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姜浅

作品:《容华谢后

    谢浅不敢置信。


    不过出趟门,怎会变成如今光景!


    她颤抖地握住祖母的手,原本柔软的手心变得些微僵硬,用力握紧,尚能感受一丝余温。


    看样子,不过故去约两个时辰。


    谢浅悔极。


    如果昨日没有那场大雨。


    如果她不避雨投宿。


    如果夜里等雨停她便紧赶慢赶回来。


    可是没有如果。


    祖父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谢夫子,阿浅,节哀啊!”


    谢浅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两三人。


    村民叹气,抹泪道:“今天早上,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土匪,冲进村里,又砸又抢,谁挡杀谁,村里一下去了好几个。”


    谢浅艰难消化着这句话,突然想放声狂笑。


    望江县衙年年歌功颂德,清明治世、太平盛世说了一千遍一万遍。


    结果,光天化日之下,竟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盛世之下,人命依旧如蝼蚁。


    谢浅听见自己沙哑声音中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那群土匪呢?”


    “早跑了。”


    “已经报官了,官府说会捉拿的。”


    “阿浅你千万别做傻事,他们好几百人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打得过?”


    谢浅泄了气。


    是啊,她纵使有些微武艺,双拳又能敌几分?


    眼泪后知后觉涌出,汩汩流下。


    卑微升斗小民,就连为亲人讨回公道也无能为力。


    “谢夫子!你怎么了!”


    谢浅看向祖父,只见他似闭了气一般,直直仰倒。


    谢浅大惊失色,赶忙扶住他。


    村民帮着一起将他抬到床上,一人飞奔而出去寻村里唯一的郎中。


    “阿浅,你可不能倒下了。”


    “你先照顾谢夫子,你祖母这边交给我们。”


    谢浅感激道:“谢谢李叔、李婶。”


    夜幕垂下,在村民们帮衬下,谢浅总算将灵堂设好,棺木香烛纸钱一应俱全。


    她为祖母梳头穿衣,将她安置入棺时,忍不住又大哭一场。


    郎中匆匆来开了方子留下几服药,又匆匆走了。这节骨眼上小当村病号太多,他没法一一仔细照看。


    祖父黄昏时分醒过一次,她强行喂了小半碗粥,没多久,又晕了过去。


    此刻,她呆呆望着药罐,眼神麻木而疲惫。


    卧房传来咳嗽声,谢浅惊醒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药倒入碗中,边搅动边端入房中。


    “祖父,喝药了。”


    祖父缓缓推开药碗。


    谢浅劝道:“不喝药,病怎么好呢?”


    祖父一时间仿佛老了十岁,“你祖母都不在了,我病好不好有什么紧要?”


    谢浅神色惶然,她突地想起母亲,想起二叔。


    顾不上吉不吉利,她脱口而出,“祖父你也不要我了么?”


    祖父沧桑又浑浊的双眼落露出不忍,叹道:“阿浅啊,你可知,祖父这辈子,真是活够了。”


    谢浅扑到祖父身上,环住他腰身,放声痛哭。


    她这才注意到,祖父是这样瘦骨嶙峋。


    印象中,祖父是宽厚的、敦实的,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一把骨头了?


    祖父抚着她头顶,良久,低声道:“祖父同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户人家,富贵了三百年,然后败了,家主悲愤自尽。


    他们家奢华的宅子,迎来了新的主人。


    家中的嫡长子在忠心仆侍的护送下,仓皇出逃。”


    谢浅渐渐坐直了身子,祖父怆然大笑,笑得皱纹都堆叠起来。


    “仆侍们都希望他力挽狂澜,带领他们重新夺回那座宅子。


    可这个嫡长子自小承平惯了,乱世骤起,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带着妻儿逃了,隐姓埋名,直到他唯一在世的妹妹找到他。


    妹妹大骂他懦弱、无能、毫无担当,是家中的罪人。


    他何尝不懂自己是在苟且偷生。


    他也觉得这日子了无意趣。”


    他爱怜地望着谢浅,又似乎透过她望向多年前的岁月。


    “后来,他大孙女出生了,看着她蹒跚学步,听见她含混不清叫祖父,方觉得这日子有了盼头。


    可是再后来,大儿夫妇、小儿夫妇都相继故去,白发人屡屡送黑发人。


    他那时真想一头撞死。


    老伴劝住了他,说他们一起守到孙女孙儿成人。


    如今,连老伴都不在了,大孙女也成人了。


    阿浅,你觉得他还活着干什么呢?”


