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夕，学校放了长达十天的新年假期。


    岑家书房里烧着暖和的壁炉，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岑碧筠和严恕并排坐在宽大的书桌对面。


    岑万山将茶水注入他们面前的杯里，浮起白汽袅袅，随后示意他们用茶。


    岑碧筠捧着茶杯忍不住开口问：“爹，怎么在家没见到三姨娘和二姐。”


    说是由着爹处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许好奇，这心术不正的娘两儿个到底挨了什么处罚。


    岑万山放下茶壶，表情云淡风轻，“哦，她们两个前几天让我打包送上回老家的货船了，以后就不必回来了。”


    岑碧筠端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自己没必要同情那对母女。


    若她们上次得逞，自己如今的境地恐怕要凄惨上百倍。


    但她确实没料到父亲会如此决绝，直接将人遣送回远在大洋彼岸的故乡。


    年底的北太平洋风高浪急，气候恶劣，这近一个月的航程，足够那对养尊处优的母女吃尽苦头了。


    她知道，父亲这次是动了真怒，毕竟他以往对三姨娘多有偏宠。


    只是想到家乡的娘亲今年过年要面对这两位不速之客，怕是少不了烦心。


    岑万山有些心烦地摆摆手：“不提那些晦气的人了，你们俩今天一起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的目光掠过女儿，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在了严恕身上。


    严恕放下手中的茶杯，动作沉稳地站起身，对着岑万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伯父，我想向您求娶筠筠。”


    书房里安静下来。


    岑万山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儿。


    只见岑碧筠脸颊微红，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瓣，低下头去。


    岑万山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严恕坐下。


    他身体微微后靠，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阿树，你自然是个极好的后生，有胆识，有担当，我一直看在眼里。”


    “只是，你需要给我充分的理由，说服我才行。我岑万山的女儿，如此优秀，我如何能放心把她交给你？”


    岑碧筠也微微侧过头，偷偷看向严恕，眼里带着点看好戏的俏皮神色。


    她心知父亲其实颇为赏识严恕，此刻多半是在故意逗他。


    若父亲真看不上，早在严恕开口的瞬间就该掀桌子走人了。


    岑万山身子微微前倾，“你是青云堂的人，应当明白我的顾虑。你们的势力，对我岑家来说，是一把双刃剑。能护我岑家周全，也能反过来，借我岑家航运之便，行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他语气加重，“这两年你权利渐大，更应当知道我岑万山是什么样的人。那些有损华人声誉还有祸害同胞的事，我是一点也不会沾的，你如何向我保证？”


    严恕没有坐回去，依旧站得笔直，态度恭敬：“伯父放心，我严恕对那些不义之财，向来持鄙夷态度。不止不会让万山船业沾染分毫，甚至于青云堂本身，”他眼神坚定，“我也会着手逐步改变，引导堂口兄弟走向正行，最终让青云堂彻底转型为正经商会，这才是长久立足之道。”


    岑万山听着，脸上缓缓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再次示意严恕坐下：“好，有志气，坐下说。”


    接下来的时间，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从如何整顿唐人街的赌馆烟馆，到如何为华人争取更多权益，再到未来正经生意的规划，两人越聊越投机。


    岑碧筠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着不疾不徐谈吐志向的严恕与父亲欣慰的笑容，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严恕见状，起身准备告辞。


    岑万山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对了，你们可知陆家前些日子，也跟我提了联姻的心思。”


    岑碧筠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严恕。


    严恕面色平静，安静地聆听。


    岑万山笑了笑，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慢悠悠地说：“照理说，那陆家三小子陆达衢，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家世能力都是顶好的选择，若是联姻，当然对岑家生意助益不小。”


    他看向女儿，眼神挟了些宠溺，“只是啊……”他又看向严恕感慨道，“只是我知道，我这女儿的一颗心，早就满满的，装不下别人喽。”


    岑碧筠的脸瞬间红透，羞赧地低下头。


    岑万山叹了口气，“我岑万山这一辈子，钱也算赚够了。活到这把年纪，也算看明白了，人这辈子再富有，有再多的房子，晚上也只能睡在一张床上。我现在啊，就只希望我的女儿，能跟她真心爱的人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对方能真心实意对她好，就够了。”


