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此时的段家宅院，月明星稀，秋风萧瑟，落叶枯黄。


    一群人都聚集在庭院当中，气氛相当凝重，全都紧绷着神色。


    他们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并且全都是段氏一族。


    为首的是段承业，如今他已经二十八岁，长得一表人才，英武不凡。


    站在他旁边的则是段文、段武俩兄妹，如今他们已然二十四岁，精通武道。


    再往后则是坐着轮椅，脸色惨白，不停咳嗽，年满二十二岁的段无病。


    以及刚满二十岁，稚气未脱的段谦、段柔俩姐弟。


    毫无疑问，这群人就是段氏家族的未来。


    此刻，他们一群人全都聚集在段平安的卧房之外，庭院当中，每一个人脸色都写满了焦急之色。


    ——咯吱！


    随着推门声响起，一名身着青色长袍的郎中，神色凝重的走了出来。


    一群人也此时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追问道：“郑大夫！父亲的情况怎么样，需要如何调理，多久能够痊愈？”


    面对众人急切的询问，郎中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道：“诸位还是快快进去吧，段老爷有话与你们讲。”


    听闻此话，所有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久久不语。


    过了一小会之后，段承业率先回过神，这才领着兄弟姐妹进入卧房。


    刚走进去，众人就瞧见，两鬓斑白的赵灵灵坐在床榻边，轻轻擦拭泪水。


    而段平安则躺在卧榻之上，眼神涣散，呼吸短促，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都过来吧，老爷有话与你们讲。”赵灵灵抹去眼角泪水，轻声将众人唤了过来，围站在床榻前。


    只是才刚走近，瞧清楚段平安的状况，众人的鼻头就忍不住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曾经神采奕奕的父亲，如今形如枯槁，苍老衰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那浑浊的眼神毫无光彩，甚至众人都不确定，父亲能不能看清楚自己。


    “……是承业来了么？”


    段平安的声音沙哑低沉，还有些断断续续不连贯，好似随时都会咽气。


    而段承业也在听到呼喊之后，立马跪在床榻前，轻声回应：“父亲！是孩儿。”


    段平安扭过头，用着空洞且浑浊的眼睛，试图看清楚面前之人究竟是谁。


    只可惜他只能瞧见一个大概的轮廓，哪怕段承业近在眼前，照样看不清。


    好在自己儿子的声音还是能听得出来，倒也不用担心认错人。


    只见段平安使出浑身气力，勉强抬起手，一把抓住段承业的衣袖，残喘道：


    “…承业吾儿…为父死后，段氏家族的重担就交给你了…莫要辜负你娘亲的在天之灵。”


    “吾儿承业…为父要你发毒誓…此生不得兄弟相残，务必善待。”


    “……你现在就发誓…为父要亲耳听见，不然为父…死不瞑目。”


    段平安明明已经是油尽灯枯，可此时迸发出来的威势能量，竟然比人生中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强大数倍不止。


    而段承业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举手指天，沉声保证道：“我段承业对天发誓，此生绝不残害兄弟姐妹，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话音一落，段平安还不肯罢休，再次逼迫道：“还有！发誓！定要为无病找到药材…炼制出丹药…治好病根身体。”


    “我段承业对天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制出固本培元丹，定要治好段无病，如违此言，天打五雷轰。”


    段承业依旧不含糊，强忍着泪水，指天发誓。


    而一旁的段无病早已经哭成泪人，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好！如此为父也就放心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段家第二任家主。”


    等到段承业发完毒誓，段平安这才松开那紧握着的手。


    随后他扭头望向一道倩影，不确定地问道：“……灵灵，是你吗？”


    “老爷！是妾身。”赵灵灵连忙上前，一把握住段平安的手，主动往前靠，试图让其看清楚自己的脸。


    只不过段平安的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不敢与赵灵灵对视。


    沉默半晌，他方才忍痛残喘道：“……灵灵，从明天起，你就搬去庄园住吧…为夫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此话一出，赵灵灵不由得一愣，紧握的手握得更紧。


