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仙贝儿遇到寂了道士时，正赶上人间战乱四起，黎民百姓辗转流离，颠沛不安的年代。


    那时朝代更替，作为痛恨当朝入侵者的前朝逃窜小民，但凡碰见本朝新兴的事物，总免不了以破坏的方式残忍泄愤。


    就比如当朝的一位迷路公主，误入小民聚集的村落，方才彰显一点儿自己的威仪。


    三日之后，她便成了一群鱼肚子里的游客，顺流而下，回家去了。


    至于这位公主随身穿着的华衣，也被接二连三撕扯她和衣物的男子们，随手丢进了还在冒烟煮香肉菜汤的炉膛里，经火过一烧，化出一股烟，痕迹都没有。


    作为公主钱袋子里的一枚铜钱，仙贝儿目睹了一切。


    待她从炉渣中幸存下来，并被一群顽童认定为邪恶之物后，孩子们的童子尿就淋了头。


    不管怎样，她的铜钱身子凉了下来，后来又落了一场雨，她变成一片泥泞中的干净之物。


    孩子们将她捡了起来，于是它作为毽子托儿，被踢来踢去数月。


    后来，这群人向更偏僻的地方逃难，铜钱毽子便在迁徙马车的颠簸途中渐渐解体。


    仙贝儿重获新生，掉在土路的车辙印子里。


    只是，她不知道村民有没有被紧随其后都当朝追兵追上。


    仙贝儿经受过一轮又一轮车轮的碾压，马蹄的践踏，总算弹到了路边。


    没过多久，它磨损得模糊不清的当朝印记，还是被流民认了出来。


    人们将她当成听响作乐的玩意，拿石头，酒罐子砸，砸得仙贝儿每时每刻都在祈求，快碎了吧，快碎了吧，让这铜钱的一生，草草收场吧。


    她命不该绝，在暴雨滩涂的泥坑里，游方路过的寂了道士竟为她弯下腰，破了路不拾遗的规矩。


    着急归家的村民看到道士的举动，好心地抬起蓑笠。


    “道士，这可是不详之物，别碰它，赶紧扔了。”


    寂了道士对村民道谢，但他一边用袖口擦拭铜钱，一边幽幽玄玄地念叨。


    “此物有灵，若受经法，或可证道。”


    仙贝儿听道士所言，不免很想发笑，她本就是仙家神仙，还需听什么经法，证哪家的道？


    她这心念一动，显现在雨水敲击的铜钱上，便是刹那的温润微光。


    寂了道士眼睛微眯，在暴雨滂沱中，念起：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海河静默，山岳吞烟……」


