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作品:《因为美丽

    1985 年的海雾带着股铁锈味,像刚从纺织厂仓库里拖出来的铁纱锭,潮乎乎地裹着人。东方红纺织厂的宣传栏前围了圈人,新贴的布告上,刘冀和江天的名字被红笔打了叉,墨迹洇透了纸背,像两摊没干的血。“聚众斗殴、流氓滋事,情节严重” 的罪名用黑体字印着,每笔都带着尖,刮得人眼睛疼。最底下的判决结果刺得人睁不开眼:刘冀,十五年。凌月路过时,听见有人在说 “江天的家人揣着两沓钱往公安局跑,被纪委的人堵在门口,钱撒了一地,风卷着像群白蝴蝶”,还有人压低声音 “刘厂长这次是真没辙了,王主任从省城带话,说‘严打期间,谁也保不住’”。


    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早就换成了蓝布工装,裤脚缝得紧紧的,针脚歪歪扭扭,是传达室老张头的老伴帮忙缝的 —— 老太太想儿子,时常抹眼泪,眼睛早已老花,每缝三针就会扎到手,线头在裤脚内侧结成小疙瘩,磨得脚踝生疼。凌月的头发也剪短了,齐耳的长度,用橡皮筋扎成个揪,露出光溜溜的额头,头皮被勒得发紧,像套了个无形的环。这是刘德的意思,上周他让人送来个樟木箱,铜锁擦得锃亮,打开时飘出股樟脑丸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呛鼻子的味道 —— 箱子底层垫着的旧报纸是 1978 年的,头版印着 “改革开放” 的通栏标题。里面叠着的确良衬衫、尼龙袜子,还有条藕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白梅花,针脚密得像纺织厂的细纱。箱子底压着张纸条,刘德的字映入眼帘:“刘冀判了十五年,没辙了。你陪我去趟省城探望一下,或许…… 能让他在里面好过点。” 凌月摸着连衣裙的布料,滑得像没晒干的海带,突然想起母亲那件被剪碎的月白色旗袍,盘扣是翡翠的,在□□时被搜走前,母亲总说 “好料子要贴身穿才养人”,此时她不知道这些衣料隐藏着什么样的计划。


    车间的织机还在响,只是声气弱了许多,像得了肺病的老人。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的织机彻底坏了,机身上的红漆剥落得只剩零星几点,露出的铁皮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个 “冤” 字,横撇竖捺都带着抖,被陈国建看见,掏出许久不抽的旱烟锅子往字上戳,烟灰落满铁皮,他再用鞋底蹭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道灰白的印子,像道没愈合的疤。有次凌月路过,看见那道印子上落了只死麻雀,是被织机的尖锐机杆划破了翅膀,血珠渗进铁皮的纹路里,把 “冤” 字浅浅的轮廓又晕得发红。


    “凌月,刘厂长叫你去办公室。” 传达室的老张头缩在岗亭里,军绿色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他的手指在铁环上转得飞快,那铁环锈得厉害,转起来 “咯吱咯吱” 响,像谁在嚼碎玻璃,那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凌月点头时,看见他帽檐下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泡肿得发亮,“丫头,路上当心。” 这话他上周也说过,当时她正拿着刘德给的 “仓库管理员” 任命书,往仓库走,老张头偷偷往她兜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工装口袋里硌得慌,后来发现糖纸里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小心有诈!”


