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摇金拉着身边的书客一通乱问，阮怜意见状，“摇金，抽中的一页正巧是宋人笔记。”


    阮怜意自小被训练，进而腹有诗书，可柳摇金野路子说书出身，自然对各种典籍札记相对陌生，她眼底的疑惑浮了出来，“宋人笔记很难嚒？”


    阮怜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解，周海源抽中的乃宋版笔记，出自南宋一位隐士，韩淲的《涧泉昼语》。


    名字便知收录了此人隐居山间的林林琐事、金石花木之辨以及江南旧闻一类，私人笔记不比官方刻书，个人用语与习惯，自然与此人息息相关，倘若对作者了解不够，修复难度都会凭空增加。


    再加上这册笔记因个人缘故，刊刻极少，因而流传范围狭窄，后世也多散佚，只有少许残卷散见各家名目中。


    “主要是破损严重。”阮怜意看向场中央，由于距离相对较远，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柳摇金听罢，亦落寞了许多，一旁的苏二娘似懂非懂，不过只要沈书韫尚在比拼，她就一直焦灼不已，担心忧虑。


    城楼上响起低语讨论，粱知远耳边轻轻响起关于这册书难度太大的论调，手里握着的一杯茶盏不时颤两下，他迅速将其置于案几上，倾身俯下，注视着场中央。


    题目一经宣布，年轻刻工转眸与沈书韫四目短暂对视，周遭刻工几多欢笑几多愁，有人甚至抿嘴低语兴奋……皆一览无遗。


    “此人热度不高，读书人追捧亦不多见，不知场上的刻工能否识得这笔记？”围着的长衫学子交头接耳，絮絮叨叨。


    “关键是太久远，倘若缺失了一个完整的字，就纯粹靠上下文文意猜测。”另一个青袍学子对着场子指指点点。


    “还考验刻工的还原技术，要是字儿识得，要补回，你得一个一个字补，和原版相差无几才算真正的复刻。”年长一些的瘦长学子，双臂抱于胸前，目光从未离开场子。


    “二娘，你看嚒，彩棚上有一个人好像一直盯着书韫，我眼神不太好，你瞅瞅！”柳摇金语气转欢又带着疑惑，伸手拽了苏二娘。


    苏二娘没好气，脸上绷了个斜眼，嗓门提上，“我家大妹子本就是个文化人，有人看不很正常么？真是青蛙没见过簸箕大的天。”


    柳摇金气呼呼地来了句，“你爱看不看，就不怕你大妹子碰上什么歹人嚒？防患于未然，懂嚒？”


    适才，二人齐刷刷看向西侧彩棚，竟见了一个身形高大颀长而疑似熟人的人，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圆筒形状的铜子，一头装着琉璃镜，中间也卡着各色透明镜。


    从头到尾似乎都只看向沈书韫所在的方向，倘若颀长的男人看累了，会换上另外一个人继续坚守这个方向，但由于太远还是看不清长相。


    “二娘你靠近看一下，到底是谁这么死鱼眼？”柳摇金一声令下。


    苏二娘虽说听着浑身不是滋味，可事关沈书韫，她暂时隐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册朝西侧彩棚走去。


    刚走不远，一身竹青色锦纱的安宁公主，带着梳双丫髻的丫鬟来到了“七雅书铺”展位，几人福身礼毕，欲迅速带走几册《案中姻缘》。


    不过，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要在“鉴版大会”当天，趁着热闹，安宁公主去场下围观一圈，而后将自己感兴趣的书册带回去，顺手将话本递给喻贵妃、皇后和其余重要的妃嫔。


    换一个时间，无论给皇后还是喻贵妃送书，都显得突兀且痕迹满满，这也是安宁公主能想出来最好的主意了，安宁公主从城楼上来到书铺展位，粱知远亦看在眼里。


    “公主需要我给你送去城楼上吗？”阮怜意谨慎有礼询问道，柳摇金亦甜音喃喃，“公主我送你嚒，几册书有些重量的。”


    安宁公主装作不相识的样子，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势，命令道，“不必了，本公主自有下人伺候。”随即付了银钱，迅速消失在人群堆挤中。


    不一会儿，粱知远便看见安宁公主的头从城楼上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书册递递给了皇后，皇后是佛性的，看着《案中姻缘》这几个字，因“姻缘天定”倒也有几分兴趣，只是这“案中”为何？


    粱知远余光中读出了皇后脸上和心中的表情与疑惑，不一会儿，这书册还去了喻贵妃和另外两位妃嫔手中。


    粱知远心说，这女子何时与公主关系这般近了？就连一向傲慢的公主都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她怎么就那么善于蛊惑人心？也是，毕竟自己也差点被蛊惑......真是差点！


