介绍道:“波黑人的正餐属于滋味醇香的波斯尼亚风,主要有贝伊汤、土豆焖小牛肉、烤羊肉、煎烤混合肉及油煎虹鳟鱼,此外还有波斯尼亚火锅,冷盘有熏肉、香肠、奶皮及奶酪等。波黑人喜欢烧烤,还喜爱甜食,嗜好喝咖啡。咱们在吃的是一种风味馅饼,旁边还有一盘牛羊肉丸拌洋葱夹面囊饼……”
目光慈祥的黑帽长者称赞:“羹汤尤其好味……”白褂男子在旁插话:“不过讲吃,还数黑山……”忽吃一耳光,黑帽长者呵斥:“闭嘴!我刚要提及正事……”
白褂男子怔坐捂颊,席间众皆愕然。
慈祥长者对面一迳保持沉默的黑须瘦汉犹仍低目未抬,旁边头发灰白的那位叔父不动声色地从桌下握枪悄有防备。我轻手捂住小光头欲张之嘴,听到黑脸壮汉隔着饭桌探问:“什么事?”
慈祥长者目光不善地瞅来瞅去,直盯至黑脸壮汉额头冒汗流淌,才突然发问:“黑人建造了巨石阵?”黑脸壮汉垂汗怔愣道:“先生,我确实不晓得谁弄的那堆玩艺儿……”
“我也不清楚究竟谁反智?”慈祥长者移手探入桌边搁放的黑帽下面,缓缓摇头说道,“但我绝对确定金雀花王朝没有一位约克公爵是黑人。”
除了不在场的小姑娘以外,黑脸壮汉全家对此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也觉得那时候不应该有……”
“很高兴咱们亦有能够达成共识的时候。”黑帽长者和他们一起笑谈片刻,忽又敛容凛视道,“不过我要问的事情与此无关。”
黑脸壮汉错愕道:“却跟什么有关?”
“跟你们有关。”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提醒,“不要答错,密切相关。”
黑脸壮汉睁大眼睛作状不解:“哦?”
“打听一下。”慈祥长者眯眼扫视道,“有人看到两个脑袋没多少头发的女子,一大一小,先前往你们这儿跑了。这一对叛徒,肯定让谁收留下来。不然天那样黑,能跑哪儿去?她们晓得外面不安全……”
黑脸壮汉鼓突着眼袋回答:“没见过。”
“那你们这么晚还没熄灯去睡,”慈祥长者又有疑问,“知不知道邻村闹鬼?”
黑脸壮汉摇头说道:“我们这里很平静。直到你们进村……”
“这不可能!”慈祥长者显然难以置信,皱眉不已。“肯定有鬼。”
我悄攥一把冷汗,小光头伸嘴到耳边,低声叨咕:“想嘘嘘。”我忙掩住其口,慈祥长者惕然转顾道:“什么声音?”
“被咬过手,”白褂男子从提包里掏巾抹脸,在旁嘟囔。“莫非因而变得更加耳尖?”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皆在暗自嘀咕,”慈祥长者先前将那只受伤裹扎之手藏在黑帽下面,却又忍不住抽出来察看肿胀溃烂的伤势,顺便颤巍巍地拈匙饮汤,津津有味的吸啜道。“就盘算着剁我的手。然而我偏不让你们浅薄无知的妄想得逞……”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端菜搁桌,见状愕问:“如何弄伤成这样?要不要帮你重新清洗,搽药包扎一下……”
黑脸壮汉抬臂拦挡自己婆娘前边,投目遥觑道:“别靠近。”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在旁不安地瞥视道:“手掌边缘遭咬过之处怎竟冒泡了?”
“肿疱,”白褂男子以巾捂鼻,从另一边察看道,“想是伤口发炎,感染周边溃烂之疽流脓,蔓延扩展,皮下又冒出许多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水泡……”
慈祥长者抬手在灯光下端详,轻拈餐叉伸戳,扎其中一颗肿泡迸破。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缩避不迭,匆忙揩脸,闭住一边眼睛,揉搓之时,埋怨道:“脓水溅到我了!”
