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暗流

作品:《今夜请为我折腰

    她被亲得眯起眼睛,双手搂在他颈后,慢慢地摩挲。一边默默鼓励自己,不要伤怀,他答应她的事,他都会做到的。放长远看,十七岁亦不过只是人生的开始。


    她这么想着,自己就好多了,她自己开解自己的能力是多么强大。羞涩扯一扯他的袍服领口,轻声靠近:“今夜可以的……”


    他同她鼻尖对着鼻尖,笑音道:“今夜怎么?”


    外头忽然急促敲门:“夫人!夫人!”


    两人一静。


    望舒低声回话:“大郎君院里不知怎么闹起来,大翁主说,要你也过去。”


    “啊?”临溪倏地起身,“我过去?”


    商曜不防她溜得这么快,手臂撑在身后,微微仰起下巴。


    “好像是把那女子接来后,叫大夫人发觉了。”


    “哎哟。”临溪挠一挠头,“我就说他不该这样。这叫什么事嘛,烦不烦。”


    “什么女子?”


    听他开口问,她就说:“就是你大兄要的那个妾啊。”


    临溪凑近他耳朵:“她有孕了。所以阿姊说,必须尽快接来。”


    他果然皱眉,厌恶之情藏也藏不住。她叹口气,耷拉脑袋:“我就做主同意了。不过,好像被你阿嫂发觉了,这下完了。我就说!身孕是什么藏得住的事吗?你这大兄也是叫人无言以对,一把年纪了,做事情不分轻重。我去瞧一眼。”


    他原本想阻拦,叫她不要插手,她已经古道热肠飞快跑去。冲到屋外,忽然几步折回来,从柜中抽出一把匕首塞进腰间,转脸问:“你去不去?”


    “与我何干。”他起身走回到书案后,事不关己姿态。


    她嗤一声,赶紧溜走。


    商曜怔了一怔,低低笑开。好吧,也算叫他家小娘子终于寻到些事,可以凑热闹玩。人都喜欢看这种破事,他知道的,她那眼睛都放光了。


    倒没有临溪想的歇斯底里。无双静静坐在案后,微垂着脸,另有一女子,笔直跪在堂屋中央。商旸则沉默坐在一边,商昀身侧。


    “别叫跪着了吧。”商昀开口,“毕竟还有身孕,起来回话。”


    那女子摇一摇头。


    商昀收回视线,见临溪躲在槛外探头探脑,连忙招手:“翩翩。”


    那女子陡然挺直脊背。


    临溪迟疑着,慢慢走进去:“阿姊。”


    “来得正好。”商昀道,“去哄哄你阿嫂。”


    “这……”临溪心道,我同她也不熟啊,“好吧。”


    她往前走,走到无双身边坐下倒茶:“阿嫂。”


    尚楚蕴缓缓抬起头。


    她真正想见的人,终于来了。


    在尚楚蕴并不漫长的、十七年的人生里,始终恨着一个人。


    她的母亲。


    平民女给高官做妾就像喝水用饭一样寻常,她从不曾因为这个而轻视母亲;为他们生下儿子则像进气出气一样必须,她也不曾因为这个而鄙夷母亲。


    给人做女儿做到这一份上,她自觉已经够了。


    母亲帮她变成官宦之女,她不觉得自己就随之变得高贵,温和对待府中下人;母亲带着她在家中做小伏低,要她给长姐端水讨好,她也从未自怨自艾,依旧该读书时努力读书,得到女夫子最多的夸赞。


    做人做到这一份上,她也自问问心无愧。


    在她出生半年后,是另一位小娘诞下了尚繁最小的儿子。


    母亲同这位小娘互相憎恶,她依旧选择理解;然而在某一天,她忽然发觉,这憎恶是被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母亲会动辄打她,质问为什么是她,也许不是她,就是自己得到儿子。她还是原谅了,她知道母亲的娘家极穷,是把女儿卖来功曹府,换到三石米。


    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值三石米,就是这世间的物价。


    她都原谅了,因为她知道,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她能够吃饱饭、冬日也穿暖,这是童年的阿母所无法想象的,她有责任包容她母亲所经历的苦楚。除了她,没有人还愿意倾听她的母亲。