    刘德的办公室比往常更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是那种厚重的藏青色平绒布,边缘磨出了毛边,像海草在波浪里漂浮的须子。只留条缝,漏进的光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道细痕,像把没开刃的刀。桌上的搪瓷杯换了新的,印着 “劳动模范” 的字样,与陈国建的宝贝一个样,杯盖没盖严,飘出股龙井的清香,盖过了他身上惯有的烟味 —— 那是种名贵的 “中华” 牌香烟味,混着茶叶的香。“坐。” 刘德指了指对面的藤椅,椅垫上铺了块新的的棉布,蓝底白花的,显着朴素而有着点儿温馨的气息。


    凌月坐下时,藤条 “咯吱” 响了声,像在叹气。她看见刘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节处却泛着红,像是刚攥过什么硬东西 —— 后来才发现,是他办公桌抽屉里那把黄铜算盘的边缘,被他捏出了道浅痕。“刘冀的事,你听说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海雾漫过礁石,“十五年,上诉被驳回了。王主任说,严打期间,顶风作案,没判死刑就算轻的。”


    “听说了。” 凌月的手指绞着工装裤的缝,米白色的确良布料的上衣现出一大块印子,是被汗渍浸的,像块没洗干净的胎记。上周三车间的老王被放出来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颧骨上有块青紫色的瘀伤,见了谁都低着头,说 “在里面天天喝肥皂水,那味儿比车间的机油还冲”。他偷偷告诉凌月,刘冀在看守所里得知判决时,把搪瓷碗都砸了,吼着 “我爸是厂长”,结果被狱警踹了一脚,“部长又怎么样!”他牙都被磕掉了两颗,吐出来的血里还混着韭菜叶子 —— 前天的牢饭是韭菜炒鸡蛋,是最好的口粮了。


    刘德突然苦笑了一声,笑声像块泡软的肥皂,腻乎乎的,又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我托了关系,见了他一面。” 他往凌月面前推了杯茶,茶水在玻璃杯里晃出细浪,茶叶梗子在水里打了个转,竖了起来,像根拧巴的笔杆,“他说…… 想你去看看他。省城有个展销会,顺路去趟监狱,让他有个盼头。”


    盼头?凌月想起车间老王的脸,想起烟盒上的 “笼子”,想起蒯文被煤灰染黑的手指。她想躲,哪怕是那叠钞票和那个金镏子,却被刘德话语里的无力感绊住了 —— 刘德的眼角有了皱纹,鬓角也泛了白,不像以前那样笃定,倒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但时刻锁定目标。茶杯的热气模糊了凌月的视线,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短头发,蓝工装,像株被掐了尖的向日葵。上周她在仓库整理棉纱时,发现蒯文藏在废纱包后的烟盒,上面用烧焦的木棍写着:“笼子里的鸟会忘记天空,就像糖会忘记苦。” 烟盒边角沾着根灰白的头发,是老张头的 —— 后来才知道,老张头的儿子 1974 年就是因为 “送信” 被判了叛国罪,那封信里其实只是夹了片晒干的海草,收信人是他在下乡时认识的姑娘,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海边被抓到的时候,他对着大海咆哮:“隔着千万里,我只想过去看看!”岂不知被判了叛国罪。


    省城的招待所铺着红地毯,踩上去像陷进棉花堆,每走一步都能听见 “噗” 的轻响,像踩碎了什么脆东西。刘德开了间套房,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拼盘,苹果上还带着片叶子,像刚从树上摘的,梨的表皮有处磕碰,露出的果肉黄得发透,像块没化的黄油。穿旗袍的服务员送来热水时,凌月看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贴着块麝香风湿膏,深褐色的,药味混着水果的甜香飘过来,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江天家酒楼里的服务员,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混合的味道像把钝刀子在她的心间割扯。“刘厂长,王主任在三楼宴会厅等着呢。” 服务员的声音发甜,却在转身时往凌月身上瞟了眼,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连衣裙领口 —— 那里的白梅花绣得最密,针脚里还卡着根线头。


    酒局上的人都穿着中山装,口袋里别着钢笔,笔帽在灯光下闪着亮,说话时总爱往刘德这边凑,表现出不一般的关系。王主任的啤酒肚顶着衬衫扣子,第三颗扣子松了线,摇摇欲坠,说话时竟将唾沫星子溅在凌月的连衣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凌月不敢表现出厌恶,只有陪着笑。“刘厂长也别太上火,” 他举着酒杯往刘德这边递,杯沿沾着圈啤酒沫,“年轻人犯浑,十五年也不算长,风口过后,活动活动,早点出来还能干事。” 他的目光扫过凌月,“这位姑娘看着俊,是……”


