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冬狩(二)

作品:《胡笳汉月

    冯妙莲大惊,小皇帝不要命啦!那一身伤……她立马回头,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要往他那里赶。


    身边人都吓了一跳。


    冯诞一把拽住她的缰绳,蹙眉:“二娘,去哪儿?”


    “陛下,他……”她指着小皇帝消失的方向,心里着急,偏什么都不能说。


    “定是陛下看得技痒,也下场活动活动筋骨。”拓跋澄有些不甘地一拍大腿——好没义气,自己驰骋快活了,倒把两个女郎丢给他!


    三公主眸中泛光,笑盈盈地打趣她:“宫里都在传你与陛下要好,看来果真如此,连打个猎都难舍难分!”


    冯妙莲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哎,跟他们说不通!还有,方才一堆近卫里,怎么没见到小和尚!他人去哪儿了?不是叫他随驾的么!


    冯诞却从她焦急的神色中察觉出一丝异常——以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冯妙莲可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着急,那必然是因为有令她着急的事儿!


    他细细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忽而板起脸孔,冷声质问:“二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说!”


    最后一个“说”字用了八分中气,尽显他长兄的威严,与平日的温良端方判若两人。冯妙莲被他一吓,差点从马上跌落下来。


    “哎哎!”拓跋澄早看不惯老友对妹妹的态度,上前拉住他,怼道,“二娘还小,你凶她作甚!”


    又回过头来,放软调子,安抚冯妙莲:“二娘莫怕!你哥就这性子……想找陛下?我带你去!”


    冯诞被拓跋澄一打岔,蓄好的势也卸了。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目光躲闪的妹妹,一捞马鞭,亦跟着翻身上马。


    诸人往小皇帝的方向赶去。


    行至半路,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是侍卫们的高声呼喝与野兽狂暴的咆哮!


    那声音远比之前遇到的任何猎物都要骇人!低沉至极,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碾磨而出的闷雷,带着令人心悸的厚重与威压,穿透密林的层层枯枝,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是熊瞎子!”拓跋澄脸色骤变,“这个时节,怎么会……不好!是陛下的方向!”


    诸人皆大骇,加紧脚程往前赶。


    冯妙莲抿紧唇,手心莫名沁出不少冷汗。她想起车中小皇帝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不禁一阵加鞭,纤离好似离弦之箭般,当先冲了出去。


    “二娘慢些!”冯诞在后面唤她,忍不住狠狠瞪了眼身侧的拓跋澄——就你,送什么不好,拿汗血宝马当人情!


    拓跋澄摸摸鼻子,不跟他争辩。他身下的爱驹亦是大宛进献来的,脚程不比冯妙莲的弱,跟着一扫马鞭,追了上去。


    咆哮声愈演愈烈,连地面都随之震颤。其间夹杂着糙木被折的破音,刺耳可怖。这音浪,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血液凝固,坐骑惊惶不安。


    可忽然之间,声响戛然而止!


    诸人正巧赶到,皆吸了口凉气——就见一只人立而起的硕大黑熊轰然倒地!


    它身中数箭,其中一支,自眼眶射入,击穿头骨,斜穿脑门。这力道,非强弓不能取!想来,便是这一箭结束了它的性命!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挪到射出这支箭的猎人身上——正是一身金甲的小皇帝!


    此时,他力竭地放下重弓,冯妙莲分明见到他的身子晃了一晃。


    拓跋澄两眼冒光,抚掌大笑:“陛下好身手!”


    随从缓过神来,亦纷纷应和。


    却听“啊”地一声惊叫,竟是冯妙莲失足坠下马来!


    冯诞与三公主离她最近,赶紧下马查看——还好,她是停着的时候跌落的,又是屁股着地,冬日袄裙厚,地上还垫着厚厚的枯草,应当没什么大碍。


    “脚扭了!”冯妙莲却撇撇嘴,杏仁眼儿里立时蓄了一汪晶莹,转头唤小皇帝,“陛下送我回去,成不?”