    路上，寂了道士抽出一根绵绳，穿过铜钱钱眼，系了结。


    仙贝儿这枚铜钱获得全新的经历，成为寂了道士藏在肌肤与道衣间的胸前吊坠。


    这样的感受，倒是比从前好多了，可是相对应的，仙贝儿作为铜钱的时光，也被拉得漫长。


    仙贝儿跟着寂了行走在兵荒马乱的人世间，日日听道士对各种人群讲授他道法自然，天地人和，劝人莫困于世事纷纭，早日破迷归真的道法。


    道士讲得不错，人们爱听不爱听，都会给行脚的修行人一些敬意，嘴上虽说是是是，脑子里想的是稻米该收了，孩子要尿了……


    师姐说，这段时光，她天天都在笑话寂了道士。


    虽然道法说得好，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哪是那么好解开的。


    劝人离情去欲，放弃对家人，妻子，丈夫，孩子，功名利禄的执着。


    就跟让虚境山的仙人放弃渡人一样艰难。


    感悟天道，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修行人传道只是在做点燃烛火的动作。


    着不着在于蜡烛，有没有心，在于天时刮不刮风，潮不潮，还有点火的人到底有没有火。


    如此复杂的因缘际会之事，无论是解脱不了的凡人，还是自以为得道的仙人，都是无法牢牢把握得住的。


    凡人活着要吃饭，都有七情六欲，从他们的角度看世间，他们的任何选择都符合人的天道，其实无可指摘。


    寂了道士明白这个道理，他倒是看得开，从不强求世人信他，也不跟着世人的悲欢离合改变自己的心念。


    总之，寂了道士秉持的更像是世人的一句话，「但求行路，莫问前程」。


    “他呀，是世人当中，最无情的有情人。”师姐盯着虚空里的画面感慨。


    我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有着碎裂沙哑感。


    果不其然，我看到画面里出现了寂了道士和一群村民，正在火光箭矢的黑夜旷野里，无处躲藏，一个接一个被射杀的身影。


    箭头没有眼睛，不懂道法，但它好似最懂得众生平等，杀谁都一般冷硬。


    箭雨突如其来。


    其实寂了道士还没来得及随众人一齐无目的地跑，迎面而来的一箭就射了过来。


    他身子受力向后一倒，胸前的箭矢猛地弹开。


    师姐说，作为铜钱的那一世，就在这时结束了，因为，她挡下那一箭后，粉身碎骨了。


    我看这情况，一定是寂了道士在成为?笙神君后，依然记挂这份恩情，所以他才要下界将这枚护命的铜钱找到。


    这明明是件，只要师姐见上?笙神君一面，说明情况，告诉他那是师姐历劫过程中顺便的一救，让他不要介怀便是。


    但是师姐摇摇头，她说?笙神君也和她一样，做人的经历不够完满。


    所以戒律殿见?笙神君刚飞升便下界，立刻给他的人间路加了场劫难。


    这劫难是啥，师姐一说到这儿就气得跺脚转了好几个珍珠圈，一条条甩起来的珍珠法链差点儿没抽死我。


    戒律殿要求对?笙有恩，但刷劫有错师姐，亲自保守?笙神君历劫。


    让?笙神君体验什么叫干啥啥成，财源滚滚来，让他知道除了清修之外，人间处处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是个啥样。


    在师姐的保守下，?笙神君在人间活得是富得流油，风生水起。


    可他总是闲着没事儿散尽家财，让穷苦百姓都跟着他分一杯羹。


    之后，他又富又散，又散又富，他揣着这个富贵不可限量的命格，在人间路上沉浮了好几世。


    不仅不娶妻，不生子，也不贪求世上别的东西。


    他生生世世都在找一枚铜钱，有时他也说，是一块贝壳……


    ?笙神君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善事也做得连功德簿子也懒得记了，直接写了寂了道士常念的四个字。


    「福生无量……」


    我真是没想到，居然能碰见比师姐还一根筋的神君。


    而且啊，因为非空山塌陷的缘故，即便是在人间历劫的神仙，也破例回归仙班，参与了救世。


    那是一次可以直接返回仙界，不用再次去历劫机会。


    师姐因此，以为她终于可以回群山苑升仙阶，顺带跟我团聚了。


    但是寂了，?笙那傻子，扑腾一下又跳回人间……


    师姐实在哭不出来，只能继续跟着?笙去当他的十万八千路财神。


    可惜啊可惜，要是他俩能在救世那一遭遇到一次，当面说清楚也行啊。


    这缘分，阴差阳错都替他们难过。


    听说，我师父桐橖神君不乐意了，跑去戒律殿讲理。


    戒律殿当然最讲理了，几个老头捋胡子掐指一算，就下了最公义的定夺。


    “?笙神君若不历情劫，恐难断最后一念，反成心魔。”


    至此，?笙神君距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


    娶个妻生个子，简简单单活一辈子就行。


    师姐听师父这么说之后，马上就要动身给?笙神君的人间身份找个良缘。


    谁知，师父又把后话告诉了她。


    ?笙神君需要个媳妇不假，但他更需要得到师姐这枚铜钱，所以二者一融合。


    戒律殿老头决定，让师姐下凡给?笙神君当媳妇。


    师姐为了升仙阶，当即拍板，连这事儿都答应了。


    她刚一打算动身，师父又给她泼了一头冷水。


    戒律殿也认死理，由于师姐以前在蝶梦铃里分身刷劫难破了规矩，所以天道不给她提供下凡的肉身。


    也就是说，师姐不仅轮回台走不通，连附身降神，化身什么的都不行。


    这既让下凡，又不给肉身的行为，实在太为难师姐。


    但师姐聪明，她知道还有一个得到肉身的法子。


    在她说出这个法子前我问了她一个关键问题。


    “神仙在人间缔结姻缘，那可是要得到姻缘殿认证的啊。


    你可想好啦，这一认定，说不好，哪怕回到仙界，也是要和?笙神君纠缠上啦。”


    师姐一副视死如归的勇士模样，她举起右手，仙衣滑落到胳膊肘。


    我看见她手腕上一条红绳熠熠发光。


    “鸢姀，师姐我一定要升仙阶，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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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认了吗？我很怀疑，因为我看出那绑红绳的方式有点儿眼熟。