    沈书韫和刻工们面前的案几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页残页，按照之前宣布的要求和要领，她需要在一炷香之内完成两大步骤，一为“辨材”，二为“复刻”，主持台的案几上，赞礼官将一炷香插上，静待宣布开始的铜锣声敲响。


    刻工们此时尚为规则临时改变低声抱怨，又为这突如其来的“加餐”无奈不已。


    “哐！”


    洪亮悠长的锣声又响起来了，“辨材复刻”环节亦正式开始。


    刻工们纷纷从自己的工具盒里拿出各色工具，势要“各显神通”，这个环节结束之后会由评审统一进行甄别，选出复刻最好的为优胜者。


    可锣声刚敲响不久，评审台就有人大声嚷嚷，沈书韫一心埋首开始仔细观摩这一页笔记该如何辨别与修复，进而复刻，并不知这一阵人声是冲着她个人而来的。


    “女子之手，焉能操刀复版？这样下去，恐伤版之灵气啊！”


    “滚出去……”


    粱知远起身站立，看向场中央，一旁的皇帝尚未不清楚发生了何事，询问，“场下如何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伴驾左右的龚顺礼躬身回复道，“回禀陛下，看上去是评审对场中的某一位刻工不甚满意，微臣愿去了解一二再行回复。”


    “陛下，我给龚阁老打个下手。”粱知远拱手作揖，迫不及待地欲跟着龚顺礼去看场子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其实身旁的舟舟已给他递信儿，知晓有人为难沈书韫。


    二人一前一后从城楼下走了下来，此时，周海源亦从主持台案几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方才的一声嚷嚷来自评审成员中一位老翰林，龚顺礼、周海源和粱知远并排站在主持台上，一侧的评审成员亦纷纷骚乱。


    粱知远看着其中一个老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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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心说，又是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老翰林姓刘，系榜眼出身，仗着自己学识深厚渊博，几十年来对南朝刻板传承的确有功，可世风在变，一切与日俱，他怎就这么古板？


    他常常被人诟病在于看不上女性刻工，所以，多少年了，南朝刻工没有女性，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多少与他有关联。


    尤其像沈书韫这般，小商户出身的刻工，更是他瞧不上，并极力反对的一类。


    “鉴版大会”评审一般由礼部、翰林院、司礼监、书行行会代表组成的一个队伍，除了司礼监出一人，其余都是两名代表，人数看来，七名代表，方便操作审验，进而选拔出最优秀的刻工。


    礼部代表两人，一般为主裁判官，从礼法角度出发进行评判，翰林院代表学术与文化权威，由资深翰林学士或修撰构成，两人主要负责评判内容的准确性、版本的价值、复刻艺术的优劣等。


    算是“鉴赏风向标”，沈书韫最终复刻出来的一页是否能获得他们的认可与赏识，十分关键。


    司礼监代表相较其他，主要带来内廷刻印的标准，精通纸张、墨料、雕工技艺，眼光出了名的刁钻毒辣，也从某种程度上象征皇家品味与技术巅峰。


    而书行行会代表，由前任行业行首，其中也有仙风道骨一般的前行首，书行之人深谙市场经营、成本控制以及各家特长与短板，评判将更多从市场角度予以论断，市场潜力和工艺效率于沈书韫而言，亦是她需要直接面对、巧妙平衡，方能在“鉴版大会”中获得高分。


    “娘子！”一旁的年轻刻工低声唤正专注不知外物的沈书韫，两声适才将她拉回现场。


    “好像有人在针对你！”年轻刻工语气直爽，沈书韫竖耳听了听，“多谢提醒。”随即，对着年轻刻工拘了一礼。


    可不是人人都像年轻刻工一般不仅不反对女刻工，还温馨提示，场上别的刻工因老翰林挑起排斥女刻工的风气，沈书韫当场感应到周遭莫名的冷意，耳边时不时传出冷言冷语。


    不过，类似这样的“脏水”她沈书韫已见怪不怪了，只见那老翰林还在同主持理论。


    现场人群亦大多人云亦云，几乎清一色反对女性刻工参与这样的盛会，纷纷站出来呐喊。


    “滚出去！”


    “滚出去！”


    很快，五城兵马司的人将骚乱压制下去，周海源在主持台上平衡各方势力，处理突发事件。


    “请问刘大人，你先前怎不提出不允许女性参与刻板？都这个节骨眼儿，陛下还在上头坐着。”粱知远语气镇静，询问评审台上的老翰林。


    老翰林吹胡子瞪眼，龚顺礼赶忙打圆场，“要不这样，我们现场考验一下那位女刻工的手法，可行？刘大人，您也是为南朝为陛下挑选人才，既然都在这个环节了，说明此女亦是有技艺在身，您要是不放心，可现场考验一二，不行，即刻撤下，可好？”


    听龚顺礼温润如玉的嗓音，老翰林身上的气消解了不少，“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


    旋即，周海源一声令下，“请‘七雅书铺’掌柜出列......”