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昨夜就已经死了啊。”


    她故意提高声量,让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灾民都能听见。


    跪在地上的‘闹事者’闻言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显然是没有预料到。


    “大人明鉴!”那汉子额头抵地,“小的们只是奉管家之命行事,真的不知钱老爷已经...”


    沈南安抬手打断,目光扫过人群外围。


    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正匆匆离去,脚步虽急却刻意控制着不引人注目。


    她眯起眼睛。


    鱼儿上钩了。


    “全部带回衙门。”她厉声喝道,随即转向灾民们,语气转为温和,“诸位受惊了,粥棚继续施粥,每人再加一个馒头。”


    江羡回不知何时已晃到她身旁:“宋主事啊。”他声音压得极低,“你这戏一出接一出的,不搭个台子可惜了。”


    沈南安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袖口,朝那远去的身影瞥了一眼,“您的人跟上了?”


    “自然。”江羡回合拢折扇,在掌心轻敲,“算时辰,他也快回来了。”


    沈南安点点头,看着衙役们将几个‘闹事者’押走,灾民队伍重新恢复秩序。


    回到驿馆,沈南安刚换下沾了粥渍的外袍,就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进来。”


    裴寂一身粗布短打,肩上还沾着草屑,完全不见平日工部侍郎的清冷气度。


    他反手关上门,从怀中掏出一本沾着泥渍的账册。


    “得手了。”他声音沙哑:“城郊荒宅的药材已秘密转移至安全处,这是从钱府密室墙里挖出来的真账本。”


    沈南安接过账本快速翻阅,指尖在一页上突然停住:“果然...去年就开始囤积药材,比朝廷接到奏报早了整整两个月。”


    “我的消息可从不假。”江羡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接着他利落地翻窗而入,手里拎着一个鸽子。


    沈南安挑眉:“这么快就截获了?”


    “这厮在城隍庙放鸽子。”江羡回从中取出一封信,“真没新意。”


    沈南安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四字:“暂不行动。”


    “模仿他的字迹。”她看向裴寂,“粥棚事发,药材丢失,恐有内乱,行动提前。”


    裴寂点点头,立马执笔。


    他想观望,那她偏就添把火。


    “想用钱员外的死,卖个人情,警告收手。”沈南安翻着账本,“又想借我们铲除林侍郎,是黑鸦在搞鬼,还是上面的人,我想,这几天便会分晓。”


    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水越浑,沉底的鬼魅才越容易显形。


    沈南安取出一张空白奏折:“我明日上书,只提钱万贯之事,对于其他暂不提及。”她蘸了蘸墨,突然抬头,“裴侍郎,你可知李知州今日行踪?”


    “自从钱员外暴毙,他便一直呆在府衙。”裴寂将写好的信纸递给江羡回。


    沈南安点点头:“洪水刚退,过不了几日怕是要闹疫病。劳烦裴侍郎差人这段时间备好药材。”


    “好。只是这堤坝刚合龙,夯土还没干透,若疫病起了,劳工们聚在工棚里,怕不是好兆头。”


    江羡回将裴寂递来的信纸系在信鸽爪上:“我会让亲卫去工棚那边盯着,今晚就把隔间再分细些,烧艾草的火堆也多添几处。”


    接下来几日,裴寂几乎泡在堤坝上。


    直到第三日午时,沈南安在府衙接过他派人送来的字条。


    裴寂的字迹带着几分潦草,城东棚户区昨夜倒了十几个,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宋主事,”沅州州衙的刘主簿佝偻着背,一张脸皱得像核桃,声音发颤地捧着一卷簿册,


    “东城刚又报上来二十七户......不是发热就是上吐下泻,家里但凡有个能动的,都堵在州衙门口要药。”


    他咽了口唾沫:“还有西郊那义庄,今早去看时,门板都快盖不住了......仵作说,这症状来得邪乎,跟往年水灾后的疫症不大一样。”


    “城内暴乱,一帮人三五成群,砸开药铺抢药材,连百姓家里的存粮都翻出来往怀里塞......巡捕房抓了几个带头的,余下的趁乱跑了,现在街面上连个敢开门的铺子都没有。”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宋主事,这,这可怎么收场啊?”


    沈南安站在府衙临窗的案前,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投在她脸上。


    她没看那簿册,只是淡淡扫过桌上摊开的沅州河道图,眼底浮现了然的静。


    这意料之内的瘟疫,像一枚准时落下的棋子,精准的扎紧她步了多日的棋局。


    “处置?”沈南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刘主簿,疫鬼横行,人心如兽,堵是堵不住的。”


    她转过身,目光掠过刘主簿汗津津的额头,投向窗外远处沅水浑浊的河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让守备营的人,把义庄堆不下的,还有乱葬岗里那些染疫最重、腐烂最快的尸首......夜里装上船。”


    刘主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茫然和惊疑:“装船?主事......运、运往何处?烧了?”


    “烧?”沈南安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提了一下,“太费柴薪。顺流而下,送入毗邻的梁国境内。他们若‘替’我们解决了源头,我们这里的麻烦,自然也就少了。懂么?”


    “啊?!”刘主簿倒抽一口冷气,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主、宋主事!这......这可是......”他嘴唇哆嗦着,“尸祸邻邦”四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这法子,比疫鬼本身更让他胆寒。


    死寂在狭小的州衙里弥漫,只有刘主簿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宋主事好手段。”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瞬间刺破了室内的死寂和窗外的喧嚣。


    沈南安倏然转身。


    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一身玄青色的窄袖官袍,衬得身形颀长挺拔,腰间束着代表监察身份的墨玉带。


    他并未佩戴官帽,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脸白的像是几十年没见过阳光。


    那人瞳仁的颜色极深,此刻微微眯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踌躇满志,也没有凝重悲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目光落在沈南安脸上时,那审视里似乎又掺入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沈南安扫过他全身,最终定格在他腰间悬挂的腰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