    但她也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笑着答道：“妾身晓得，明日就搬过去，还请老爷放心。”


    很明显，让赵灵灵搬走，完全是为了给段承业铺路。


    毕竟段平安是家族第一代，而他的妻妾自然也是第一代。


    如今孙舒心走了，段平安自己也快要走了，第一代只剩下赵灵灵一人。


    也就是说，赵灵灵是全族辈分最大的那一个，地位只高不低。


    只要她还在，段承业就难免束手束脚，做什么都很不方便。


    更糟糕的是，如果她有夺权的心思，想要扶自己的儿子上位，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哪怕她是妾室，那也能掀起不小的波澜，制造出不少麻烦。


    所以不得已之下，段平安只能让她搬走，远离权利中心。


    对于此，赵灵灵心知肚明，并且也愿意接受。


    毕竟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段无病身体孱弱，难担家主之位。


    既然如此，还不如退一步，主动成全段承业方才是上上之策。


    当然，更重要的是……


    段平安这一生都没有亏待她，没有欺负过她。


    哪怕赵瑞死后，自己没了庇佑，段平安依旧对她相敬如宾。


    名义上她是妾，但实际上丝毫不比妻的待遇差。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赵灵灵自然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


    “……抱歉，委屈你了…怪只怪为夫先你一步而去。”


    “放心！庄园种满了你喜欢的桃树…就住住吧…为夫和舒心在下面等你。”


    “等你百年之后…也和舒心一样…就跟为夫葬在一起…咱段家不守那破规矩…妻妾都一样…都一样。”


    段平安的性子还是那般纯良，到了最后还觉得心中有愧。


    他只能尽力弥补，把能做的都做到，希望赵灵灵能够谅解。


    不过无论再怎么不忍愧疚，他也只能这么做，或许这就是家族传承的代价。


    “无病…为父对不住你，找了一辈子朱红花都没找到。”


    “文儿、武儿，你们随娘亲有武道天赋…好好辅佐大哥。”


    “谦儿、柔儿，你们文不成武不就…这一生无灾无难即可。”


    “爹、娘，孩儿肚子饿……”


    “爹、娘，孩儿有钱买白面馍了……”


    “爹、娘，你们吃啊，不要饿肚子……”


    说着说着，段平安逐渐神志不清，满嘴胡话。


    他好像看见了爹娘在冲自己招手，手上还拎着一篮子白面馍。


    不久后，他突然感觉浑身充满气力，竟然能爬起身来。


    这一举动也吓坏了在场众人，纷纷伸手想要去搀扶段平安。


    然而，段平安眼里却只看到爹娘的影子，突然飘了房门，不见踪影。


    “爹！娘！你们等等孩儿，别扔下我。”


    段平安一把推开众人，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伙房，装了满满一麻袋的白面馍。


    而后夺路狂奔，一路跑出宅院，来到爹娘坟前，噗通跪下，痛哭流涕。


    “爹、娘，你们是不是饿了，托梦找孩儿要吃的。”


    “孩儿带了好多白面馍，你们吃啊，千万不要饿肚子。”


    “孩儿对不住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孩儿对不住你们啊。”


    段平安一边痛哭，一边扒开黄土，拼命往里埋白面馍。


    而段承业等人也早早赶到现场，只不过他们无一人敢上前劝说安慰。


    所有人都默默站在一旁，红着眼，流着泪，看着自己的父亲发疯发狂。


    在他们眼里，此刻的段平安不仅仅只是父亲。


    更是一个绝望无助，内心有着永远无法弥补遗憾的可怜人。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一面，从来都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白面馍，饿肚子，这六个字足以刻画段平安的一生。


    他本人也在一声声白面馍，一声声饿肚子的呐喊当中，随着日出东方，渐渐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