    直到十一岁那一年。有一日,其他府邸的小娘子来府上做客。那也是小娘所出的女孩,她的母亲也想要儿子却未能成功,可是,她依旧能够和她的母亲撒娇。


    尚楚蕴第一次感到困惑。


    “阿娘说虽然她只想要儿子不想要我,有了我,也只有我,那就好好养呗。”那小娘子笑嘻嘻,“算啦。女夫子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很复杂的,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好与坏。”


    尚楚蕴呆住了。


    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不是绝对的好与坏——她的心给了母亲那么多体谅,却刻意忽略种种迹象,不过就只是恨她。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啊……她看见饱受期待出生、神采飞扬的小商昔不会难过,看见永远端庄尊贵的大翁主,也不会感到失落。她理解,那是家世不同。


    但当发现原来即使不那么好运的小娘子,过着比她更庸常的生活,吃食甚至还不及她的份例,一个怀有慈心的阿母也可以不必每天打女儿时,她开始前所未有地痛恨母亲。


    父亲也根本不在意她,管吃管喝唯独就不管她,不会骂,当然更不会打。她好像恨不起来他,她只能恨挥向自己的竹鞭。


    她甚至宁愿那是戒尺,还可以自欺欺人,只是管教严苛。偏偏是痛得死去活来的竹鞭。


    事态在十三岁迎来转机。


    因为她渐渐长开了。父亲端详许久,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蕴儿长大怕是有些前途啊,你以后不准再打了。”


    原来他知道她总是挨打,他只是不在意。她模模糊糊地想。


    她的目标始起初很明确,但她也很聪明。十五岁时,她鼓动一位原本就心仪少主公、十七岁的阿姊,买通酒肆,身着轻纱等候。


    每一步都是她教的,然而结果却是刀柄悬颈。阿姊的兄长被叫过去斥责一顿,阿姊本人也被母亲禁足三年。


    尚楚蕴迟疑了。她也不能冒险,她知道自己比很多人都聪明。


    她又观望一次。这次却是更惨烈了,那女子直接被亲兵架起来,活生生踹出门。父亲兄长吓得连夜上门致歉,大翁主终于出面说无事,离开时,那老父亲腿都打抖。


    这两次过后,没有女子敢再去叨扰那位性情凌厉的少主公。


    他不一样。他简直都不是不接招,是看见女子的招,只厌烦想杀人。


    她也果断放弃。原因无他,一旦背上这种名声,不可能再往高处嫁。她不是非要这个男子帮她离开家。


    但尚楚蕴其实明白,越是这种人,大抵越忠贞坚毅。她不信这世上有不需要女子陪伴的男子——绝无可能,食色性也,这是人之本源,没有男子的意志坚定到不需要,圣人也不可能。


    什么高坐明堂山河社稷,私底下谁知道多不堪?圣贤和凡人的区别就在于,他更擅长骗人。


    谁将黔首骗得发昏,谁就顺利成为圣人——她冷冷地想。


    商曜之所以厌恶抵触,只不过因为都不是他想要的。那如果遇到想要的,还不是照样掏心掏肺。无非这个想不想要全然是他自己决定,没有争取的余地。她不必浪费时间。


    她还知道如何俘获一个人。她打心底里觉得商旸也不错,至少读书很用功,性格也温和,年纪是大了些,也未到而立,不算什么。家世,更是已经到顶了。


    尚楚蕴真的觉着有些女子很蠢。一亩三分地还要斗个不停,怎么就不明白呢?皇帝的宫女,都比农夫的挚爱过得好。


    她就这么打定主意。


    她歪过头:“实则想要世道真正革新,都更需要治世文臣。远有商鞅,近有董仲舒,打下来的东西又不稳妥。始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不过二世而亡,又如何呢?声教却能够源远流长。”


    脸颊红一红,羞涩垂眸:“我是乱说的,大郎君勿怪。”


    他温润看着她,慢慢伸出手来。


    那一刻尚楚蕴知道,传闻中大郎君和夫人那么多的青梅竹马伉俪情深,都被她撕开了。她感到对不起那位温柔友善的夫人——她见过那位夫人施粥,在凛冬时节,得到流民跪谢。


    却也感到一种古怪的解气,原来所谓女子的好运,好运女子的人生,也都这么脆弱。


    从前在晋阳城里,谁不羡慕度辽将军家的无双娘子呢?竟然不过如此吗?她甚至是凭空猜的啊,一个二十七岁郁郁寡欢,一个十七岁就得到爵位。这也太好猜了,男子就这么简单吗?