    诸人倒吸一口凉气——冯家女郎可真娇气,扭个脚都要天子送……皆拿眼瞅着刚收了箭,正喘着粗气的小皇帝。


    冯诞狐疑地看了看皇帝,又转头瞟了眼自家妹妹,眉头微蹙。


    却见少年天子丝毫没有愠色,他一勒马缰,转身行到她身侧,伸出一只半大手掌,温声道,“上马!”


    “不用陛下费力,我自己来!”说罢,她利索地一踩脚镫,翻身上鞍。


    诸人皆惊愕地看着她。


    冯诞扶额——说好的崴脚呢!做戏都不像!


    侍奉小皇帝多年,他隐约看出些端倪——陛下不大对劲,那一身的汗不像累的,倒像是……有伤未愈!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自家妹妹,猜她定是在替陛下打掩护——能得天子信重是好事,不过……他剑眉微挑,哪怕给家里漏个信儿呢?


    小皇帝特意叮嘱左右,将黑瞎子身边那只射倒的雄鹿带走。这才一拉缰绳,带着人往回走。


    冯妙莲坐在他的身后,胳膊虚虚地绕着他的腰,身子也不敢贴上他的,生怕压到他身上的伤。


    “疼么?”马背上,二人同时开口,话撞到一处,俱是一愣。


    他问的是她方才假摔可疼,而她问的却是他那一身的鞭伤可碍事。


    冯妙莲轻轻摇头,柔软的发丝蹭过他汗湿的后颈:“还好!地上都是枯草。”又压低声音追问他,“你呢?旧伤是不是裂开了?”


    小皇帝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一拽缰绳,黑马稳健地上前几步,将身后众人的喧嚣与探究稍稍隔开了些。


    “无妨。”他的声音混在马蹄声里,带着力竭后的微喘,“倒是你,谁许你自作主张!知不知道坠马有多危险!”


    怎么还训她?都说了是看准了才倒的,她又不傻!冯妙莲低下头,颇有些委屈——她是为了谁受苦来?他不感激就算了,还凶她!


    她以后再也不给他解围了!哼!


    “二娘……”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快,小皇帝的声气亦放软了些,只是唤了她的名,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知道她都是为了他——此刻他虽伤痛难忍,可心里却异常欣喜。原来被人惦念牵挂,是这么美好的事!


    他半是哄劝,半是自嘲,“你最好抓紧些,若再掉下去,朕可没力气捞你!”


    冯妙莲一怔,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掌心却触到他金甲间隙里的一抹濡湿。她收回手,瞳孔骤然放大,竟是一抹新鲜的血痕!


    “陛下!”她惊呼,嗓音都变了调。


    “别声张。”小皇帝声音低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极力压抑的痛苦,“抱稳了……朕……没事!”


    都见血了!还嘴硬!


    他的背脊在她掌心下微微颤抖,每一次马蹄踏地带来的颠簸,都让他呼吸一窒。冯妙莲再不敢乱动,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他,既想给他一点支撑,又怕弄疼他。哎!两难得很!


    “你身上有伤,硬要下场干嘛!乖乖坐那里不好么!”冯妙莲觉得他才是那个该被训的人,逞什么英雄,活该疼死!


    小皇帝唇边泛了一丝苦笑,没有与她解释——她素来被娇养着长大,哪里见过宫里这些蝇营狗苟?没得污了耳朵!


    适时,拓跋澄赶了上来,与他们的马并辔而行,脸上兴奋未退:“陛下!好家伙!那熊瞎子怕是成了精,个头忒大!您那一箭真神啊!从眼眶进去,直捣命门!臣佩服!”


