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将近垂拱帝的万寿节，所以楚王妃并未依照礼制停柩数月，而是早早地便就入土为安。


    楚王妃的薨逝就像是在长安城这连绵不绝不绝的浩大江水里投入了颗小小石粒，只是动荡起几圈涟漪，却并未激起来什么大的波澜。


    唯一在长安城有几分风声的是，楚王长子李骞因着素来被娇惯宠溺，加之年幼不懂事，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甚至不愿意穿上丧服，是被楚王严声呵斥后，才叫李骞心不甘情不愿地委委屈屈被套上粗麻生布制的丧服。


    虽说这是十分不孝的行径，但李骞毕竟年幼，再加之楚王新丧妻，到底不好让人落井下石到过分地步，因此没闹出来什么大动静，当然这事自然也被有心人给记下，等待合适时机拿出指摘。


    朝堂上近来折腾得沸沸扬扬的是晋王和秦王的争端，两位金尊玉贵皇子为着王奕宵禁闹市纵马的事是好生斗法。


    晋王虽表面上说一切依照律法，但王奕可是他的嫡亲表弟，他若真的抛下不管，岂非是要寒了外家王家的心。


    所以晋王麾下官员是尽心尽力地全力为王奕开脱，秦王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力主给王奕治个重罪，以借此打击任刑部尚书的王奕之父王晟。


    但秦王上蹦下跳，完全不顾自己腿脚还不干净着，于是晋王自然毫不客气地把杨琛给牵扯了出来，毕竟同是皇子表弟，王奕犯的事可还没杨琛重呢。


    但李悬黎近来可无暇理会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


    贞吉殿里，温九渊正面色沉静地向李悬黎禀报着他查到的东西。


    温九渊是齐光公主府的长史，他是李悬黎幼时师傅温岳的亲孙，温岳因病辞官后，温九渊就一直跟在李悬黎身旁，颇得李悬黎倚重。


    李悬黎一边听着温九渊说话，一边翻着手里头的账册，这是工部员外郎陈津所写的。


    陈津是寒门庶族出身，垂拱十四年的进士，杏榜得名时还不至而立之年，可以赞句英才。


    但很可惜的是，这是个论出身、论祖宗的世间，所谓龙跃凤鸣、卓尔不群的才干，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只需轻轻一摔，就能碎得满地狼狈，看着就扎眼刺目得很。


    科举选栋梁之材为国效力，可何谓是栋梁之才？


    寒门出身的贫家子，再聪明，再机敏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朽木庸才，连成为太平宫朱红宫墙里不显眼的红砖都无资格，只有尊贵显赫的世家子们，才可以成就为大齐的肱骨良臣，栋梁之材。


    偏偏陈津还生得副傲骨，有轻王侯贬富贵的清高桀骜，他不想，也不甘心奉承攀附士族或勋贵，所以陈津为官二十年，不过挣扎着从地方小吏成了这长安城里不起眼的从六品官员。


    陈津为官的数载生涯里，唯一算得上好运的事就是因着和林侍郎同乡，所以也随着林侍郎参与进了千秋万年楼的督造事里头。


    但这显然对秦王算不上是件幸运事。


    因为陈津的傲骨哪怕过了二十年也没被消磨殆尽，在营造督建千秋万年楼时，他敏锐地发觉了其中的种种贪污受贿事，陈津看不过眼，哪怕林侍郎对他算得上知遇之恩，可陈津依然不能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二十年前做不到的同流合污，二十年后同样也做不到。


    可是陈津也明白自己位卑力薄，有权势赫赫的秦王在，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像良田里的害虫般碾死，虽然秦王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害虫。


    所以陈津只能默默地把证据详细记载成账簿，等待着时机能够亲自奉予垂拱帝，可惜他没等到那机会——


    垂拱三十三年的十二月十七日，一个雪霁初晴的时日里，陈津和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一同被场来路不明的火活生生地烧死在那座小小的宅子里。


    他的死甚至连扔在水里头的石子都称不上，只有正漫不经心赏着底下歌舞的秦王，随手扔了几个金锭给办事的侍从做赏。


    只是秦王不知道的是，死在火里头的姑娘不是陈津的女儿，是来投奔陈津的侄女，而陈津的女儿陈蔚因想照顾才来的堂妹，所以特意出门到街市点心铺上买点心。


    等陈蔚回到家去，看到的就是好像永远不会燃尽的大火。


    陈蔚是陈津最疼爱的孩子，他的女儿是他手把手教养出来的，每当看着字字珠玑的聪慧女儿，陈津心头总会生出可惜意思，若是陈蔚早生些年岁，生在元亨年间，她是可以发挥自己的才干，在显宗的紫薇阁中展露才华的。