    但他十分犹豫愧疚。他是真的依旧爱着那位夫人。


    但他也有些爱她,这就是接招的后果。一着不慎,所有的圆满都结束,从前那些胸有成竹,变成明晃晃的刺眼。


    尚楚蕴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个小娘子的名讳出现在晋阳各路小娘子口中。


    哪怕是凉州来的外人也可以拥有一切,哪怕毫无人脉也可以得到所有尊荣,哪怕尚未露面也可以被定论“绝对不能得罪”,哪怕父亲是降臣也可以坐地起价——她不是三石米,她仿佛是无价之宝。


    连一起进门,自己都被认为不配。母亲讥讽地笑,说临出门被叫停的姻亲,绝对成不了了。


    她冷冷看着母亲,这桩姻亲一定会成。


    如果她真的身份尊贵,譬如洛阳公主,尚楚蕴还是会接受的,但并没有。谁不知道凉州已经归附?她父亲连个将军都不是,听说年纪也大了,如今射箭都不上靶。


    说实在,如果跟着女儿来晋阳,大抵也就她父亲这官位。


    凉州人是外来的,做妾也一样。她父母要礼遇时,人人都是这么想,说从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门楣。


    但尚楚蕴只是想,她不用经历这些——她竟然不用经历这些。


    她父母竟然宁愿留她在姑臧,也不冒一丁点女儿被降为妾室的风险——这不对吧?她父亲算个什么?


    连并州大将军的女儿,如果能够给少主公做妾,家中都会绝无二话、喜气洋洋。因为他有多重要,女儿就有多不重要,这是很简单的买卖。


    尚楚蕴总是在做买卖,做自己的,也做别人的,她以为做成功买卖是改良人生的唯一途径。却第一回惊奇地发现,有的小娘子不是货物。


    同为十七岁,可是不一样。


    她抬起头去,终于见到她。


    “翩翩。”林无双抬手揽住临溪,慢声道,“你们……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同我说呢?”


    “啊?”临溪脑子飞快地转,快嘴道,“这阿嫂得问大兄。我一听到有孕,吓都吓坏了——且我说了不能瞒的,是他们不说,又不是我不让说。可怪不到我头上来啊!”


    无双到底哽了一下。其实她心中是对这桩姻亲最早接受的,因为母亲的祖籍也是姑臧,她感到亲切。这一刻实在也是茫然,二郎竟然能和她相处得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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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奇迹。


    商旸是同样的心情。他二弟长大后像个生人勿近的煞神,偏偏新妇又是这样的——这都叫什么事?


    “你起来吧。”无双转向尚楚蕴,“起来吧,请个医士好生照料。”


    “回夫人话,我有相熟的医士。”她柔顺地垂落一截脖颈,“也有阿嬷照应起居。”


    临溪一怔,眼睛一转。


    无双默然片刻,颔首:“那也好。每一候叫人来回话一次,让我知道你孕期平安。”


    “就这样吧。”她起身,微微背过脸去,“希望你能为……”尾音一哽,再说不出了。


    临溪一怔,上前去看那眼角晶莹,低声道:“阿嫂?”


    “能为大郎君早日诞下长子。”她却坚持着说完,“就这样吧。”语毕扶着女使的手,快步而无声离去。


    屋里一静。商旸弯下脊背。


    临溪突然感到愤怒。一种不可名状的磅礴愤怒迅速席卷了她,她总算理解,从前在集市听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小娘子们为何恨得去踹石头。


    她好久没有这样生过气,盯着那年近三十却总是沉默的男子。


    他的家世是很高贵,但似乎毫无用处,只保护着他自己。


    “大兄啊。”商昀忍无可忍,“实在不是我这个做妹妹的要说你,你看看你这干的——翩翩!你做什么?”