    小皇帝侧过头,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侥幸而已。也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声势够大,扰了那畜生的心神。”


    拓跋澄被他一赞,更是眉飞色舞。


    冯诞也策马靠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小皇帝比平日更为紧绷的肩背上,继而深深看了眼一脸忧色的妹妹。


    “陛下神勇,”冯诞开口,语气恭谨如常,却刻意控着马速,不着痕迹地替小皇帝隔开些许可能存在的窥探,小声道,“只是,冬日熊罴本该蛰睡,骤现于此,必有蹊跷。”


    “嗯,”小皇帝淡淡应了声,已猜到一些。


    冯诞见他会意,不再多言。


    三公主也跟了过来,小脸上又是后怕又是奉承。她拍拍心口,“方才可吓死我了!幸好皇兄没事!二娘也是,担心得从马上掉下来了……”说着,她的目光在共乘一骑的俩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抿嘴笑起来,促狭道,“现在好啦,有皇兄护着,二娘定然无恙了。”


    冯妙莲被她说得脸颊莫名一热,总觉得她的话怪怪的,偏又无法辩解,只得微微转过头去。


    另一厢,端坐高台的两宫分别收到了消息。


    太皇太后神色如常地呷着茶汤。


    太上皇帝震惊地扫了眼身边的嫡母,脸上带着挫败的震惊——黑雄是他预备来给老二拓拔禧的。他原想着,小皇帝身上有伤,那金弓又沉,能下杀一匹雄鹿就不错了。而拓拔禧却能上射一头黑熊,两个儿郎放一块儿,高下立见。既能锉一锉小皇帝的锐气,又能给老二在六镇跟前立威,一举两得!谁能想,那黑瞎子居然被引到了小皇帝那里?


    不消说,满宫有这能耐的,除了太皇太后,还能有谁?


    他斜眼瞥了嫡母一眼——这老妇,心可真狠!拓跋宏不是她亲手养的么?竟舍得这般作践!


    太皇太后余光瞟到他,嘴角露出一丝讽意。呵!她至少保住了皇帝的声威,至于鞭伤么,后面慢慢将养就是!总比他这个做父亲的强!头一次见到老子拆儿子台的!还好小皇帝子不肖父,不然她得怄死!


    天子勇射黑瞎子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林场。诸人对小皇帝敬佩有加的同时,皆惊疑不定——这辰光,哪来的黑瞎子?说不得,又是两宫斗法的一环!于是,甭管是京师四征还是六镇都督,各路兵马纷纷往回赶,生怕慢了说不清!


    “这事……你怎么看?”平原王步六孤睿与穆泰并辔而行,小声议论。


    穆泰谨慎地扫了眼周遭,见身边全是心腹,这才低声道了句:“鳖咬人,雷打才松口!”


    步六孤睿“噗嗤”一声,差点笑翻——石洛这小子太损了,太皇太后是雷,那太上皇帝不就是……


    穆砚随越骑营赶到行宫时,正看到天子抱着冯妙莲下马。他眼神微闪,心头莫名溢出一丝不快,却碍于军纪,不得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


    二皇子拓拔禧特地赶来奉承了小皇帝两句。


    “劳二弟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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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宏不动声色,强颜欢笑。


    “陛下,脚疼得很!”冯妙莲适时摇了摇他的手。


    小皇帝朝二皇子点了点头,转身扶冯家贵女上了陛阶……


    行宫内,之前照料小皇帝的侍御师早已等候多时。


    这么多天来,宫内外并无他被太上皇帝无故责罚的传闻,除两宫不约而同的严于率下外,这位守口如瓶的医者亦是功臣。


    “有劳医正!”小皇帝对他颔首。他已然褪去金甲,中衣后背被血渍浸透,侍御师只好像上次那样,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剖开衣物,拿药酒给他清疮。


    冯妙莲捧着铜盆站在一旁,眼见那狰狞的伤口被残忍地揭开,鲜血止不住地咕咕往外淌,不禁微微发抖。


    小皇帝原本咬着褥子强忍,天人交战之际,余光瞥到一边的冯妙莲,正怔怔地瞧着自己的后背,眼神恍惚,似被魇到了一样。


    “二娘……你出去吧!”他虚弱地道,喉间一阵腥甜,原是疼痛之下不小心咬破了舌头,只得拿调侃遮掩,“抱歉,今日没能带你看大虎……”


    冯妙莲却摇了摇头。她将水盆放到一边,自己坐于小皇帝身侧,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半大手掌,轻声道:“痛就喊出来呀!忍着,不是更难受么?”