    “厂里的技术员,” 刘德抢过话头,往凌月杯里倒橘子汽水,气泡 “咕嘟” 往上冒,“聪明,会办事。” 他仰头灌下杯白酒,喉结滚动得厉害,像吞了个拳头,“小凌,给王主任斟满酒。”


    凌月捏着酒瓶,手指被玻璃硌得发麻。她还是第一次给男人倒酒,她看见刘德的脸在酒精里涨红,眼神却越来越亮,像两团荧火。王主任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姑娘手真嫩,不像我们这些老男人。” 他的手指往她手心里钻,像条蛆,“刘厂长有福气,身边总不缺美人。”


    凌月想起车间窗台上的仙人掌,浑身是刺,却在去年冬天开了朵嫩黄的花,花瓣薄得像层纱,被陈国建看见,连根拔了,说 “资产阶级情调,留着扎人”。而此刻资产阶级情调,不正是他想拔除的吗!她的手指捏着玻璃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杯中的橘子汽水泛着气泡,像些没说出口的话,咕嘟咕嘟往上冒,在液面碎成细小的白沫。


    当送走王主任后,凌月拖着刘德回房间,刘德突然把她往怀里拽,酒气喷在她脸上,像头醉猪。“小凌,陪我喝杯。” 他的手在她背上乱摸,显然乱了方寸,指甲刮过她的皮肤,像铁梭划过棉布,“刘冀那混小子…… 要不是看在他还有点盼头,我……” 他没说下去,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湿热的呼吸像条蛇,“你帮我个忙,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我…… 我不会亏待你。”


    帮忙,帮谁的忙?她想躲开四六不分的刘德,却被他按在沙发上,重重地压在身下。他的力气大得像把铁钳,指节陷进她的肉里,留下五个青紫色的印子。连衣裙的领口被扯开时,她看见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照在地毯上,像条银色的蛇,正慢慢游过来,鳞片闪着冷光,“这些衣服,是我的老情人留下的,我就知道你穿着最合身,比她还美。”刘德说着醉话,将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都打包在一起。


    “刘厂长,别……” 她的声音被捂住了,像只被捏住嘴的鸟,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响,像吹进仓库里又被遗忘的海风。刘德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酒气和口臭,像团烂泥,牙齿上还沾着点青菜叶的绿。“只要你听话,” 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摸,指甲刮过她的皮肤,像织机的铁梭划过棉布,“你跟着我就好,等着刘冀出来,我会给你一大笔钱,带你去深圳,让你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凌月痛苦地想起自己织的棉布,白得像云,上面印着阳光的味道。又想起蒯文在烟盒上写的 “棉布会记得手指的温度,就像海会记得船的重量”。可现在,那些温度都被酒精和欲望冲散了、泡化了,像被汹涌的浪卷走的沙,只留下滩涂的狼藉。她已无力反抗,或者根本没有反抗的意识,尽管这份屈辱使得她身心俱焚,她已经迷失了自己!她的指甲掐进刘德的胳膊,掐出几道血痕,血珠渗出来,沾在她的指腹上,像颗没干透的红墨水点。刘德愈发激发出□□,他紧紧地按住她,使她像只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无力挣扎。


    凌月一夜未眠。刘德醒来时看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窗帘缝漏进的一缕光,在地毯上投下道亮线,像根欲燃的导火索。他从手提箱中拿出个首饰盒,红绒布的,边角绣着清亮的兰花,里面躺着条金项链,吊坠是颗心形的水晶,在微弱的光里闪着亮光,像只睁着的眼睛。看来,他早有准备,“见刘冀时,希望你不要......”


