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90(新) 倾覆

作品:《一日看尽长安花

    韩渡在山寺中出家,院门外便有千牛卫把守,他虽不愿闭目塞听,但长安城里的消息只能向侍卫打听,若有人不想让他知道,消息便很难传进他的小禅院中。


    韦鸣案发,朝野震动,韩渡起初一无所知。


    他确定东宫出事时,距韦鸣“畏罪自戗”已过去十数日。


    第一个不同寻常的征兆是他院子外的守卫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东宫侍卫中的熟面孔出现得少了,在他眼前晃的多是千牛卫。


    韩渡心下有些诧异,但他父亲随着年事增高,一年比一年多疑,他和东宫向来是一体,防着他倒也不足为怪。


    不过加上另一件事,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韦二郎数日前突然下山回城,甚至没来向他辞行,只是遣人带了句话来,称有急事须得回家一趟,要告半个月假,可当韩渡问起究竟是什么事,那传话的东宫侍卫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韩渡当时便生出些许疑惑,韦二郎虽不拘小节,可做事情也没有这般没头没尾的,即便事情紧急,亲自来说一声又能耗费多少时间?


    且韦家与东宫关系匪浅,韦家人于韩渡而言也和亲人差不多,只说有急事,又不把事情说清楚,他是一定会担心的,韦二郎不可能不知道。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但韩渡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从韦家下手。韦学士是个典型的士大夫,为人严正甚至到了有些古板迂腐的地步,要说他能犯什么事,韩渡做梦也想不出来。


    许是韦夫人有微恙吧,韩渡思忖,韦夫人不爱动弹,身子骨不怎么硬朗,隔三岔五有个头疼脑热,大约就是想念儿子了,寻个由头叫他回去见一面。


    他按捺住心中疑虑,耐心等韦二郎回来问清楚。


    谁知韦二郎竟是一去不归,杳无音信。


    这时韩渡便知一定是出事了,且是最坏的那种事,韦二郎就算有事耽搁,也一定会派人带封便笺过来,至少也让奴仆传个口信上山。


    他佯装一无所觉,换了身行衣走出门去,便有两名佩刀的千牛卫迎上来,行个礼道:“敢问楚王殿下何往?”


    韩渡笑了笑:“长日寂寥,在寺中闷得慌,骑马去后山走走。”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脸上现出踌躇之色,一人道:“请殿下稍


    待片刻容仆等去向萧长史禀报一声……”


    韩渡不等他说完冷笑道:“怎么小王出寺还需请示你们千牛卫长史?”


    两个侍卫忙下拜谢罪:“仆等做不了主请殿下恕罪。”姿态恭谨却仍旧拦在门口。


    韩渡便要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一个千牛卫忙挡住他:“长史有令出入须向他禀报这也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还请殿下莫要难为仆等。”


    韩渡乜了他一眼收了笑:“今日小王偏要出这个门谁不要命便试试拦我。”


    两个侍卫一脸为难都道:“请殿下责罚。”脚下却是寸步不让反而把门堵得更严实了。


    韩渡是来出家的穿着僧袍手边没有刀枪棍棒但他正经学过拳脚骑射时常与韦二郎过招玩真打起来未必不敌。


    且他好歹是个亲王那些侍卫总不见得真的白刃相加。


    韩渡有恃无恐正要施展拳脚便听哗啦啦的甲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他抬眼一看只见千牛卫长史萧季和带着一队披甲执锐的侍卫快步向他走来。


    韩渡觑了觑眼那侍卫中除了几个随他上山的千牛卫


    而本该出现的东宫侍卫却都不见了踪影。


    萧季和上前行礼:“卑职参见楚王殿下。”


    韩渡面无表情道:“萧长史小王想去山间走走你可要拦着?”


    萧季和忙告罪:“不敢。殿下想去何处游观?卑职恳请为殿下执辔。”


    韩渡道:“不必小王想一个人清净清净有劳长史备马。”


    萧季和不动声色:“卑职奉圣人之命守护殿下周全请恕不敢奉命。”


    韩渡直视着他目光森然犹如寒铁:“小王只道是来寺中为圣人祈福不想竟是来坐牢的。”


    萧季和恍若未闻:“护卫殿下是卑职职责所在。”


    “退下。”韩渡道。


    萧季和的双脚像是钉在了原地:“请殿下容卑职扈从。”


    韩渡挑了挑眉:“本王要回东宫你想跟便跟。”


    说着便越过他往前走。


    萧季


    和抬起手轻轻一挥,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围拢上来,将韩渡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萧季和慢慢踱到韩渡面前。


    韩渡冷笑:“萧季和,你是打算犯上吗?


    萧季和抱拳:“卑职奉圣敕寸步不离地守卫楚王殿下,不敢**。


    顿了顿道:“请殿下回院中歇息。


    “是不是朝中出事了?他揪住萧季和的衣领,“是不是东宫?


    萧季和道:“卑职只知护卫殿下,他事一概不知。


    韩渡慢慢松开他的衣领,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紧抿,缓缓绷出凌厉的线条。


    他忽然挥出一拳,萧季和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头一偏,等回过神来,韩渡已经跑出了人丛,径直向马厩奔去。


    萧季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对下属喝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殿下请回去!