    小皇帝微愣,叫出声么?他不是不想,可这么多年隐忍下来,他早已习惯打落牙齿和血吞。


    “陛下夜间或起高热,可要留臣照应?”侍御师结束手上活计,捻着半白的短须,关切地问。


    “不用!”小皇帝坚决地摇头。他是以冯二娘脚伤的名义召的医师,没听说谁家崴了脚要彻夜侍奉的。


    “那怎么行!”冯妙莲第一个反对,“双三念他们又不懂医!”


    小皇帝勉强咧唇,“不是还有高识么!”


    自他出了大殿就没再见过小和尚,想来被他那位师兄喊去了……


    他转头对双三念道:“宣高识,朕今夜要他唪经!”


    ……


    行宫坤位有一天然形成的小湖,岸边假山林立,曲径通幽。黑黢黢的山洞七拐八绕,是藏人密会的绝佳之处。


    一身织金袈裟的法智满脸怒意,压着声,质问这个自小看大的师弟:“说走就走,你阿母晓得么?”


    高识捻着菩提子的手微微一顿。


    法智见他不语,语气愈发严厉:“这么多年筹谋,眼见太上皇帝入彀,只等他斗倒太皇太后,重掌大权,便能……”


    “师兄!”高识忽而出声,不再是方才淡然的模样。他眸中波澜微起,声音却依然如古井般沉寂:“即便翻了案,各家灭门多年,大小宗早已易主。如你我这点漏网之鱼,能掀起什么浪?这十余年,我早已想通——梵门清净地,才是你我心安处。”


    “混账!”法智额头青筋暴起,眼里闪过执妄的癫狂,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数典忘祖的东西!若不是当年惨案,你我仍是高门贵胄,出则香车宝马,入则红粉追随,庙堂之上,四世三公,自有你我一席之地。如何会做这等见天敲木鱼的秃驴!”


    “阿弥陀佛!”高识痛苦地闭上眸子,微微转身,手里的菩提子重新转动,只当没听到他师兄造下的口业!


    法智还要再骂,却听外间有行人踩过枯枝的声音。


    “高菩萨?”假山外隐约传来内侍尖细的呼唤,“高菩萨可在?陛下急召!”


    几个内侍沿着小湖,边唤边寻。


    法智神色一凛,方才的煞气瞬间消散,恍若变脸般,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模样。


    高识将他的动态看在眼里,心下一叹,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我执太深,怕是劝不回来了!


    “师兄,我去了!”他不再理会法智复杂的目光,理了理僧袍,转身步出山洞。冬日惨淡的阳光落在他光洁的头顶和年少的侧脸上,竟如同凝了一层寒冰……


    “陛下,你这里……真宽敞呀!”小皇帝形势渐稳,冯妙莲也有闲心打量起周遭来。


    她在主殿里逛了逛,呵,光他这间正殿就有二十间她的屋子那么大!怪道屋子不够住呢,地方全让小皇帝占啦!


    “你住的地方……很小么?”拓跋宏有些好奇。


    “可不是!”她颇义愤,“屋子小,榻也小,就……”她对着他的龙床一角比划了番,“这么点儿!”


    “……怎么不叫金粟给你换间大些的!”小皇帝蹙眉。


    “不够分呀!连三公主都要跟崔昭仪合住呢!”冯妙莲叹气,“哎!这真真是我住过的最小的屋子,最小的榻——在你家!”


    这句“你家”把小皇帝逗笑了。皇宫也好,行宫也罢,他从来没把它们当做“家”!可冯妙莲说得也没错,他生于厮,长于厮,又是皇帝,名义上所有宫殿的主人……


    这么一算,确实,冯妙莲在“他家”受了苛待。


    “委屈你了!”他有些歉然地道。只是,事关太上皇帝后宫,他也爱莫能助。


    “哎?”冯妙莲水汪汪的眼珠子滴溜一转,白嫩的肉手环住床尾的莲花柱转了半圈,歪着脑袋道,“我方才见偏殿也有张长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