    她猛地起身。商旸倏地抬脸。


    “别动。我的刀很不长眼。”临溪低声,收紧匕首,“手腕伸出来。”


    尚楚蕴微微仰着脖颈:“女公子,我同你第一回碰面吧?”


    “我也只是让你手腕伸出来。”临溪轻语,“凉州人野路子很多的,什么都不会,就要死在大漠里。诊个喜脉,对我不难。”乱说的,她不会。


    尚楚蕴一动不动。她就利索收了刀,耸一耸肩:“怪不得阿嫂心如死灰。骗人有意思吗?”


    看人即刻无力倒在地上,退后一步道:“你也太浮夸——我压根都没碰着你。我可不敢伤到我那尚未成形的侄儿。”


    “翩翩!”商昀去看商旸,见他毫无意外之色,猛地反应过来,“大兄,你们……”


    “你不是想要儿子。”她一步上前,盯住兄长,“你是真的喜欢她?你真的喜欢上她了?一个女子拿假身孕逼你抬她进府,这你都能原谅吗?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商旸苦笑,进门之后,不到一刻钟。她含着泪说,只是害怕不能来到他身边——他就那么心软了。


    商昀又逼问:“因为母亲亲自写信去洛阳请那张圣手?你们怕夜长梦多?”


    商旸颓然坐下:“我不知道,不知道。别逼我了,阿妹……别逼我了。”


    “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商昀吼一句,转头想走,回头抓住临溪,一起扯出去。临溪忍不住,狠狠鄙夷瞥了商旸一眼。


    过到中门外院落里,商昀气得往树上踹一脚:“什么人!竟敢耍我!”


    临溪呆呆看着她,突然笑出来,抱臂道:“头回见阿姊有脾气……”


    然而,她瞬间又恢复平静,挺直脊背:“你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啊。口口声声说怕被发现,又说已经请着医士阿嬷照料。再说了,她能叫到的医士,和府里阿嫂雇用的怎么能比?”临溪转着匕首,垂眼答道,“就说一点。女子真有了孩儿,又有机会见州郡内最好的医士,根本不舍得不叫确认脉象是否康健的。”


    忍不住哼一声:“想骗我,下辈子吧。”


    商昀怔怔。


    “没意思。”临溪又道,“我以为大兄是困于昏厥病症,如今看来,是为人就不够担当。怪不了旁人。话说回来,你们处处体谅他、包容他,这种事都帮他善后不要他丢人,可我不明白,他究竟在郁郁不得志什么?我那半个同乡桑元椋,站在仇人面前都不敢下刀,送礼物只会送笔,怕是还不如我,也不妨碍他建功立业啊。骑马总会吧?”


    商昀慢了一慢,抬起眼睛。


    她已经背过手去,哼着不知道哪一地的小曲走了。


    “你这个大兄是真不行。”


    此人一进屋就来吃蜜饯子,往他竹简上挥了一挥手:“优柔寡断,轻重不分,敢做不敢当……哎呀,一下子在他身上看见好多郎君。家世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乡野匹夫能扛事。那轻鸿的阿父,辞掉官职后是一介布衣,照样敢为妻儿反抗衙役盘剥,三棍子就给人打走了。”


    商曜没有看她,垂眸读到最后一行,淡淡笑问:“看热闹看高兴了?”


    “不高兴。看得我冒火。”


    她在房里走:“要我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堂堂正正说想要儿子,阿嫂都原谅他了,根本不至于弄到这么难堪的。我看她哭了,觉得好心疼……”


    “你真信他鬼迷心窍?”商曜放下书,平静看她,“我猜这女子三句话。第一句,大郎君学富五车;第二句,大郎君怀才不遇;第三句,我的性情稳不住,今后怕是会出事,还要他来支撑,皆可从长计议。他无论如何都娶了,再告诉你们,是男女情意。”


    临溪怔怔望着他。


    他又低回头,平淡道:“知道一个人的弱点,就很容易达到目的。”


    她猛地扑过去,拿开书逼问:“你的弱点是什么?”


    “我的境况就复杂了。”他微微地仰头,撑着身体看她,双眸熠熠,不紧不慢,“我的弱点是姬临溪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