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萧啸叩响程宁的房门。在他的不远处，许浩嘉正看着他。


    程宁睡眼惺忪的走出来，挠着头问两人：“有事吗？”


    远处，一眼能望到的田垄间，埋头的人更多了。


    “早上练剑吗？”萧啸问她。


    程宁正想点头，却听见许浩嘉说：“和我走走。”


    “好。”


    萧啸目送着两人离去。


    脚下的黄泥记录两人的脚步。许浩嘉问：“你和萧啸是什么关系？”


    “……”程宁犹豫，“我挺感激他的。当时我暴露使用鬼术修炼，修为尽废之时，只有他一人留在我身边，陪我辗转奔波。”


    “你当时为何不来找我？”


    “……不想给你添麻烦。你和他不一样，他生来是泥腿子。而你！少宗主，你家大业大，我不能连累你。”程宁犹豫再犹豫还是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今日，许浩嘉在她身边，她还能向许浩嘉诉说。明日呢？


    还有萧啸，程宁一直没法摆正他的位置。朋友不像朋友……


    照她以前的性子，不应是现在这般样子，像一团乱线，找不到头，又舍不得剪断。纷杂波乱的事情终归是磨掉了她的些许锐利。


    “什么叫给我添麻烦？我是怕麻烦的人吗？”许浩嘉攥着程宁的手，低着头看着程宁的眼睛，质问。


    “我交朋友有我自己的道德标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在这件事情上，程宁很固执，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对萧啸，她也是如此固执。


    “那他呢？放在你身边，像一个小厮？”许浩嘉顿了顿，继续说：“也行，这样有人照料你，我也放心。”


    “不！”程宁否定，“我没有只把他当成一个小厮。他也是人，我给了他很多钱，作为回馈。”


    她睁着一双眼，看着许浩嘉，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他跟着我不好。以后会很委屈，尤其是我死了以后。”


    “你乱说什么？什么死不死？”许浩嘉连忙去捂程宁的嘴，“呸呸呸！快收回！”


    “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的结局。我会和我的父母一样，年轻、绚烂、转瞬即逝。但也许你能活。”程宁扒开许浩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我不能把他牵扯进来。你还有宗门为后盾，他什么都没有。如果让金门宗看见了他的价值，那他便只能任由金门宗宰割。金门宗那三个疯子为了解除天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师兄不会帮他，你也不会。”


    “他和我们隔着天阶。”程宁眼中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的坦然。


    明知死路一条，为何又要牵连无辜性命？


    “好吧。”许浩嘉站在树荫下，将程宁也拉到凉快处。


    “你想好了就行。”


    稻田之中，人像蚂蚁一样，不断的弯腰搬运粮食。萧啸和金普宣在聊什么？程宁与他们的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说话。


    黄县督又来了。


    宴席很简单。简单的农家豆腐配上一碗蘸水，几碟过年时储备的肉食，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新采摘的大米。


    程宁依旧被许浩嘉和萧啸圈在中间。她格外爱那盘豆腐，滑嫩又质朴，和她在这里的所见之物一样。


    萧啸称呼他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为大哥，两人交谈甚欢。


    “你们认识？”程宁看萧啸不主动来和自己说话，她挨过去问。


    “刚认识。”萧啸答。


    “那还聊得真开心。”程宁端着碗，凑在旁边，见没人和自己说话，将筷子咬的死死的。她想离开，又不想。


    程宁听见萧啸与中年男子聊，聊大概还要多久才能收割完全部的稻穗，聊如何磨镰刀才能使镰刀更加锋利，聊怎样用力击打才能更多的将稻谷从稻穗上打下来，聊接下来的天气适不适合晒谷子。


    聊稻谷的现在和未来。


    他们聊了很多，程宁插不进去嘴。这是她完全不知道的生活，她只见过白色的大米，但从未见过裹着黄色外壳的大米。


    她只能凑在一边静静的听着，听着萧啸和中年男子有来有往的聊天，带着笑容的聊天。


    过了好久，中年男子要去劳作了。萧啸才转过身问程宁：“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啊！”程宁半口饭还含在口中，这怎么跟你说嘛！


    “你看，我跟别人聊天从不避讳你。但是你呢？你跟别人聊天从来不让我听。除非我硬凑过去。这不公平吧？”


    他在说什么？程宁还是鬼使神差的点头。


    “所以呢？”萧啸留下一个问句，吊着程宁的胃口。


    “所以呢？”程宁放下碗筷，追着他问。


    田埂上，一女子追在一男子身后，不停的问：“所以呢？”


