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端端的,掷什么盏

作品:《他山之宴

    天光乍起,苔痕映绿芭蕉。


    “今日是堂试?”


    秋娘推开院门,看了眼身后站着的沈晏,忍不住嘀咕。


    “一连着几天,天天往那府衙跑。”


    “最后一遭,不在府衙。”沈晏仍长衫束发,只展展衣袖,冲秋娘露齿一笑,脚步轻快掠过她身侧,“往后是日日跑还是跑不了,全看今日。”


    话音未落,人已如青鸟投林,转身出了小院。


    制科堂试,设于宫城外围集贤院。


    当朝天子久缠病榻,无心亦无力亲临。是故规制仪仗都减半,设堂试于此处,兼取其文化荟萃,广纳贤才之意。


    日色勾连着浓墨气,沉沉压在心头。


    沈晏垂着眼,并在两列屏息凝神的士子之中。一小太监引路在前,脚步无声,领着诸生穿行于朱漆回廊间。


    引路小太监迈过门廊,一甩拂尘,拿腔夹调道:“此处便是集贤院文正堂,诸位且劳心些候着传唤吧。”


    诸士子皆刹了脚步,垂首端立于石阶前。


    檐角垂脊兽蹲踞,俯瞰堂下众生相。


    队末的赵七悄悄探了个头,往四周飞瞥了一眼,只见沈晏那道清薄背影,俯身拱手,恭谨站在前头。


    脊梁道挺得端直,也不知凭何倨傲。


    他咂咂嘴,终收回目光,抬眸看向殿门。


    堂门被缓缓推开,里面踱出个着内侍服,手持拂尘的细瘦身影。赵七眯了眯眼,虽看不清脸,也不难猜出来者是谁。


    引路小太监迎上堂前石阶,恭敬称道:“见过李公公。”


    那李公公未做理会,靴底轻迈,一步步踏下石阶,径直停在队首站着的那人面前,拖腔道:


    “沈晏,沈士子?”


    声音尖细处…为何有些耳熟?


    “学生在。”


    沈晏缓缓抬头,一张细白无须的脸直落入眼中。


    心头倏然一松。


    她从未见过这张脸。


    李公公似笑非笑模样,眼促着打了个转:“随咱家来吧,几位大人在堂上候着呢。”


    语罢,他一挥拂尘,转身飘上阶去。


    眼下种种,唯有堂试高。沈晏深吸口气,压下满心疑窦,微提袍裾,随其后踏上石阶,迈步过了门槛。


    堂门缓缓阖拢,沉沉收拢她身后天光。


    高窗泄日色,映亮堂上紫檀案,案后端坐数人,面上神色掩于逆光之中,看不真切。唯绯袍乌帽清晰,如是映在她眼底。


    沈晏上前几步,站定。双手深深揖下:


    “学生沈晏,拜见诸位大人。”


    满堂静默。


    唯香炉青烟袅袅而上,与她心如练筝,于肺腑间跳动得真切。


    “免礼,抬起头来。”


    沈晏闻言,方端身抬首,以眼循声,目光恭谨投向堂上正中。


    正座之上者,须发皆白,鼻若伏羲,一双睡凤目精光内蕴,自有渊停岳峙——主试之人,正是章文渊。


    他目光察察,尽落于堂下:“今日堂试,不论诗赋文章,只问经世策论。沈晏,你且听题——”


    “《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遇大灾之年,仓廪空虚,流民四起,礼崩乐坏。尔若从中调度,当如何行之?”


    治国疏政,料是如此。


    “回大人。”


    沈晏展了展眉头,深吸口气,回望堂上。


    “学生以为:衣食足、仓廪实,皆为立国之本。然,衣食不足,并非一日之缺;仓廪不实,并非一年之废。灾变若至,往往势同燎原,一竿起而百竿应。故学生以为,安民为首,固本为辅。”


    “礼崩乐坏,实坏在人心。生民劳苦,人心难安,灾不得赈,则是助灾成变。是故需先开仓廪,广设粥铺。此一则,为活百姓。钱粮充国本,用须有度。故次选青壮年者,修葺城池,改课农桑,发以钱粮。此一则,使其不至流窜,兼赈国本,以图来日。”


    堂上目光交错,审视堂下孤立之人。方才援引沈晏的李公公此刻默立堂右,隐去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安民固本,乃心中通略。


    然通略为眼,观得却是一枝一桠,一寓一粟。


    沈晏垂眸。


    章文渊所言‘仓禀不实,衣食不足’的流民,她见过。


    流离三载,并非年年好光景。


    她一路求乞出了云州,碰上兖州大旱,赤地千里,官府设了粥铺夹道。为讨一碗粥喝,她排在饥民队里,前前后后的人皆面色枯黄,倒显得自己这个乞儿浑不突兀。


    粥滚了一整锅,可来往的孩童还是喊饿。


    等她也捧了一碗,方知那些孩子嘴里为何叫唤——那碗中之物如何能叫粥,只不过清汤寡水,难见白米。


    朝廷已按赈灾规格拨了粮,若规规矩矩发到饥民手里,怎至如此?


    答案并不难猜。


    沈晏复抬眼,看向议政堂上诸官袍加身者:


    “再者,调度在前,更应严明法纪,清明吏治,不教蠹吏盘剥于下,豪强侵吞于上。使上恩下达,泽被生民。国之钱粮,方能尽为朝廷,为万民所取用。”


    话音落,满堂竟又静三分,落针可闻。乌帽之下,道道目光如掷刃,齐齐向沈晏而来。


    话太重了?