    他伸出手，将岑碧筠的手轻轻拿起，放到了严恕的掌心里，“阿树，我把阿筠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严恕紧紧握住岑碧筠的手，眼神真挚：“岑伯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对筠筠好的。”


    岑万山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对了，阿筠现在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如今这排华法案对华人学子限制诸多，机会来之不易。你们可以先去市政厅领了结婚许可证，但为父觉得，你们的婚礼，还是等阿筠大学毕业之后再办，那样更为妥当。你们两人，有意见吗？”


    岑碧筠和严恕相视而笑，一同摇了摇头。


    “没有意见，全听伯父安排。”严恕回答道。


    ……


    时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九二三年的初夏。


    岑碧筠被期末考试缠得脱不开身，算起来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严恕了。


    这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刚结束，她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东西，打算提前去寻他，给他一个惊喜。


    将近三个月的漫长暑假从六月初一直放到八月底，她有太多计划。


    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家取证件，然后拉上严恕去市政厅把结婚许可证办了。


    她搭乘电车回到岑宅，一进门就看到大姐岑碧香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正站在大厅的落地镜前左右顾盼。


    二姨太谢芳围着女儿忙前忙后，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二姨娘，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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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岑碧筠笑着同她们打了声招呼，脚步未停，准备悄悄上楼去拿东西。


    “阿筠回来啦，”二姨太抬头应了一声，又忙着去调整婚纱的裙摆，“快上去休息吧。”


    岑碧筠应了声，脚步轻快地上了楼，在自己房间里很快找到了需要的证件，小心地放进手袋里。


    等她再次下楼时，二姨太正好上楼去取头纱了，厅堂里只剩下还在对镜自照的岑碧香。


    “阿筠。”岑碧香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叫住了正准备出门的妹妹。


    岑碧筠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她：“大姐，怎么了？”


    岑碧香缓缓转过身打量着岑碧筠，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听爹说，你要跟那个青云堂的严恕在一起？”


    岑碧筠挑了挑眉，坦然点头：“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岑碧香顿时嗤笑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纱饰，眼神里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酸意。


    “呵，不过就是个混帮派的马仔，岑家三小姐找这么个人，说出去，可真够给岑家丢脸的。”


    岑碧筠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她静默片刻，随即唇角又重新弯起。


    “是，大姐说得对。他自然比不上大姐夫，出身金门城最体面的陆家。大姐往后嫁过去，自然是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好日子。”


    说完她目光清亮地看向岑碧香，准备开炮。


    “只是婚姻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往后几十年，每天躺在枕边的，若是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人，那其中难受的滋味，恐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你！”岑碧香杏眼圆睁，精心描画过的眉毛气得快要竖起来，目光剜向岑碧筠。


    岑碧筠无所谓地耸耸肩，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些：“大姐与其有功夫在这里跟我赌这些有的没的的气，不如多花点心思，让未来大姐夫争争气。”


    她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谁不知道，陆家将来大半个江山，那都是要落到陆三少陆达衢手里的。大姐不如多教教大姐夫，好好钻研一下，怎么才能从那位厉害的三弟手底下，多分点汤喝喝，这才是正经道理。”


    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岑碧香好心提醒：“还有啊，大姐，你这大小姐脾气，在咱们自己家，自然没人给你气受。可嫁过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总得陪着大姐夫夹着尾巴，一起仰仗着陆三少的鼻息过日子，是不是？”


    说完，她冲岑碧香露出一个文雅乖巧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些戳心窝子的话都不是出自她口。


    她不再看大姐那张气得扭曲的脸，拎着手袋姿态优雅地转身出了门。


    岑碧筠走出大门，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平时很少这样刻薄地怼人，只是一想到大姐曾经打过严恕的主意，心里那股醋意就忍不住冒了头。


    屋内的岑碧香越想越恨。


    那个严恕简直是有眼无珠，凭什么看不上她岑碧香，却偏偏喜欢那个总是装得一副清高模样的岑碧筠！


    凭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