    萧啸迟迟不回答，惹得程宁心中郁闷。在她不想追了的临界点，萧啸停下来对程宁说：“所以我刚刚没和你说话，是因为我有点生气。”


    ……


    “啊～”程宁张着嘴，一时没接受这个说法。


    “回去吧，外面晒。”萧啸扭过她的头，推着人往回走。他特意逗程宁，又把握的刚刚好，在程宁即将垮脸的前一秒停下来。


    拿捏，易如反掌。


    不枉他多久的苦心观察，和费心记录。


    “好的。”程宁结结巴巴，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许浩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看着他们两人共同回来，扔两把镰刀到他们面前，问：“割稻吗？”


    程宁拿着镰刀，上下翻转细看，然后扭头看萧啸。


    萧啸答应了，于是她也答应了。


    “镰刀口子要对准根部，直走，割齐整。你可以的。”萧啸站在程宁一步之外，为程宁示范动作。


    “哦。”程宁低低的回答，学着萧啸的动作，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练剑，手臂有力，简单的割稻穗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对金氏兄妹，尤其是金棠宛，就不那么简单咯。


    金氏兄妹是阵修，日常最费力的修炼也就是在石盘上雕刻阵纹。金棠宛还经常偷懒，将石盘全推给她的哥哥。如今也可以说一句，她曾经偷过的懒，全报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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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嚯！”程宁扛着一捆稻穗经过，还不忘嘲笑叉着腰喘粗气的金棠宛。


    “你懂什么？我干的慢，我就可以少干一点。你能干，你就得多干一点。”金棠宛理不直气也壮，给自己找借口。


    “你小心晚上不给你吃饭。”程宁将肩上的稻穗递给萧啸，恐吓金棠宛。


    “我如今的修为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了。你以为我像你啊，馋猪。”


    “我记得你好像是金丹吧，而且在呆在这个阶段好多年都没有进步。”程宁故作苦恼，“你说你是打算三十岁的时候进阶元婴呢？还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


    “哎呀，我忘了。您跟我们不一样。您是金门宗唯二的继承人，不努力修炼又能怎？反正祖业雄厚。”程宁惊讶的捂住嘴，“金大小姐不会生气了吧。”


    “你！”金棠宛指着程宁，想要一步冲过来，却被她哥哥拦住。


    萧啸也挡在程宁身前。程宁从萧啸身后伸出头，朝金棠宛吐舌头，“金大小姐，快去修炼吧。希望在我飞升之前，能看见你进阶元婴！”


    她握拳作加油的手势。


    转身，程宁朝着萧啸笑得正灿烂，留下无能狂怒的金棠宛，和无奈哄妹妹的金普宣。


    许浩嘉抱着一捆稻穗经过，萧啸绅士的接过她手中的重物。


    顺势，许浩嘉挽着程宁到一旁休息。而后，萧啸也向她们靠近。


    “水。”许浩嘉递给程宁，程宁又剩一点给萧啸，直到瓶中再也没水。


    一日劳作结束，程宁又进入心法状态。她察觉烦躁远离了她。她的生活越来越规律，日出而作日落心法，一日三餐，顿顿不落。


    周围的人也固定下来。


    熟知的那位农妇，程宁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能看出来，她现在很开心，过得很知足。


    有一日，农妇对程宁说：“你算命好，生在了大宗门。”


    这句话给了程宁很深的震撼。她一直哀叹自己的命运，却不料有一日能在另一人口中得到夸赞，夸赞她的命好。


    她问农妇为何这样说。


    她听到了一个哀伤的故事。


    一个原本小康的农家被病痛袭扰，只剩下孤女。孤女选了个身强体壮的丈夫，而转眼丈夫病重，孩子也病重。最后孤女还是孤女。


    程宁问农妇：“不怨吗？”


    农妇摇摇头说：“不怨。”


    她们又聊起从前农妇口中的主意。


    农妇笑着回答：“我从未改变心中的主意，我应该有一点自己的主意，我不像你们有通天的本领，但我觉得主意与本事无关。”


    程宁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主意。


    农妇答：“因为痛苦反复煎熬。”


    她念了一句像诗一样的句子，她说：“我不想被痛苦反复煎熬，我想你也不想。”


    她们在交谈时，萧啸一直站或坐在程宁身边。微风吹来萧啸身上的气息，包裹着程宁。


    我想你也不想。这句话从此刻在程宁心口，每当她进入心流之时，她都会想起这句话。再将它掏出来，重新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