    众侍卫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去。


    韩渡一口气冲到马厩,牵出他的大宛黑马,立即翻身上马,顺便抓起倚在墙角的一把干草叉,将两个拦在马前的侍卫挥开,便即纵马飞驰出去。


    侍卫们纷纷骑马追赶,然而韩渡的大宛马健疾如风,他们的马如何追得上。


    萧季和看了眼楚王的背影,目光沉了沉,翻身上马,一边策马直追,一边取下背上弓箭,瞄准韩渡的坐骑弯弓搭箭。


    韩渡使出了全力,眼前只剩残影,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几乎是凭着直觉闯出寺庙山门,可心里仍旧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要赶回东宫去,亲眼看到阿兄没事,韦家没事。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他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下黑马忽然哀嘶一声,举起前蹄。


    韩渡被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着地的左肩传来尖锐的痛楚。


    他抬眼一看心爱的坐骑,只见黑马左腿根部中了一箭,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韩渡忍着痛,用右臂一点点将自己撑起来,就是用双脚走,他也要回到阿兄身边去。


    没等他站起来,身后传来马蹄声,萧季和追了上来。


    韩渡转过头,用赤红的双目盯着他:“本王今日一定要下山,你要阻拦,除非杀了我。


    萧季和向后望了一眼远处隐约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云侍卫们距他们尚有一段距离。


    萧季和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韦二托卑职带一句话给殿下……”


    韩渡一怔。


    萧季和接着道:“韦二郎在千牛卫时与卑职交情不错。”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朋友吧。于公卑职受命于圣人不该徇私然……朋友之托不可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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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渡收起了眼中的戾气颓然道:“他说什么?”


    萧季和道:“他说此去凶多吉少后会无期请殿下务必保全自己……”


    韩渡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七七八八但此时听旁人将他的猜测说出来仍觉荒诞无比。


    他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红得似要滴出血嘴角却勾起:“他给韦家安了个什么罪名?”


    萧季和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免有些心惊胆寒定了定神道:“御史劾奏韦詹事交通边将欲行废立之事韦詹事自戗于台狱中。”


    韩渡坐在地上寒冬的山风灌入衣襟冷得他失去了知觉肩上的伤也感觉不到痛了。


    “我阿兄……”


    他只起了个话头便打住了他们给韦学士这样的学究儒生罗织谋逆之罪其目的不言而喻。


    紧接着就是废立储君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敕诏下了?”


    萧季和摇摇头:“太子殿下眼下在东内。”


    韩渡咬着牙站起身抱着伤臂、拖着崴了的脚踝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无论如何他要去见阿兄他可以去求父亲他可以把谋逆之事揽下来他可以匍匐在他脚下哀求甚至把这条命还给他只要能换回阿兄。


    一直以来父亲最嫌恶的是他得罪冯贵妃母子最狠的也是他。阿兄一向是孝顺又知礼的他是他悉心栽培、寄予厚望的长子。


    阿兄这样的人是不会犯上作乱的他若要杀一个悖逆的儿子就该杀了他他才是合适的人选。


    对了那篇山鸡赋定是那篇山鸡赋连累了阿兄。


    还来得及


    萧季和见他神色不对


    劲,忙追上去:“殿下,请随卑职回去吧。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韩渡一哂,他是一定要杀个儿子的,一个年轻、健硕,富有春秋的儿子,把他的希望和生命注入他那渐渐衰朽老去的身躯和灵魂里。


    韩渡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冷汗从他额头淌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的心中寒凉又清明,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看清楚那个高踞御座的老懦夫。


    侍卫们的马蹄声渐进,萧季和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楚王强行绑上马,前面弯道里忽然转出数骑,迎面向他们驰来。


    为首之人是殿中侍御使冯思安。


    他是冯贵妃的再从弟,也是跟着贵妃、晋王一起升天的鸡犬。


    他在马上向韩渡草草行了一礼,得意之情几乎不加掩饰:“臣奉圣人之命,带楚王殿下去台府。”


    这便是要带他回御史台讯问的意思了,太子竭力为弟弟周全,不惜将他送到山寺中出家,只为让他置身事外,奈何事与愿违,他终究也难逃一劫。


    萧季和生怕楚王见了仇家做出什么冲动之事,紧紧盯着他,只等着上前阻拦。


    韩渡却是一脸木然,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只是问冯思安身后一个内侍:“太子何在?”


    那人垂下眼帘,露出不忍之色,冯思安抢着道:“庶人韩湚与其妻韦氏,在押解东都途中,畏罪自尽于城东长乐驿。”


    他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顿,生怕韩渡听不清似的。


    韩渡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怎么也抓不住背后的意思。


    他茫然地眨动着眼睛,眼前有什么纷纷扬扬落下。


    他揉了揉眼睛,摸到睫毛和眼睑上微湿,又抬眼望了望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山中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岁第一场雪,不知他的阿兄和阿嫂有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