    谢浅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哭喊着,“要活的要活的,他还要看着孙儿成年,娶妻生子。”


    祖父悲叹,“娶妻生子,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轮回罢了。”他用微抖的手指向佛堂,“壁龛第二层有个暗层,里头有些东西,你去把它拿来。”


    谢浅擦了擦眼泪,来到佛堂,探向壁龛。


    她在龛中摸索少倾,果然摸到一个微微凸起之物,往下用力一按,佛龛底部的木板瞬间弹了起来,现出一个小暗格。


    谢浅小心掏出内里物件。


    这是一黑檀小盒,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质温润似浸着油光,锁扣处不是一般铜锁,而是由四个铜转轮组成的密锁。


    她心怦怦直跳,稳住手脚将它递给祖父。


    祖父抱着,并不打开,苍老的手指不断抚摸盒身,久久未言。


    良久,他颤颤巍巍递给谢浅,“你祖母应是为保护这个方没了的。也好,此生了,万事空。我命不久矣,这个交给你了。”


    谢浅不想听这种话,刚欲开口,便被祖父打断。


    “这叫转轮锁,四个转轮都转对才能打开,密语是梁姜孟礼,打开看看。”


    谢浅心突然漏跳一拍。


    姜姓乃前梁国姓,三百年国祚,二十多年前灭亡,亡国之君哀帝于夏军攻入京师时自缢身亡。


    所以三百年富贵,自杀的家主,出逃的嫡长子......


    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她小心托起盒中之物。


    这是一块见方约四寸的玺印,白玉螭虎钮制,五条螭虎盘绕交缠,刻有八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谢浅猛地望向祖父。


    一向温和柔善的祖父眼中浮起一丝痛快。


    “容氏起于草原,蛮夷尔。一千多年的传国玉玺没有拿到,便算不上正统。”


    “你再瞧瞧还有什么。”


    谢浅努力平复心中惊涛骇浪,轻轻展开静卧在盒中的绢布。


    绢布保存完整,连折痕都没几道,看得出是精心保管的,只是发黄的绢角,还是让人一眼看出存世很久了。


    绢上是一副画,画中山水恣意,古刹幽立,看不出是哪里。


    祖父幽幽叹道:“这是高祖懿德皇后留下的藏宝图,历来只在天子与储君之间流传,只是后来武宗上位不太光彩,线索便断了,只留下这张图。据传宝库可供后世十代子孙取用,你且收好了。”


    谢浅尚未来得及消化这惊天巨幕,祖父又道:


    “阿浅,你本姓姜,记住了。”


    “祖父本名姜孟礼,乃父皇亲立太子,祖母姓周名芙瑞,出自汝南周氏。你父名弘治,叔父名弘业,你也都记住了。”


    谢浅声音微颤,“原来怀悯太子竟是祖父。”


    祖父嗤笑一声,“怀悯乃容氏所取,我不认。哀帝之号,我亦不认。”


    “我母亲呢?她是谁?”