    凌月没碰那项链,起身时,看见连衣裙的领口破了个洞,像张没合拢的嘴,露出的布料纤维抽成了丝,像老太太的白发,那是刘德撕扯后的痕迹,她的手指抚过那破洞,突然想起仓库里的棉纱,被机器绞断时,也是这样抽丝剥茧,露出里面的白,那些白展现的空洞与无力感,让人想哭。


    回到东海市,车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人往她背后吐唾沫,在地上开始汇聚成海边的水汪;有人在她路过时突然噤声,手里的活计停了,织机的 “哐当” 声显得格外响,像在诅咒着什么;还有姑娘故意撞她的肩膀,把棉纱掉在地上,说 “不好意思,手滑,白纱脏了”。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晃,看见她时,嘴角总挂着笑,那笑里藏着针,轻轻扎人。“凌月同志,好样的。” 他把搪瓷缸子往操作台上磕,不敢使劲,却发出闷声,“刘厂长很器重你啊,啊......仓库的台账做得越来越好了 —— 没有错别字了。”台账本上的名字,凌月已经改成了规规矩矩的 “凌月”,横平竖直,像小时候描的红,但陈国建总爱在旁边画个小圈,用红笔在里边写着一个“好”字,嘴里哼唧着:“跟谁也比那个傻诗人强”。


    陈国建上周突然闯进仓库,翻出她藏在棉纱堆里的烟盒,上面有蒯文写的诗:“海雾会散,潮水会退,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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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些人死在滩涂上”,他把烟盒死劲地拍在操作台上,矛头直指蒯文,“这是什么?思想不正!”陈国建找了照相馆的老李头弄了张合成的照片,说蒯文“行为不端”,与女人乱搞男女关系,至于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谁,身影模糊,陈国建说那绝不是凌月!


    蒯文被扭送外地那天,由于抗争,眼镜片撞裂了一道缝,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撞破了眼镜,他顾不了这些,大喊:“刘德贪污!他和王主任勾结,把日本织机的尾款塞进自己口袋!陈国建枉法!那批棉纱明明是一等品,他报成三等品,钱都哪去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齁咸的海风磨过,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发出 “呼噜” 的异响,喷发出不屈与抗争,但只有风吹过烟囱的呜咽声伴着他的悲愤,随后,话语就被风撕成碎片,抛洒在海雾里。


    后来听陈国建说,蒯文被定性成 “人民内部矛盾”,去省纺织系统劳动工厂改造去了。那个地方本来是□□中下放改造老干部的场所,如今化作了年轻人的学习“阵地”。陈国建翻了翻白眼,显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与目的。


    凌月自从那天回东海市时,已经再也没有颜面去见蒯文了。后来,她去锅炉房时,发现煤堆上还留着蒯文的烟盒,旁边扔着半截《朦胧诗选》,书页被烧了大半,焦黑的边缘卷起来,像只受伤的蝴蝶,凌月悄悄地把那半截卷起的诗选抚平。她似乎看到蒯文的眼睛,那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些别的什么,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不疼,却撮在一起、拧在一起,搅得心发麻。凌月用手指绞紧连衣裙的缝,那里还留着酒渍的印子,像块永远洗不净的膏药,散发着馊味、霉味与腻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讨厌,已经不像自己了。“我和你没有关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诗选上,她的眼神慢慢暗下去,像没有余烬的烟蒂被弹在海水里。


    可是,老张头的烟盒开始出现在她的窗台上,上面用炭笔写着些零碎的事:“蒯文在劳动工厂挺好,管纱锭仓库,还在烟盒上写诗,有人偷偷传看”“江天他爸的酒楼被查封时,发现账本上有刘德的签字,买了五十箱,被记在厂里的账上”“陈国建升了副厂长,接替刘德管后勤,昨天把仓库的旧棉纱卖了,钱揣进自己口袋,还让会计记成‘废品处理’”。最后一张烟盒上,画着只笼子,里面的鸟长着喇叭裤形状的尾巴,羽毛是靛蓝色的,像凌月原来那条喇叭裤的颜色,笼子的栏杆上缠着根红绸带,打了个活结,像根能解开的绳,鸟的眼睛是用炭笔点的,亮得像夜晚海里的蓝眼泪。