白褂男子挪坐一旁,摇头不已,懊恼道:“他抬手这样高,扎迸浆汁滴进汤盆,让人怎么吃喝得下?”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忙要端走,歉
然道:“我拿出去倒掉另做……”慈祥长者伸出烂手阻挠,说道:“倒也不必更换,这盆羹汤留下,我可以自己喝掉,毕竟鸭毛穿在鸭身上……”
不待烂手触碰过来,沉默的黑须瘦汉先将大婶拦开,推盆往旁。
慈祥长者讶觑刺纹,出言探询:“第十山地师?”
黑须瘦汉移手搁放桌下遮挡,眼皮不抬的微瞥,不答反问:“黑石团队,抑或黑水企业?诸如此类……”
慈祥长者拉袖自掩腕臂,愤愤不平道:“怀着一腔热血豪情,我曾想加入‘骑士团’,却被屡番拒之门外。盘缠耗尽,一度沦落罗马街边拉琴卖唱,后来又欲追随‘游骑兵’奔赴海湾作战,他们也不肯收。数字很枯燥,但数字能说服人。哈佛的那些学生连二加二等于几也不会计算,而我做了全套体检,包括认知测试。我很自豪地宣布,我得了满分,各项指标完美。现实却不停地打脸,就像你有一肚子货,但玩不来哗众取宠,最后一无所获,未免被俗类埋没。如果你必须到处强调自己很重要,则可能意味着你其实并不重要。我不想那样,苦于为谋生计,迫不得已,无奈唯有投身雇佣行当,为军事承包商当武装保安,渴望顽强的追歼天赋最终能被五角大楼或者谁发现……”
“战争易开不易收。”黑须瘦汉语声铿锵的说道。“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没几个喜欢打仗。更何况战争的代价,总是最终由普通人来承担。”
“懦夫。”慈祥长者勺汤啜饮,随即大发感慨。“我一向瞧不起那些逃兵和叛徒。例如半路开溜的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妞,使我想起大象的亲戚蹄兔。叔在非洲活成了草原雄伟巨人,侄儿却缩到狭隘岩缝里抠脚。比食堂绞肉机生蛆更让人担心的是什么?没种,才是最不体面的活法。连杀泥鳅都不敢看的人,就算那些有钱的酋长免费赠送飞行宫殿也没胆收下。我们正在回归一个更加贪婪的世界。大多数人以为他们会生活,其实跟蛆无异。苟活,勉强可以活但是肯定活得不舒服。然而我们熟知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我来的年代,地表温度越升越高。早已超过七八十度,空气和水随时简直焖得要蒸沸。更糟的不仅是世界在变坏,而且这种趋势会影响到每一个人。悲观主义者叔本华说,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一个个渺小的人,如何处身于重大剧变的时代?从长期来看,我们都会死。但也有人乐观地认为,我们在破碎之处最为坚强。我的立场是明确的,即应当消除危机的根源。一旦开打,结果不能描述为‘双方均宣称获胜’。我们已进入最
强者法则回归的时代。真正威慑之枪总是上膛并摆在桌面上,但很少开火。”
众皆听得怔愣。白褂男子在旁揩脸,瞅见桌上无枪。慈祥长者拿起帽子,作势要戴,却又搁下遮盖烂手。
慈祥长者转望墙壁贴画,眯眼欣赏沙丘商旅的影像,咂嘴赞叹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棒的骆驼了。上一次还是在叙利亚突遭‘恶意收购’时期的大马士革郊区见到,我受委托扮成包工头,陪伴阿拉伯老板提几袋钱,跟‘海合会’资助的南方作战指挥部先遣队用最短的时间首先入城插旗,然后撤离,枱面上的功劳让给土耳其人支持的那伙所谓‘变天力量’,无非乌合之众。可叹时光荏苒,我已遭弃若敝屣的命运,如今不同往日。这是一次热情洋溢的盛筵,我们非常感激款待。”
黑须瘦汉依然沉默,其堂弟忍不住皱眉惑问:“刚才听闻提及,却不知来自什么年代,气温竟有那样高?”
“火热的年代,”慈祥长者似感失言,抑或漏嘴,啧出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摇摆着遮掩道,“激情燃烧的岁月,使我想起一支西部乡村音乐,让我顺便即席弹奏给大家助个兴……”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揉目抱怨道:“那滴迸溅过来的脓汁搞我这只眼睛迷蒙了,你怎仍有闲心玩音乐?”