    陈蔚不想嫁人，陈津也舍不得陈蔚随意嫁给庸人俗人，在闺阁中消磨她的才智，所以哪怕陈蔚年至十八，依旧可以自在地当陈家小女，在喜爱的琴棋书画中打发光景。


    而陈津心头压抑着的不能与旁人说的事，也只有在与爱女相处时，才能够透露一二。


    于是陈蔚几乎立时明白了这场灾祸降临的原因，在痛苦与愤怒中，她能做的却只有迅速地隐藏了自己的脸，等到大火被熄灭，眼睁睁望着那几具烧焦遗骸被抬出，被随意掩埋，陈蔚却只能旁观，她甚至不能落泪。


    在十几日的深夜，陈蔚偷偷溜进了陈家小宅，在曾经被细心打理如今却满目枯败的花圃下挖出了陈津重视无比的账簿。


    陈蔚要为陈家众人报仇。


    可陈津至少还是齐朝官员，而陈蔚现在是个被所有人认为已死的孤女，她是陈家唯一的希望，但陈蔚甚至不敢抛头露面，以免被人认出，她要谨慎要小心，所以陈蔚只能忍耐，只能等待自己的机会。


    直到李悬黎从崔寂口中得知千秋万年楼将在九月初九倒塌，让温九渊开始详细调查秦王在千秋万年楼上贪墨的证据，在桩桩件件的事中，陈津的死引起了温九渊的注意，而温九渊则因此引起陈蔚的注意。


    秦王与齐光公主不睦，这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成了陈蔚难得的机会。


    这是本很厚的账簿，为了从千秋万年楼上敛财，秦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做梁柱的金丝楠木，做窗户的玻璃，做装饰的宝石珍奇，因着它们贵重，秦王通通都敢叫人或切割，或报损，然后将这些借着聂家货船偷运出长安城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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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至于报高价，做假账这样简单的贪墨手段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有垂拱帝的好儿子秦王做上头榜样，底下人自然是上行下效，可着劲地捞油水。


    垂拱帝说水至清则无鱼，那这条小小池里头可实在养了太多脑满肠肥的大鱼了。


    李悬黎瞧着都不由得几分触目惊心，想起上回在万岁行宫游乐时，垂拱帝还打算领着他们一众皇嗣往千秋万年楼去，李悬黎都不由疑心这座摇摇欲坠分外脆弱的高楼，是否真能够承得住这些珠围翠绕的贵人踏足。


    也亏秦王还能在旁洋洋得意地说什么，事情交给他办尽可放心，这是让人放心什么？


    若是千秋万年楼在当时倒塌，他们可是都要为这楼殉葬了，那这是可真真是热闹得很了，他日史书工笔定是桩千古也要流传的笑谈。


    将手里的账簿合上，李悬黎看向温九渊，出声问：“观澜，陈姑娘现在在何处？”


    观澜是温九渊的表字，为表亲近，李悬黎一直这般唤他。


    温九渊躬身答：“为防被秦王发觉，臣让陈姑娘扮做小厮打扮随臣回了公主府，陈姑娘现在正在殿外等候。”


    “让陈姑娘进来吧，本宫想要见见她。”


    听了李悬黎的话，含蕊立马往殿外走去，好将陈蔚带入殿中。


    只见陈蔚做男装打扮，乌黑挽成髻，插枝竹簪，生得面容清秀，身量娇小，骨肉伶仃得几乎可怜，但她腰杆笔直犹如殿外翠竹，绝不会叫人轻视。


    陈蔚躬身冲李悬黎拜道：“臣女陈蔚见过齐光公主殿下。”


    李悬黎温声道：“不必多礼，陈姑娘请起。”


    陈蔚抬眸望向李悬黎，她生得双分外明亮的凤眸，她问道：“殿下可看过了臣女托温长史奉给您的账簿？”


    李悬黎颔首，她说：“本宫方才已经大致翻阅过，本宫要多谢陈员外郎讲这些都详细记下，也要多谢陈姑娘冒死将其取出，未叫这账簿落入秦王手中，被他销毁证据。”


    陈蔚的声音很是平静：“殿下，您是金尊玉贵的圣人之女，臣女受不住您的感谢，臣女的父亲亦受不住您的感谢。”她微微一顿，“在其位，谋其政，臣女的父亲不过是做了他应当做的忠君之事，可是——”


    陈蔚双手紧紧握拳，像是在尽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她接着说道：“可臣女的父亲，臣女的母亲，臣女的兄长，臣女的堂妹，都因这件正确无比的事而被大火烧死，这不应该，这不应该！”


    她身体微微颤抖，一双眼通红，那是浓浓的恨意烧灼的火焰，“臣女请殿下为我陈家四口人报仇雪恨！”


    “陈姑娘，本宫不敢说定叫秦王血债血偿的话。”李悬黎看着陈蔚，“但既然你相信本宫，将这极其重要的账簿交于本宫，本宫就也定会竭尽所能，叫秦王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李悬黎话落得分外坚定。


    因为李悬黎手里头现在不只有这册记下秦王贪墨的账簿，能压垮秦王的那根稻草——张陆，他已经平平安安地被崔寂的人带回到长安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