    “你母系出江东吴氏,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名唤昭。”


    “她与你父青梅竹马,自小定亲。国破时,不顾你外祖反对,逃出家中,同我们一起逃亡,这个傻孩子。”


    “你外祖父乃礼部尚书吴谨,后来仍做着他的礼部尚书,听说前两年方致仕。”


    他突然轻笑一声,笑声牵动呼吸,忍不住咳嗽起来,谢浅用力抚他背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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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


    “吴家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改朝换代又如何?你三个舅父都担任要职,吴氏依旧是江东顶级豪族。”


    “你也莫怪他们,孔家尚且世修降表,又何怪其他士大夫?那孙承宗,还是我一同长大的表兄,亲姑姑的儿子,又如何?还不是开着大门跪迎新君。”


    “我去后......”


    谢浅泪水汹涌,哽咽道:“为了我和弟弟,您也不肯活下去吗?”


    祖父苦笑,“阿浅,到现在你还不能理解祖父吗?”


    “长丰是我们姜家龙兴之地,那座无字碑下葬的是父皇,你的太祖父。当年忠义之士将他火化,冒死把骨灰带出京城。待我去后,你将我与你祖母也火化了,埋在父皇身边。”


    祖父颤着手擦拭她满面的泪。


    “这边了结后,你便去金陵找你祖姑姑吧,元佑就交给你了。”


    “手头这两样东西暂且别告诉她,那边人多眼杂,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浮动尚未可知。”


    “你祖姑姑此人,野心颇大,她做的事情你不要过问,更不可搅缠进去。”


    “将来若有可能,带元佑出来,姐弟俩安生过日子。”


    谢浅哭着应是。


    八月十七日夜里,祖父面容平静地握着谢浅的手,走完了他跌宕起伏人生的最后一程。


    谢浅在床头磕了三个响头。


    翌日,她按遗愿,将祖父祖母火化。


    揣着两小盒骨灰,她一滴泪未落。


    这些天,她的泪似乎已经流尽了。


    谢浅生活素来简朴,将家中攒了一辈子的二百两银票同一些碎钱带上,便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她迈入佛堂中,菩萨依旧端坐莲台,垂眸俯望众生。


    谢浅问菩萨,祖父祖母是否应该悄无声息地死在远离故土之地?


    菩萨无言。


    她冷笑,这个问题神仙都没资格回答。


    只有笑到最后的赢家才有资格。


    祖父临终嘱托她带元佑过安生日子。


    可什么是安生日子?


    隐姓埋名求得一夕安寝便是安生日子吗?


    祖父这样过了半辈子,最后安生了吗?


    子不应言父过,但谢浅此刻心中翻涌的全是不忿、不甘。


    她不明白祖父当年为何不承天运而继位,奋力一搏。


    容氏起于草原,血统之异无法掩盖。


    纵使拉着大儒容载做祖宗,但众人皆知,这不过是一张皮罢了,人人可揭。


    时至今日,从未被异族血脉统治过的南方地区,仍旧起义频发,便大可证明,如若当时振臂一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至少,划江而治极为可能。


    祖父在天下众望所归之时,以正统太子之身,连争都不争,便拱手相让。


    可叹,可悲!


    如若现在御座上的人是祖父,


    祖母会因无足轻重的土匪而身亡吗?


    父亲会因缺医少药而病故吗?


    母亲会郁郁寡欢早早去了吗?


    安生?


    大权在握,才能摆脱蝼蚁的命运,才能得到真正的安生。


    谢浅垂下眼眸,遮住眸中翻滚戾气。


    八月二十日辰初,迎着第一缕朝阳,谢浅跨出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院子。她坐在马鞍上,仰望院门的檐角,按下胸中不舍,打马离去。


    她心知,此去,经年。


    长丰无字碑旁,谢浅新立了两座碑,同样没有一个字。


    她虔诚磕头。


    “太祖父,望您保佑姜浅此去金陵,大展宏图,收复我姜家旧日山河!”


    “祖父,请恕孙女没办法完全听您的话。”


    “有命无运又如何,我偏要去争这个运!”


    “如若我有成事那天,必亲迎太祖父还有您和祖母入皇陵。”


    “如若哪天我身首异处,您也不要伤心。”


    “我姜浅,生是姜家的人,死是姜家的鬼。”


    “执棋而动,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