    师姐见我怀疑，也说了实话。


    要和一位神君纠缠不清，师姐跟我一样，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然后呢，就在一个清风拂面，气朗天清的早晨，师父带着蝶梦铃里的师姐去拜见穆珩神君。


    穆珩神君拘来缚仙云锁里的仙灵元神，陪同师父到了姻缘殿。


    师姐说，就是那个时候，就听姻缘仙咕噜咕噜念叨着什么。


    之后，即便她身在蝶梦铃中，不能私自返回仙界，手腕上还是多了条绑定姻缘的红绳。


    我看出来了，那三老头干强绑姻缘这勾当干上瘾了……


    不用说，另一条红绳就系在了穆珩神君拘来的?笙神君睡梦中的元神之上。


    呜呜，我苦命的师姐和苦命的我。


    这时，我情不自禁瞄了一眼和我绑定情缘的谢烬洄。


    他眉眼含笑，与他触目间，我心里倒是泛起一丝安慰。


    “师姐，你喜欢寂了，或是?笙神君吗？”


    听了这话谢烬洄眸子一颤，我心也跟着一抖，就听头脑里的龙印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喜欢你。你也……”


    我不想让这个声音继续，稳定住识海，看向师姐。


    师姐茫茫然，呆呆地问我。


    “啥叫喜欢，喜欢是重点吗，我要升仙阶。”


    的确，师姐说的，都对。


    既然师姐喊了救命，我想那救命的关键点就是如何获得下凡的肉身！


    师姐重重点头。


    “鸢姀，帮帮师姐，我听说只要进入无尽星域背后的古森禁地，找到地界菇溟领主。


    只要得到领主的允许，借来七千三百个领主子民的元灵，就能聚合成一具和凡人一般无二的肉身。”


    “等等师姐！”


    我示意师姐停一下，因为据我所知，这古森禁地的地界菇溟领主，只是一颗刚正不阿又乐善好施的……


    “师姐，菇溟领主，真身不就是一颗，大蘑菇吗？”


    “对，蘑菇！”师姐见我知道，分外欢喜。


    “鸢姀，菇溟领主那一族，原本是上古时期能够沟通幽冥，人间，三界的神巫。


    他们周身地灵之气丰盈，凡人有时误食了他们，常常会看见不同世界的奇景。


    他们也吃人，不是变成妖物猛兽那种吃。


    而是人入土之后，他们慢慢分解，研究人的躯体。


    每一朵菇洺领主的子民，唯有彻底消化了解一具完整的凡人躯体后，才能正式成年。


    他们最了解人体，元灵里自有组成人体的各种信息。


    所以，师姐，想拜托鸢姀，帮我走一趟，借一具肉身。”


    这本是义不容辞的事儿，但我知道元灵这东西一定不好借，即便是神仙亲临，那菇溟领主也未必会给面子。


    师姐不能返回仙界，就算她求遍世间所有的蘑菇，也未必能把她的请求带到古森禁地。


    但是师父可以，他到处捡破烂，也去过菇溟的领地，咋不让师父去混个脸熟的交情？


    听我这么说，师姐顿时变得闷闷不乐，她抬起手腕，盯着红线。


    “自从师父给我绑了这个，他就切断了跟我的联系，至今已经躲了我两年半了。


    方才，我好不容易在蝶梦铃里听到了你喊什么想什么，我才知道你醒了。”


    行，我又理解了。师父干完坏事，指定跑路。


    “师姐，我这就去紫极殿申请进入无尽星域。


    我会尽力一试。”


    师姐眼中含泪，全是感激，她这升仙阶的路咋就如此艰涩。


    看来啊，无论是人还是神仙，心里想的还是要阳光积极，少些恐惧的好。


    我回身对谢烬洄说，“谢烬洄，我要去……”


    唉，他人呢？


    师姐拽拽我，指着前方让我看。


    谢烬洄不知何时已经现身在银色光影长廊的尽头，他的手扶在一扇光门上。


    “鸢姀，来啊！”谢烬洄朝我招手。


    “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不必经过无尽星域，你瞧，门外就是古森禁地。”


    我忍不住夸他一句太棒啦。


    这后门走的，直接，霸气，我超爱。


    哒哒哒哒，我跑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