    然她非如此说不可。


    堂中上首,章文渊隐着神色,难辨喜怒。只缓缓翻起手旁茶盏的瓷盖,垂眸看向盏中。


    茶汤清冽,新叶陈叶,皆浮浮沉沉。


    “沈生高论,实令人心折。”


    沈晏逐着这清越声,寻见一清越人。


    说话之人坐堂左,端身如芝兰玉树。绯衣束发反衬出他容色清艳,蕴生光华。


    她了然——昨日榜前的小温大人。


    温延玉微微倾身,仍眼带桃李,和声道:“古之贤者,皆倡‘为政以德’。既说清明二字,沈生以为,当重典竣法,严律使人畏之?抑或…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沈晏直迎上他含笑目光,沉吟一瞬:“为政以德,是为‘和’天下。然若欺上罔下,已乱人和。唯有依律处之,以儆效尤,方能还德于天…”


    声未毕,忽闻一声惊——


    “哐啷——”


    竟是章文渊直直抓起手旁茶盏,狠狠冲沈晏脚下掼了过去!


    刺响惊得满堂哗然。薄瓷乍裂,碎片如刃飞溅。沈晏退避不及,茶汤溅上她衣角,连着盏曳洒了满地。


    “好一个蠹吏豪强!”


    章文渊死死盯着沈晏,须发微张,似难抑怒意翻涌,厉声道:“我且问你,若江河泥沙俱下,水质本洁,又该以何分辨清浊?!”


    沈晏身子一僵,如坠冰窟。


    她缓缓低头,脚边断瓷如碎玉。满地残茶狼藉映在眼底,却倏然扭曲,化作昭狱最后一见,父亲枯槁的一张脸。


    彼时他囚衣镣铐,已憔悴失了形,发如蓬草。


    父亲见了她,眼底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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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分思念得偿的喜悦,只是翕动双唇,欲同她说些什么。


    他究竟…要说什么呢。


    “沈士子,可是被吓坏了?莫忘了这策问,可未停呐。”


    堂右,李公公斜斜睨着她,声仍尖细带笑意。


    沈晏下意识转向那张细白的脸,忽觉得眼前一片影影绰绰,与昭狱幽暗天光连成一片,看不真切。


    原来那时,父亲同她无声吐出的最后那句是——


    “微微,快跑。”


    堂左,温延玉只无声轻笑,如风拂柳。


    他信手拈起盏轻啜,余光扫过那满地狼藉。今日有人拾取珠玑,有人却要为己拾棋子,只叹此子不堪试,竟吓呆在原地。


    然下一刻,那拂柳笑意敛去。


    只见堂下‘吓呆之人’忽抬起头,眉目清绝,毫无惧色迎上章文渊如炬的一双眼,正声道:


    “学生愚钝,不敢妄言。只知江河泥沙俱下,则天下万民不得清明。辨清浊者,不在塞视听,而在扼其源,断其流。晏愿效前贤,但求,俯仰无愧此心!”


    “好!”


    章文渊一拍紫檀案,接得有力,倒像方才千钧之怒与他全不相干似的。


    他铺开面前一张纸,向左右道:“诸公可还有议?”


    堂上诸公面面相觑,皆默默摇头。章老大人既然拍案定板,谁还敢有议?


    温延玉眼掠异彩,面上仍万千风华模样:“章老慧眼,沈生赤忱忠纯。延玉附议。”


    “沈晏,”章文渊提笔,于纸前点勾画,缓缓开口,“记住你今日所言。治事疏邦非纸上谈兵。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她再一揖拜:“学生谨记章大人指点。”


    如此…便算是成了?


    朱漆门再被两小吏推开,沈晏刚步履沉稳出了正堂,下了两阶,耳旁却响起个尖细声音:


    “沈士子?”


    她抬起头——李公公不知何时已跟了出来,近在咫尺,仍是似笑非笑。


    “咱家今日心急嘴快,便多问了话。沈士子也应记着,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莫一不小心把自己栽进去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语毕,他再一挥拂尘,转身便走。然刚下了石阶,却听见身后人哑声叫住自己——


    “李公公。”


    他应声转头,只见沈晏立于阶上,披着满身日色,看不清神情。


    她淡淡开口:“方才堂上,多谢公公出言提点。”


    李公公眉头一皱,不明所以,只觉着新科士子连人带话皆是刺头。轻哼了一声,便转身快步离去。


    沈晏看着他背影,肺腑再难平。


    隆裕七年,临安陆宅,内侍李怀英亲临,捧一手懿旨。彼时她作为家眷跪伏在侧,只觉石板甚凉,未敢抬头。


    那李怀英声音尖细:“此乃上意,烦请快些接了旨,莫叫咱家为难。”


    若无他一句提点,又怎能知晓那时未瞧见的,是这样一张细白的脸。


    她缓缓步下石阶,回望一眼。


    白日苍苍,正悬于文正阁顶,亦照亮一身。


    沈晏垂首揽袖,轻轻抹去衣摆被热茶溅出的水渍。


    这章老大人掷盏问话,哪里是真怪她言辞激烈?分明是听去她话中之志,碎盏逼问,要她于满堂耳目前立下誓言罢了。


    受人诘问?遭人冷眼?


    只要能成欲成之事,又何须挂怀。


    她记着,前几日那些个士子说,这制科悬缺之位,是在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