慈祥长者从口袋掏出小巧玲珑的乐器,摆在桌上摁住,以一根尾指拨弦弹唱:“狸偷狗!狸偷狗……”
白褂男子抹脸诧觑道:“没想到居然随身携带‘迷你琴’。”
慈祥长者揣琴回兜,从腰后抽出一柄兵刃,褪去皮套,往白褂男子面前挥舞道:“我还随身携带叙利亚刀。有人说‘如果不能坐上桌,就会成为一道菜’。然后又有谁说,如果没有了规矩,昨天在餐桌边,明天就可能在菜单上。吃了人家的肉却夸自己刀快,我决非这号人。最好的笑话往往很危险,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我一向推崇‘温言在口,大棒在手’——只不过这个‘大棒’很少甚至根本不会被使用。倘若不得不动粗,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其状发狠,说到令人眼皮乱跳之处,忽却收刀插回,拈起勺子,继续饮汤,连赞:“羹好!其竟使我欲罢不能……”
“老陈的番木瓜香粥很甜美可口。”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在旁揩眼说道,“他以前常给我吃……”
慈祥长者啧然道:“我正在用膳,不要再提老陈。免得又想起他家乱成一锅粥的腌臜事……”
“他家饲养的越南鱼清蒸亦美味,”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
自顾回想,红着眼圈说。“我还去他那里享用过一大盆红薯粥……”
慈祥长者抬手挤出脓汁,往旁迸溅。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匆避不迭,懊恼道:“差点儿又弄到我眼睛里……”
黑脸壮汉转瞅门外,不安地探询:“那个越南人究竟怎么回事?他刚才好像拎了我那把斧头走来走去……”
慈祥长者朝黑暗中投目乱望道:“人遭惊吓到极致的时候,或会变成他这个德性。”
黑脸壮汉掩门走回,表示困惑:“问题是,被什么吓到?”
小光头伸嘴到我耳边悄问:“姊姊,外面有什么?”我伸手指抵贴其唇,摇头示勿出声。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回答,但听白褂男子的话语传过来:“黑山老妖?”
“只是传说,”黑脸壮汉坐回桌边,摇头说道。“没谁见过。我听人讲,黑山那边的居民不喜欢别人来砍伐他们的树木,故意编造森林女妖之类虚幻故事吓唬人,有时还扮巫婆整蛊伐木工……”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在畔笑谓:“村子里的阿族人不忌讳这些,每隔些天就跟波族人跋涉进山砍伐木材,拉去卖给做家俱的作坊,工艺成品远销意大利和希腊……”
“阿尔巴尼亚族,”慈祥长者抬手挤脓,在昏灯下眯着眼说。“百分之七十以上人口为无神论者。主要分布在南欧的巴尔干半岛上,此后散居四处。你们当然百无禁忌,我不相信波族也这样想。毕竟波斯尼亚人宣称早就与土耳其同个信仰。而塞族人信奉‘东正’,克罗地亚人膜拜的是天主……”
叼烟老头毛发蓬乱地表达不满:“结果天主派你来,摧毁了我们村……”
“他未必当真相信那些,”白褂男子从旁质疑。“先前在路上,我曾见他朝天竖起中指。”
回想起来,我亦有此印象。记得慈祥长者当时赶着牛车,掩饰不住满目鄙夷之色。
白褂男子模仿其态,朝慈祥长者面前伸出一根中指。忽遭抓住指头扭拗,不禁疼叫:“唉呀痛痛痛……”
慈祥长者掰扯道:“我久在野外作业,风餐露宿,落下食指筋络湿痹的毛病。任何事都难免留有后患,却让你自以为是地解读成不敬畏上天……”
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提醒:“你手上的脓疮又迸破了好几个,赶快找些烈酒浇洗,然后包扎起来,别再乱动。以免撒汁四处……”
黑脸壮汉到厨房取一瓶东西出来伸递,皱眉说道:“这有酒精。”慈祥长者连忙称谢,接过来浇些在手上,似感痛楚不已,坐下跺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