    凌月把烟盒都收在樟木箱的底层,压在 1978 年的旧报纸下。她开始学着穿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 “噔噔” 声,像在给自己的脚步打拍子,每走一步,脚踝都像要断了,却还是咬着牙走,这能感受到一种高贵与从容,这些可以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她还涂了口红,是刘德让人送来的 “美加净”,红色的,涂在嘴上像喝了血。刘冀在探视室里总是盯着她的嘴唇,眼神发直,说 “我还是喜欢从前你的样子,可是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格。”她没说蒯文的事,也没举报刘德的所作所为,她无力与这个世界对抗。


    车间的织机还在轰响,只是凌月再也没去过。她的办公室搬到了仓库楼上,那里窗明几净,墙上挂着 “仓库管理规范” 的牌子,字迹是陈国建写的,歪歪扭扭。桌上摆着台电话机,红色的,像只睁着的眼睛,会说话,更能盯人,她须从这里听从刘德的呼叫。有时她会从窗口往下看,看见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晃,像个打手,又像个侦探。他的搪瓷缸子越来越旧,缺了的口沿像被狗咬过,却总装着浓茶,茶叶梗子竖得像片微型的森林,他走到哪,那股焦茶味就飘到哪。


    海雾浓的时候,她会看见海边的礁石,像些没刻字的墓碑,黑黢黢的立在浪里。有次她戴着刘德给的水晶项链站在窗前,阳光透过吊坠,在墙上投下道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玻璃,碾得她心灵碎痛。有时,她会突然想起蒯文在烟盒上写的:“水晶会记得打磨的疼,就像潮水会记得礁石的伤口”,不禁黯然神伤。


    那天晚上,刘德又来了,带着瓶红酒,标签上的外文她不认识,字母像些歪歪扭扭的蛇,瓶身上的花纹是金色的,缠着葡萄藤,藤上的叶子尖得像针。“刘冀那边我打点过了,正向着预期发展。” 他的声音很轻,像海雾漫过礁石,心情却很沉重。凌月的手指捏着酒杯,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杯中的红酒晃出细浪,像些没说出口的话,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酒里晃,短头发,红嘴唇,脖子上的水晶吊坠闪着光,看着像个陌生人。


    她没问刘冀还有多少年,也没问老张头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看着窗外的海,雾又浓了,把纺织厂的烟囱吞了进去,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支没蘸墨的笔,在夜空里写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联防队员的手电筒光,像颗流星,划过去就灭了。


    仓库的棉纱堆越来越高,像座小坟山,最底下那层的棉纱都发了霉,长出些灰绿色的毛,像灵怪的头发。凌月想起在最底下那层,藏了片贝壳,是她刚进厂时捡的,内侧刻着 “自由”,被海水泡得发胀,刻字的地方有些磨损,却还能看清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像走过的路。她知道,有些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像被浪卷走的沙,说不定哪一天又被送回岸边;像被织机绞断的棉纱,重新接线还能织出白布。而她已寻不回自己的梦。


    海雾又起了,带着股铁锈味,像刚从纺织厂仓库里拖出来的铁纱锭,潮乎乎地裹着人,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凌月坐在仓库的台账前,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墨水在笔尖积成个小墨珠,颤巍巍的,像滴没敢滴落的泪。窗外的联防队员换了班,钢管在石灰线上划出 “沙沙” 的响,划得整整齐齐。她的目光落在 “凌月” 两个字上,突然觉得那笔画像些缠绕的线,横是经,竖是纬,能织出白布,能绣出梅花,也能解开死结 —— 她突然间领悟到什么,只要她愿意,就能让针脚重新变得细密,像纺织厂的细纱,把散落的光都织进去,织成块能裹住温暖的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